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是你同学?”隔着后视镜, 谭枳明清晰地看到江麓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由得有些担心,“和他吵架了?”

  江麓的脾气, 很难想象和人吵架的样子——谭枳明沉吟片刻, 神情凝重起来:“还是说他欺负你了?”

  “……没。”声音有点儿哑,是刚刚情绪起落太激动的缘故, 江麓将心跳尽量平缓下来。

  “真没有吗?”

  谭枳明做了很多年老师, 关心学生已经是本能。看到江麓这番举动,迅速升起了敏锐。他蔼声道:“老师很少见你这样。”

  “他没有欺负我。”江麓下意识抓着车门把手, 复又强调,“谭老师, 您别担心。”

  前头亮起红灯,周五的市区惯常堵车,老纪抽空插了句嘴:“是啊。刚刚那个小同学我也认识。他是咱们少爷的朋友, 关系特别特别好。”

  “两个人经常一起放学的。周末还一起写作业呢, 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样子吗……那应该是我误会了。”

  不管怎么样,江麓也是半个大人了, 谭枳明遂把心放了下来。

  ……

  经常待一整天。

  关系好。

  好像确实是这样。

  江麓在夹缝中找出了一点自己“不同”的证据。

  最近他和商泊云相处的时间, 甚至超过了陈彻。

  每个周五,商泊云也都是和他一起走的, 陈彻昨天还抱怨很久没去他家打游戏了,虽然是因为联考在即的缘故。

  可不知不觉, 商泊云竟然和他一起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所以, 商泊云只是稍微分神在别人身上, 他就无法忍受了吗?

  江麓第一次审视自己是否太过自私。

  一种更强烈的内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耳尖的热意灼灼,他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终于疲惫地倚在了皮质的靠椅。

  如果道歉,会有用吗?需要解释吗?那应该怎么解释——

  江麓下意识往靠椅里蜷了蜷,陷入了茫然。

  老纪以为自家少爷冷,连忙贴心地把热气打得更大了。

  暖流浮动,熏得眼眶发热,江麓顺理成章,把一点儿湿润埋进了掌心。

  车窗外,夜色降临,霓虹绚烂,满城灯火映出橙炽的辉煌,十月终于要结束了。

  江麓有些自厌地想,和商泊云的友情大概也要完蛋了。

  他捂着微红的眼睛,破天荒想发出一声哀嚎,好发泄一下内心的混乱,最后却只是后头一哽,默默都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后座的热气熏得人渐渐头昏脑涨,江麓终于下定了决心。

  拿出手机的时候,手指还有点儿轻微打颤,二十六键上的字母居然比琴键更难把握。

  老纪已经开出了市区,一路的纠结总要有个结果。

  指尖敲敲打打几次,终于把消息挤了出来。

  江麓垂着湿润的眼睫,把那几句话默念了几遍。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庆功会原本就想邀请你,所以我有些惊讶。”

  语气没问题,很自然。

  很自然的虚假,把一切都粉饰过去了。

  那个时候,商泊云一脸错愕,紧接着向他走了过来。

  有个充满诱惑的黑洞在身前,让江麓不受控制地想,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抿唇,将原本的消息删的一干二净,红着耳朵,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

  迈巴赫缓缓停下,谭枳明下车,轻敲后座的窗沿。

  “小麓,咱们到家了。”

  江麓回过神来,终于点下了发送。

  他下车,手机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

  校园里一片阒寂。

  再热爱学习的学生,到了周五,对学校也没什么留恋。

  校园大道的正中央,杵着个高峻的黑影,一会儿抓头发,一会儿原地转圈,反复蹲下又站起,活像在跳大神。

  例行巡逻完的高桂生顿住了脚步。

  确实有学生每逢考试就在孔夫子像前摆贡品,五班那个郝豌还在图书馆里偷偷摸摸请过文曲星上身。

  深受唯物主义熏陶的高桂生登时拢起眉头:“那边的同学,还不回去吗?”

  黑影——也就是商泊云,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中,内心的小恶魔和哈士奇一起张牙舞爪过大年。

  江麓同学,他命中注定的老婆。

  居然吃醋了!

  老婆心里有他!

  但是老婆刚刚好像崩溃了。

  紧急复盘一下——

  算了,复什么盘,先把人哄好再说。

  发消息?还是直接打电话说更好,当面说更好——

  于是高桂生惊悚地看到这团黑影竟然开始手舞足蹈了。

  “同学?哪个班的?”

  完全没有回应。

  高桂生瞬间升起一点紧张的情绪,往保安大爷身旁靠了靠,保安大爷大义凛然,向前一踏。

  “……今天居然忘带了。”商泊云翻遍口袋和书包,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机。

  “同学!周五在学校呆这么晚做……”

  下一秒,黑影撒腿就跑。

  “……什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情,黑影就不见了,校园大道上

  “刚刚,那是个人吧?”高桂生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保安大爷也有点不确定。

  商熊猫最近终于适应了商泊云回家回得比以前晚了。

  小狗也不知道什么是晚自习,但小狗选择习惯。

  哈士奇如常蹲在红色的灯箱下,忽觉一阵风掠过它蓬松的毛,商泊云回身,匆匆搓了几把它的头,就“噔噔噔”地上楼了。

  “嗷?”商熊猫有些委屈地扭转身子,趴到了商女士的身旁。

  “你哥高三压力好像挺大的。”商女士如是开解哈士奇。

  *

  手机搁在了书桌上,企鹅里的消息弹了一大堆,问作业的、约去玩的,还有莫名其妙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商泊云省略掉所有红点,直接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称得上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丧失了所有的天份。

