原来真的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不怪他。

  她只希望他幸福。

  她爱他。

  她非常爱他。一直。

  五脏六腑都因为叶明薇的这个询问而颤动、蜷缩, 细细密密的疼痛渗透,情绪不受控制的急剧翻腾。

  江麓的手都有点抖了,多年的演奏, 他的手一直就很稳, 但也许是大伤初愈的缘故,他居然一点都控制不住。

  菩提的质感是冷的, 缠绕在手腕上, 带上了江麓自己的体温,带上叶明薇指尖的余温。

  失而复得。

  手串也好, 爱也好,他全部都重新得到。

  叶明薇注意到了江麓手臂不自然地颤动, 她情急地牵过,又突然被江麓用右手抱住。

  他个子高出叶明薇很多,脊背需要微微弓起, 才能把头搁在女人的肩膀上。

  “我的手没事, 我只是太……”

  “妈妈,这个问题, 你问过我一次了。”他垂着通红的眼睛, 咬着牙,没让眼泪打湿叶明薇浅色的外衣。

  “我再回答你一次。”

  “我确定, 我很幸福。”

  叶明薇叹息,终于露出释怀的神情。

  走廊漫长而寂静, 江盛怀低垂着头, 脖子的弧度像一条僵硬紧绷的钢弦。并非无所凭没来由的, 他产生了一阵一阵的心悸与恐惧。

  一直以来, 江盛怀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想要什么,只要什么。

  他想抽烟,手却一直攥得死紧。

  门忽然开了。

  “先回中瑞,让那儿的医生和疗养院对接一下,不过一直在这陪我会不会无聊?我记得年底的时候市中心活动很多。”

  “不会无聊的。再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练琴。”

  “你们周末可以一起过来,但长洲离这确实远。”

  “还好啊,当郊游了,阿姨不嫌弃我苹果削得不好就行。”

  “哈哈。”

  ……

  玩笑声、感慨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大团雾气,隔开了江盛怀的情绪。

  他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妻子。

  叶明薇脸上的笑容淡去,疲惫的表情涌了上来。

  江盛怀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了。

  “回去吧。”叶明薇垂眼,她倚着门,轻轻地推了推江麓,“妈妈和爸爸没事。”

  “我到了医院再给妈妈打电话。中午记得要午休。”

  “知道知道。”叶明薇没忍住又捋了把江麓的小揪揪,江麓低着头笑,她也跟着很轻地笑了。

  他们道别,父子俩擦身而过,江麓没说话,江盛怀也没说话。

  等电梯的时候,江麓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房间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江盛怀依然站在那,就像座冷硬的雕塑一样。

  这身影江麓很熟悉。

  墓园的雨里,他的父亲也是这模样。

  叮——

  电梯到了。

  商泊云偏过脸:“我们走吧。”

  江麓的手还有些轻微的余颤,商泊云包裹住他的掌心,他不再回头看。

  正午,整座榕谷都在冷白色的明亮中,冬天的阳光好像颜色要浅上许多,落在墨翠的树林上,反射着白色的光。

  太阳的暖意不明显,连带着这些泛起涟漪的白光也像压枝的雪一样。

  长洲的冬天很少下雪,沥青的山道上,两道并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

  来疗养院蹭饭的猫习惯了多出的访客和钢琴声,离京市的比赛越来越近,江麓却得到了人生中最静谧的时光。

  他搬来了榕谷复健,重新练琴,余下的时间陪着叶明薇。

  商泊云周末过来,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一直和苹果较劲。

  来了四次之后,商泊云闭上眼睛也能削出一长串完整的苹果皮了。

  江麓的手在一天天康复,叶明薇也正如记忆中一样一点一点衰败。

  某一个午后,叶明薇午睡不醒,等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大片融化的晚霞。

  江麓那天没有练琴,坐在她床边,伏着边缘,目光落在手腕的菩提上。

  叶明薇撑着身子坐起来,心惊于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嗜睡,而江麓却露出很安静的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你哄我午睡,结果也是自己先睡着。”

  叶明薇记不清了,心情却因为江麓的自然而松了些许。

  他们对注定的分别达成了默契。

  比赛转瞬而至,江麓又一次踏上他曾经惨败到底的路程。

  飞机离地三万丈,从长洲到京市,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他走出这段路程,却花了漫长的年岁。

