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盛怀听不到荀助理的腹诽, 张淮更是早就修炼出不动声色的本事。

  迈巴赫一路顺畅地开到了榕谷,期间江盛怀又接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直到车停在了疗养院的门口, 事情才堪堪处理完。

  疗养院的院长迅速地迎了上来。荀助理目送着江盛怀身影远去。

  冬日, 榕谷依然一片蓊郁,有潺潺的水声隐约传来, 要花费很大的手笔, 才能把一座疗养院建得如同私家的园林,山上的宫苑。荀助理早就听说过江先生对于他妻子的爱重, 今日初窥一角,已觉咂舌。

  但同时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 江麓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张淮安排她去做的。这爹当得未免太自由了点。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江先生之后会去医院吗?那边要不要也提前和主治医师说好。”

  张淮:“说什么?”

  “就和疗养院一样, 比如提前准备好江少爷的治疗记录之类的。”

  “小荀, 少爷现在在哪家医院?”

  荀助理记得自己已经汇报过了,江麓昨晚终于转院, 但她还是道:“中瑞医院。”

  “中瑞怎么样?”

  “中瑞……中瑞在咱们明盛旗下, 是长洲最好的私立医院。”

  “所以少爷在那儿,会得到最尽心的治疗。”

  言外之意是不需要这样操心。

  荀助理一愣:“那作为父亲, 总要去看一下,再说, 太太应该也会担心少爷的情况吧。”

  “会去看的。”

  不过不是现在, 甚至这几天估计都没空。

  江麓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 中瑞的医生早就得了指示, 无论如何也会让受伤的手恢复如初。

  “而且,太太要静养, 因此少爷的事情从来不会拿到她面前去。”张淮看向面露疑惑的年轻助理,露出一个很程序化的笑容,“明白了吗?”

  *

  十二月,疗养院的病房里依然充斥着茸茸的日光,叶明薇伏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到一只珠颈斑鸠在地上蹦蹦跳跳。

  她又觉得有点儿累了,很轻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继续撑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在看什么?”

  江盛怀挥退了跟随而来的护士长,独自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只鸟,在偷吃猫粮。”

  “这儿养了猫?”江盛怀眉心微蹙,语气却依然温和。

  叶明薇会对动物的毛皮过敏,他交待过疗养院的人。

  叶明薇听出了他的不赞成,笑道:“是从山下小镇里跑过来的野猫。对了,这次出国的事情还顺利吗?”

  她回头,江盛怀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

  “碰到了麻烦。你还记得Sam吗?”江盛怀带着她一道坐下,而后看到妻子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嗯……叫这个名字的外国人太多了,不过是我和你都认识的……”

  叶明薇想不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你的大学同学。”明明没一点印象,但叶明薇语气笃定。

  江盛怀:“对,我从前在Y大兄弟会的朋友。不过到了生意场,是很不讲情分的。”

  “难怪你晚了几天才回来,后来怎么样解决的?”

  “后面,想了一个办法……”

  江盛怀性情冷淡,更不算健谈,但在叶明薇面前却不同。

  其实在澳大利亚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为了妻子的关心,他有些许添油加醋。

  “小麓呢?他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叶明薇又问。

  江盛怀将她抱到宽阔的病床上——虽然疗养院修建得如同度假的庄园,叶明薇的房间更是复刻了江家的豪宅装修,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间卧室其实是病房的事实。

  他掖好被子:“你忘了今天周三吗?小麓要上学。”

  “我还真糊涂了……”叶明薇眼中浮出愧疚,“那这周末有时间吗?”

  “他马上要比赛了,周末的钢琴练习只好再排满一点。”江盛怀面不改色,语气越发轻和,“再说,不是要陪小麓过生日吗?在他生日之前,你好好养身体才最重要。”

  “他很期待能在生日宴见到你。我也是。”

  叶明薇不想让江麓替她担心,心里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她的身体已经是这样了。

  枯木一样,苟延残喘的续了这么多年。

  但丈夫的眼中都是隐忍的爱意和痛苦,她无法拒绝这样的安排。

  上次偷偷去学校,还连累了一群人心惊胆战。

  “那好,也不要让小麓太累了,比赛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他有空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休息的。他太独立了,明明很小的时候特别黏我。”

  “到底长大了。”

  “还要告诉小麓,妈妈很想他。”叶明薇靠在枕头上,眨了眨那双潋滟又温柔的眼睛。

  “我知道。”江盛怀俯身,替妻子捋开散乱到唇角的头发。

  “你要回公司了吗?”

  “没。明盛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这几天都可以过来陪你。”江盛怀从床头随意取来一本书,是游记,书角卷起,想来妻子最近很喜欢读,“要一起看吗?”

