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就好。”商泊云轻笑了声, “我就到家了。商熊猫在前面等我。”

  “啊,好久没见它了。”

  “所以,这次不要再乱来。先把手养好一些——”

  圆滚滚的哈士奇扑了过来, 尾巴摇得起飞, 印了灰尘的爪子扒拉在商泊云的膝盖上。

  “这样才能去见叶阿姨。然后来找商熊猫玩。哦,对了。你商阿姨还骂了我一顿, 说我关键时候靠不住。”

  “我想象不出商阿姨骂人的样子。”

  几次见商红芍, 给江麓的都是健谈且开朗的印象。

  和商泊云有点像,但比起他更爱笑。

  “哼, 那还是保留点对我妈的想象的吧……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

  江麓点点头,又想起商泊云看不到, 正欲答话,手机里慢悠悠飘过来一声“宝宝”。

  这个从三岁之后就没有人再喊过的称呼令江麓一个激灵。

  商泊云蹲下来,随意搓着哈士奇毛茸茸的大脑袋, 笑容满面:“要听话, 好不好?”

  哈士奇似懂非懂地“呜”了声。

  江麓耳朵有点热,以他对商泊云的了解, 这句“宝宝”绝对是说给他听, 而非说给商熊猫的。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保证。”

  他确实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的父亲低头。

  只要这双手“无法”痊愈,江盛怀就一定不会坚持让他禁闭。

  多了二十六岁的记忆, 自己在江盛怀面前也许是有一点长进了。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除了玉石俱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以至于这种思维模式成了恶性的习惯。

  这一次, 他不需要那样了。

  江麓把手机放回了床头, 用完好的右手捏了下自己的脸颊。

  *

  陈彻听完了全程, 脑子逐渐呆滞。

  “宝宝……好不好?”他一脸惊恐,谈恋爱要这么夸张吗!他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喊不出口!上次听到商泊云给江麓的备注是“老婆”就已经很一言难尽了。

  “怎么了?”商泊云撩起眼睛, 看到了锅盖刘海凌乱的表情。

  他笑了笑:“没有人这么叫你啊?”

  “拜托我都十七了谁把我当宝宝……我爸只叫我臭崽子算吗。”

  商泊云抱起了商熊猫:“我今天心情好,你要是想听,也可以叫你一次。”

  锅盖刘海头皮发麻,目光瞟向商泊云,对方眉梢微挑,无论性格如何狗,客观的说确实算得上很俊朗。

  但是——

  “……滚吧!”铁骨铮铮的直男彻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深觉他死党确实在变异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商泊云轻嗤,没再说话。

  “不过你确定你心情很好?”

  熊猫超市的店招就在前面亮着,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从里头出来,陈彻道:“江麓家里,是不是管他管得特严?上次去壶山我就有感觉了。何况明明是他要养病,怎么连自由都没有了。”

  “同学都不能去看。”陈彻对着空气挥拳,“他爸有没有朋友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江麓的爸爸。当然,大老板是很忙……不过叶阿姨身体那么不好,都来了江麓的家长会。”

  陈彻想了想:“你摔坏脑袋的那几天,学校里来了几次警察,还有明盛的秘书,律师,一溜烟的黑西装。高主任的头发都掉了一大半了。”

  “也还是没有见到他老爸。”

  “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需要亲眼来看……莫非有钱人的世界我无法理解?”

  “嗯,确实很难理解。”商泊云随口应了下来,眼睛里没了笑意。

  陈彻反倒乐了:“完蛋。你俩不会真拿的偶像剧剧本吧?哈哈哈到时候他爸来一句‘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然后你和钢琴家发生误会,他解释,你不听你不听你不听,然后你背井离乡,从此全村人都没有了水喝。”

  “……”商泊云凉凉吐槽,“你平时都看了什么。”

  陈彻闻到了院子里飘出来的饭香,他兴冲冲地跳上三级台阶:“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过我在里面是什么角色?就兄弟这颜值,怎么着也得是个男二。”

  “对,还是贼深情那种。”商泊云想起了什么,冲着跑到前面的背影道,“过段时间帮我一个忙。”

  “好嘞。”锅盖刘海答应得痛快,还不知道未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总之先中气十足地先喊了声“商阿姨”。