  好在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1200公里路程,京市和长洲有截然不同的冬天。

  天空澄碧如洗,结冰的湖面映出了厚重的白蓝两色,树叶都是明媚的黄色,饱和度并不高,却没有衰颓的感觉。

  偶尔看到无叶的高树,只有水墨似的深色枝桠,被远处百年的红墙金瓦映衬。

  江麓先和叶明薇通了电话,又去拜访了谭枳明。

  因此商泊云再次看到了江麓曾经的“相亲对象”谭映雨。

  和记忆里差别不大,那会儿商泊云在海音大剧院眼神要吃人,这姑娘一脸莫名,眼神直白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德行有十分全面的认知,最终婉拒了谭枳明邀请他们一起在家包饺子的邀请。

  长洲老醋百年陈酿传承人商师傅不是白说的。

  不过江麓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狗子表示:“我,商泊云,见过家长,有名有份。”

  因此,商泊云十分和气地和谭映雨打了招呼,全程带着完美无暇的微笑。

  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像是宫斗剧里端坐主位的正宫娘娘——谭映雨如是腹诽,再次一脸莫名,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把甄○传当写作业的背景音。

  江麓只能尽可能地憋笑。

  *

  从谭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已经很深了,天沉如墨,远处被霓虹烧成粉蓝色,他们住的酒店离比赛的场馆很近。

  京市没有长洲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音乐厅是一座半球形的建筑,弧线优美的玻璃幕墙倒映在宽阔如镜的湖面上,在霓虹里,像座剔透的水晶宫。

  隔着水眺望音乐厅,倒影就像是漂亮的幻觉。

  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比赛在明天下午正式开始,这会儿能够看到外面巨幅的海报,穿着厚重衣服的安保在牵隔离带。

  有不少年纪和他们相仿的人也在看音乐厅。

  甚至还有好几张异国面孔。

  “就是在这,我把比赛输了。那会儿感觉和天塌了一样……比被孟楠戳破性取向还要崩溃。”江麓忽然语气轻松地说。

  “哪怕过了九年,我又赢了更高级别的赛事,甚至国际上也有了点名气,我都没办法释怀。可神奇的是,现在居然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输赢太过复杂,要凭此赎罪,凭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一度被自己的父亲困住,后知后觉自己之所以不断犯错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被他爱。

  不爱,所以都错。

  江麓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凝成白色的雾。

  商泊云捏着江麓的手,京市天冷但干燥,江麓的掌心反而比平时暖和许多。

  “天哪有那么容易塌。一辈子也不会轻易完蛋。”商泊云说。

  商泊云的人生态度一贯直接且向上,说这话时语调却还是懒懒散散的。

  “江小麓,一辈子很长的,所以我们要过得有意思点,再有意思点。”

  江麓看向他,思索似的眨了眨眼睛。

  前方忽然传来惊呼,有人兴奋地大喊:“下雪了!”

  两个南方人都有些意外,商泊云笑得很得意:“你看,这不就有意思了。长洲可是十几年都难得下一次雪。”

  北方的雪格外慷慨,大朵大朵地从眼前坠落。

  江麓心念一动。

  他微微用力,踮起脚尖,吻住了一朵飘落的雪花。

  不同于榕谷那片白光粼粼的树林,这是真正的雪。

  冰凉的,清晰的,然后融化,变作柔软的水痕。

  那双潋滟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商泊云:“嗯。确实可以很有意思。”

  商泊云的小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舔嘴角,雪化后的水痕被风吹过,温度被舌尖卷走。

  他的呼吸变重了。

  灯光、树影在周身晃动,有人为了这场雪停留。

  “江小麓,虽然这是在外面,但是是你先招的我。因此,我也要亲回来。”

  商泊云的语调也变了,他和江麓亲昵过太多次,对于彼此十分易感。

  江麓觉得商泊云像块蛋糕,也许还是橘子味的,商泊云则更早地意识到他在江麓身上投射了太多欲望。

  在关系仅仅是“床伴”那会儿,他的占有欲就已经很丧心病狂了。

  江麓笑吟吟的:“这是什么免责声明吗?”