  叶明薇略略调整了睡姿,按捺住时不时泛起的困倦:“你读给我听吧。”

  江盛怀翻开书签停驻的那一页,房间里很快响起他不徐不慢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日头西移,卧室也渐渐黯下去。

  江盛怀没开灯,只借着昏暗的光看着熟睡的妻子。

  半晌,他合上书,悄无声息地离开。

  护士长依然等在外面,高昂的薪酬值得她事事上心。

  “不要让外面的事情打扰到她养病。”

  护士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情。

  “好的,江先生。”

  “楼下的野猫。”江盛怀的声音一停,“她喜欢看,就让人喂着吧。别让猫进来。”

  “是。我们会注意的。”

  真是矛盾的人。

  因为自己的妻子喜欢看野猫,所以甚至特地来叮嘱,可他们的孩子受了伤,却不能够来影响江太太的生活。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太过爱重妻子。

  可是,真的全然没有问题吗?护士长想起叶明薇的身体,最后无声地落下一道叹息。

  *

  正如张淮所说,中瑞的医生对江麓十分上心。

  江麓对此也早有预料。

  市一院的医生已经给他做好了手术,来了中瑞,检查又重新做了一遍,事无巨细,一应以他为主,关于手臂的后续治疗和复健已经做了好几个方案,只等江盛怀拍板。

  已经是受伤的第五天,江家的保姆崔姨一日三趟,商泊云先出了院,电话在每天傍晚准时打过来。

  江盛怀还没来过,他的关心经由张秘书转达,或者是被那位助理夸张地渲染。

  江麓多了九年的记忆,现在对这位父亲的情感极其复杂。

  他耐心地等待着手的情况好转。

  周五,江麓的病房。

  “传统保守的治疗方法恢复得比较慢,但相较起来,温和许多,而且根据我们的既往经验,病人也不会落下病根。”

  江麓时隔三周,终于见到了出差回来的他的父亲。

  中瑞的专家亲自来介绍他们最终选定的两个治疗方案。

  “另一个方案呢。”江盛怀坐在病床边,身上是如常的定制西装,面容沉静。

  而那些被江麓所回想的“记忆”里,他的父亲看起来要苍老许多,神情也更加冰冷。

  知晓他的性取向时、在手术室外时、在墓园里时,江盛怀冷静自持的眼睛里都是痛色、都是厌恶。

  江麓一瞬间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医院合作的企业进口了来自美国的一种新药,恰好对骨伤的愈合非常有利,但副作用也很明显,故而没有通过第III期临床试验,上市搁置了下来。”

  所以,这其实是国内不允许使用的药物。

  “有利?两个月内痊愈能达到吗?”

  江麓看着他的父亲,两个月,恰好是京市比赛的日子。

  他知道果然如此。

  这只断掉的手,会以比正常时间快上一个月的速度痊愈。

  专家肯定地表示:“已经有丰富的前期试验支撑结果了。”

  “副作用是什么?”

  “骨头愈合的疼痛会翻倍,同时会对情绪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诸如焦虑、低落等,少量受试者还会出现食欲不振和呕吐的情况。”

  一日三餐都在这照顾着江麓的保姆眉头紧皱,她张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匆把话吞了回去。

  医院敢拿出这个方案,就是知道江先生有很大的概率同意。

  “复健的时间能留出来吗?”江麓忽而开口。

  “当然,药效很显著,再加上仔细的护理,您还能留一点时间给钢琴比赛。”

  江麓不用江盛怀再替他做决定了。

  他声音平静:“那就按照第二个方案吧。”

  江盛怀眉心微动,而江麓的目光看了过来。

  一贯乖顺的儿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爸爸,你觉得呢?”

  江盛怀确实也是如此考虑的。

  他不容许江麓既定的人生轨迹出现偏差。

  江麓意外的受伤已经令他震怒。

  被报复。救人。他还从不知道江麓在学校里会出这么多事情。

  “先这样。”

  医生们默契地离开了病房,崔姨服务江家多年,察觉到气氛有些许不对。

  她担忧地看了眼这对关系诡异的父子,想起了江麓曾受过的体罚。

  “江先生,医生都说,少爷的手伤得很重,是要精心养的。”她嗫嚅着,细声提醒。

  江盛怀神情不变,只淡淡点头。

  反倒是江麓仍然笑着对她道:“崔姨,您先回家吧。”

  门终于被小心关上。

  江盛怀隐隐觉得,他这个儿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谈谈这次的受伤。”江盛怀并未多想,开门见山一贯是他的风格,“我想我应该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而江麓则终于确认。

  父亲对他的关心基于他的手、基于他弹了十几年的钢琴。

  他其实是一个承载这些的物件。

  真奇怪,他是如何忍受了那么久。

  从迅速结束的童年,到曼彻斯特,到之后只为赎罪的一年又一年。

  “先告诉我,商泊云和你是什么关系。”

  江盛怀盯着他,声音落在寂寂的病房里。

  江麓神情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