  商泊云盯着那个蓝色的听筒上。

  视线上移,他又看了眼时间。

  八点。

  应该还没到家。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另一个人,听语气像江麓的某个长辈。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江麓发小的爸爸。

  商泊云的理智回笼,指尖无意识地在聊天界面划了几下。

  江麓今天晚上要上钢琴课,明天一整个白天也是,还是先不打电话了。

  键盘弹了出来。

  商泊云陷入思索。

  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江同学那会儿的慌慌张张的表情。

  商泊云自忖见过他太多样子了。

  润秀的桃花眼噙着笑的,皱眉藏着恼的、又或者是安静的、平和的。

  成年后大多数时候则是内敛的。

  惯常温淡,偶尔轻慢,生气时不动声色,笑意变得冷淡,被他在某个时候逼急了,才终于露出薄愠的、眼泪要坠不坠的模样。

  不过,这些现在都可以暂且放开。商泊云难掩兴奋地想——

  因为在这一天,这个人,终于会为“他”而喜怒形于色。

  不是欲望被勾动,不是猎物和猎人之间的交锋,没有试探,没有隐瞒。

  是明明白白的为了他这个人,而表露出清晰的在意。

  这个认知给商泊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心脏蓬勃地跳动,快乐被血肉柔软地包裹。

  床伴关系就那么一回事。

  很多次任由恶劣作祟,占有欲索取无度,沉溺于身体的契合。此时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互相喜欢”这件事情,胜过之前所有的欢愉。

  “十万八千里,走了一半没?”这份快乐实在太过极致了,他犯了幼稚的毛病,声音嘟哝,犹如自省,“得意什么啊?商泊云。”

  半晌,他深深地呼出一道叹息。

  “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商泊云把这个问题又列了一遍。

  可是,朋友是朋友,你是江麓。

  要他要选好朋友,他肯定选陈彻、郝豌、李思维……或者若干年后的乔叙。

  要他只能选一个人,惟一个人。

  就只要江麓。

  “嘶——我好像有点肉麻。”

  商泊云用力地攥着手机,可就算捏爆金属的外壳,电子设备也给不了他回答。

  忽然,【未来老婆】的备注下显示“正在输入中”。

  商泊云立马不胡思乱想了,他定定地看着那行字,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了眼中。

  省略号在聊天框上长久地沉寂。

  商泊云的心悬了起来,他松手,从书桌上抓起了一支笔。

  一圈两圈。

  水性笔秒针似的在指尖转,那串细小的字符终于消失了。

  【未来老婆】:商泊云,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未来老婆】:所以,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语言识别中枢在大脑的左半球。

  商泊云感觉他大脑的这部分似乎当场宕机了。

  很好。

  十分不好。

  这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发言!

  ……明明一个小时前,你还那么委屈地看着我。

  不能不作数。

  商泊云的狗脾气瞬间上来了,又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终于想好了措词。

  他摁着语音,一口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说话的声音却低淡,带着一丝难过而压抑的沙哑。

  松开,发送。

  两个蓝色的气泡出现在聊天框里,商泊云放下手机,撑着脸又听了一遍,像个在考场上认真检查的好学生。

  半晌,他薄而锋利的眼尾微垂,挑起一抹冷笑。

  商泊云扔开手机,无比抓狂。

  小江同学,原来你十七岁就学会了欲擒故纵?

  他也会。

  他就不信这回钓不到江麓。

  但声音里的那点儿难过,确实不是演的。

  *

  每个月都要来一次长洲,谭枳明也算得上是和光山苑的常客了。

  白色石墙,蔷薇早凋,城堡式的别墅灯火仍亮。

  门口,江家的保姆正等着,看到他们,立马迎上前来。

  “少爷。”她笑着招呼,见江麓穿着校服外套,面上更添欣喜。

  “谭老师,欢迎您来。”保姆客客气气地开门引他进去。

  “哈哈哈,见外了不是?”谭枳明笑道。

  “哎,对。快请进,快请进。”

  灯光照着繁美寂静的客厅,法式的装修优雅明丽,这座别墅里四处都显得格外精心雕琢。

  “崔姨,谭老师的房间收拾好了吗?”江麓暂且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儿神色已如常。

  “收拾好了,还是谭老师惯常住的那间,看天气冷了不少,被子我换成鹅绒的了。”

  “麻烦你了。”江麓看向谭枳明,问道,“老师,要先上楼去看一下吗?”

  “不用,我都来了这么多次了。”虽然早知道见不到江盛怀,但谭枳明此刻也觉得有些感慨。

  明盛的掌权人,怀揣着一份人尽皆知的深情。从前,谭枳明觉得自己的师妹嫁给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人。

  这个人做丈夫无可挑剔。

  但作为一个父亲——谭枳明敛眉,他拍了拍江麓的肩膀,温声道,“咱们先去琴房。”

  口袋里侧,手机轻微的震动了下,江麓顿住了脚步。

  他只给商泊云的消息回复设置了震动提醒。

  谭枳明在电梯口,有些疑惑地回过了头。

  江麓的指尖微蜷,忍住了想要立刻去看的冲动。

  手机又震了下。

  他捺下思绪,往电梯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