  “不是,是通知。”

  商泊云话音未落,江麓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带得商泊云低下头来。

  舌尖是粉色的,上面反射的光芒是碎而闪烁的,雪花的气息转瞬即逝,温热的呼吸迅速地缠绕到了一起。

  在亲密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彼此的老师,又因个人的特质而有了不同的“学术成果”。

  江麓比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哪怕是主动,也不带有一点儿侵略性。

  他往更深处试探,眼睛半阖,里面映出了商泊云的表情,像是在观察对方的感受,商泊云喜欢这样的眼神,给出的回应也十分直白。

  考虑到今晚会见到未来“情敌”,京市零下的天气里,商泊云穿的还是一件深色的廓形大衣,把人衬得格外地肩宽腿长——虽然谭映雨完全get不到此番公孔雀的行径。

  商泊云把江麓整个儿裹进大衣,埋入胸膛,然后用力地吻了回来。

  鼻息洒在对方的脸颊,氤氲的水汽在压缩出的小空间里充满,商泊云锋利的长眉压低,脸颊泛红,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浓烈的欲望中一样。

  接吻,相爱,在京市稀松平常的雪夜。

  商泊云的声音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喘息,落在江麓耳朵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投入。

  “江小麓。”

  “宝宝,老婆——”

  江麓亲吻他,含糊着应声。

  过了很久,他从商泊云温暖的衣襟里抬头,露出半截弧度柔和精致的下巴。

  在这个拥抱里,两个人贴得这样近的时候,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连雪都只在两个人身外落下。

  商泊云忍不住捏住了江麓的后颈,看他水光潋滟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只亲在了江麓的脸颊上:“江麓。”

  喘息被压抑,转瞬音调也低了下来。

  十七岁时,商泊云把爱欲最后都化作一声又一声的名字。

  江麓看得出他的忍耐,听得到两个人交织的心跳。

  他伸手抱住商泊云的腰,再次踮脚。

  2015年,一月,京市大雪。

  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正式拉开帷幕,年轻的天才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整整十二天。

  一百三十二名选手,折戟的越来越多。

  积雪冻住了“水晶宫”外的湖泊。

  高强度的赛程之下,人的压力渐渐到达顶峰。

  初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江麓的状态也到达了顶峰。

  曾经曲不成曲,在乐团、观众、评委乃至恩师面前崩溃退场的少年势如破竹般来到最后。

  决赛的前夜,江麓久违的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一个陈旧的居民区,开裂的水泥地,黑色的电线乱糟糟地在半空穿梭,房子都不高,只有两三层,但他抬头,一切都被放得很大。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茫然地走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灰色爪子。

  他惊愕地发出了“喵”的声音,然后有狂吠声冲了过来,几只流浪狗瞬间让他炸毛。

  “滚开!”

  拿着树枝的小孩从天而降,扔出去的石头对于野狗威慑力为零。

  小孩的声音稚气,浓眉大眼,看着是很张扬的面相。

  虽然作为一只猫会看面相很诡异,但下一秒,江麓被他一手抄起,刚刚还威风凛凛见义勇为的小孩拎着他狂跑:“三只狗我真的打不过啊啊啊啊!”

  他觉得这小孩很让他熟悉,但变成猫后脑容量好像也变小了,他产生不了太多想法,炸开的尾巴却一直紧紧缠着对方的小臂。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小孩放下了,周身的景物急速生长,变化,老旧的居民区变成了白色的治疗室。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一只猫,想要去找那个小孩,却差点摔了一跤。

  然后他被人按倒在床上,手脚都捆上了束缚带。

  “……病人对影片很抗拒,已产生条件反射的生理性厌恶,治疗继续。”

  四肢百骸都痛。

  投影仪持续播放,白花花的□□交错,影片里的青年面容令他感到恐怖的熟悉,哪怕只是五分相似,也让江麓恶心之至,好像只要一看到这张相似的脸,就立马能联想到被电击的痛苦。

  治疗室没有人了,房间空荡荡的,比被野狗追还可怕千百倍。

  “江麓,江麓。”有人在窗边叫他。

  “怎么这么可怜?”