  夜色笼盖了整座长洲,老居民区亮起橘色的灯火。

  滨江绿地边的医院,能听到栾江的水声流过。

  敲门声响了三下,江麓侧过脸,谨慎而礼貌的护士带着医生走了进来。

  淡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轮廓都被勾勒得极其柔和。

  “你在想什么?”叶明薇的指尖停在书页上,疑惑地望着丈夫。

  今天真奇怪,丈夫走了好几次神。

  “圣托里尼我记得我们去过一次,十几年前的一个假期。”江盛怀离开中瑞后,就驱车来了疗养院。

  来了这,才终于觉得心神安定下来,然而却一次又一次想起江麓的质问。

  被人洞察心思是件令他不适的事情,特别是洞察的人还是他的儿子。

  以及江麓所谓“喜欢的人”。

  他忍住皱眉的冲动,目光重新落在叶明薇阅读的游记上。

  蓝顶的白色建筑在海岸上蜿蜒而生,画面静谧而美好。

  叶明薇摇了摇头,轻声道:“应该是两次。还有一次正好是小麓生日。”

  江盛怀微怔。

  妻子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他可能是两岁,或者三岁?总之是很小很小的宝宝。”

  “看到海鸥,还吓哭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叶明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期待地望着江盛怀。

  江盛怀对此毫无印象,他的表情也来不及掩饰。

  叶明薇惶然:“我又记错了吗?”

  “没有……抱歉,是我给忘了。”

  叶明薇摇摇头:“我确实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前几天你问我记不记得Sam,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只是想着肯定是你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所以才那么说。”

  她蓦地抓住江盛怀的手,冰凉的温度传来。

  江盛怀心惊肉跳,中央空调的暖风吹过,这儿的室温永远恒定,妻子的体温却显露出她的虚弱。

  “我最近很嗜睡,医生一定也告诉你了。睡的时候一直做梦,梦里光怪陆离,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睡了也像没睡一样。”

  “阿盛,我不想让你和小麓难过,但是这么多年了……”有水痕落在蓝色的屋顶上,叶明薇垂泪,终于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心事,“也许我是真的要到极限了。”

  江盛怀心中剧痛,却依然要展现得冷静无比:“榕谷有最好的医生。我这次出差,其实还特地去了明盛资助的实验室,他们快出成果了。最迟下个月,在小麓生日之前,他们就能来国内参与你的治疗。”

  “所以别说这些,你答应过我,答应过小麓了。”他渐渐带上哀切的恳求。

  这些年,南来北往,豪掷千金、万金,不过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妻子。

  年华匆匆,自己也在老去,可妻子依然容颜秀美,乌发如绿云。江盛怀自以为自己将她养护得很好,可听到她的话,才惊觉现实的惨痛。

  “可是,一切都有万一啊。”

  “没有万一。”江盛怀静静地告诉妻子,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叶明薇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任何消极的情绪。

  江盛怀永远是这样,运筹帷幄,镇定从容,永远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不好的模样。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一生是巨大的梦境,她置身其中,自己却像一个空洞的泡影。

  日复一日的修养,治疗,像是被裁掉根茎的花一样供养在干净无瑕的器皿之中,可离开土地的花迟早要凋谢,谁能摆脱生与死的法则?

  “好。我对你有信心。”叶明薇没有再说下去,心中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柔软的纸巾擦去了她的泪水,江盛怀又拿了一张纸巾,仔细地压过水痕。

  “不该哭的。太可惜这本书了。”叶明薇有些懊恼。

  江盛怀声音淡静:“不可惜。我明天再给你带新的。”

  *

  回和光山苑的车程将近两个小时,城郊的月色寂静,银灰色的跑车像刀锋,割开了夜里的雾气。

  江盛怀没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在了院子外。

  冬天,爬满石墙的蔷薇都枯萎了,只剩下交纵的荆棘与藤蔓。

  他点燃了一根烟,晦暗的神情被火光照亮。

  “江先生。”张秘书尽职尽责,在完成江盛怀交代的事情之后,就立刻拨了电话过来。

  “已经通知了实验室那边的负责人,确定了下个月15号就能飞国内。”

  “15号太晚,至少提前一周。”

  张淮难得地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烦躁。

  他迅速答应下来。

  “另外,商泊云的资料已经调查完了,我现在就发您吗?还是明天上午打印出来?”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江盛怀要突然调查江麓的同学,但一个高中生的生平实在很容易摸清。

  “现在就给我。”

  “是。”

  江盛怀忽然问道:“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张淮迅速重新过了一遍商泊云十七年的人生,发觉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

  “看了。他是单亲家庭,性格不错,外貌和成绩算比较突出的那类。”张淮摸不清江盛怀的意思,他只好客观地转述那几页调查,“朋友很多,人际交往上很受欢迎。”

  “……朋友很多……受欢迎。”江盛怀将这几个字反复咀嚼,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半晌,他抖落烟灰:“通知中瑞,谁都不能来探望江麓,尤其是叶凝,还有……这个商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