  他蜷在床上摇头,不想说话。

  “我带你走吧。”对方利落推开窗,一跃而下。

  这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太熟悉,江麓抬头,当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少年,眉峰微挑,如他所料的一脸张扬。

  “我不能走,我犯了错。”他听到十七岁的自己这样说。

  “有什么错?喜欢我是错误吗?”月光照在少年脸上,对方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他当猫一样拎起,然后再次翻窗。

  他们在月亮底下坠落。

  红砖白石,光明晴朗,江麓在下坠的惊悸中睁眼,被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叫住。

  “江老师,正巧我打算去钢琴室找你。”

  “学校不是要办校庆了吗?你是我们音乐学院的招牌,要不要去压个轴。”

  江麓顿住脚步,重新找回了做人的踏实感。

  下意识就想拒绝,校庆之后的宴会最为繁琐。

  “这个项目的开发……云山很看好……普尚也入局了……校庆……我和乔叙都来……他说……”

  有声音断断续续从校园的小径上传来,听不太真切,深灰西装的青年戴着细边眼睛,正和电科院的几个教授聊天。

  他很年轻,可每个听他说话的人都很认真。

  青年若有所觉似的抬头,隔着错落的绿篱对上了江麓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笑得有点散漫,露出的虎牙瞬间削弱了刚刚那种游刃有余的精英感。

  “等我。”不着调的床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江麓慌乱地扭过头,说:“院长,我一定参加。”

  时光又极速地向前,飞逝如同栾江的江水。

  江麓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多只哈士奇在院子里跑。

  “商熊猫。”有人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所有的小狗扑了过来,差点掀翻椅子上的人。

  “……要你别都取同一个名字。”江麓说。

  商泊云抱着一只小猪仔似的哈士奇:“不是还有几只叫江熊猫吗。不过它们分不清楚‘江’和‘商’的差别。”

  他拿手指捏哈士奇的爪子,哈士奇好玩似的舔他有些干枯的手指。

  “傻狗。”

  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灰白,轮廓清晰的眉眼在老去后居然多了点威严,但被几只哈士奇猪突猛进,商泊云立马破功,笑得十分没形象。

  江麓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肉比之年少时,果然多了不可逆转的疲态。

  “下个月把它们都送去上学。”商泊云和他坐在了一起晒太阳,“乔叙问我们要不要去法国过夏天,他和周琅在那儿买了个酒庄。说什么我们这年纪适当饮用点葡萄酒对心脑血管好……”

  商泊云眯了眯眼睛,忽然蹦出一句国骂:“什么叫‘这年纪’,感觉要去法国和他俩凑个夕阳红旅游团似的。”

  江麓却露出笑来:“我们一起变老了。”

  商泊云从这句话中品味出一种安宁的满足。

  老而脸皮弥厚,商泊云语气亲昵且骄傲:“老婆,这一辈子我们俩一直走到最后了。”

  江麓忽然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阳光将他们包裹,院子消失了,小狗也消失了,他们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白色的骨头。

  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

  走到最后。

  ……

  醒过来的时候,睡在他旁边的商泊云呼吸平缓,面容年轻。

  商泊云全程陪着江麓来到决赛,台上台下,两个人都不轻松。

  他眼皮粘的和502一样,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地拍着江麓的后背。

  江麓贴着商泊云的温度,商泊云就很熟练地将他抱得更紧了,拿嘴巴蹭了下他柔软的发顶。

  江麓忽然就情绪翻涌起来,他的手按住商泊云的胸膛,冲动地从锁骨亲到了喉结上。

  商泊云带着困意哼哼唧唧,直接把江麓整个都压住了。

  “唔,怎么就醒了?”他埋在江麓的颈窝问道。

  “做了个梦。”江麓慢慢地说,“醒过来觉得,是你的话,可真好。”

  商泊云弓着背,困意消失了,眼睛在昏暗的卧室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好像听懂了江麓没来由的告白。

  他伏下身去,抱住了江麓。

  江麓就伸手,带着商泊云继续往下。

  人这一生,可能踏上千万条不同的路,经历数不清的爱恨嗔痴。

  对江麓而言,那些乱麻似的痛苦都是过去,所有可能的道路都是茫茫的分母,他只要商泊云说的这一个“一辈子”,他知道那确实是可以活得很有意思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