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月, 傍晚的热气淡了些。
商泊云的声音落在耳畔,呼吸似乎也洒在了耳畔。
郁郁的情绪怦然碎裂,心跳飞速,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商泊云。
“笑一笑。”商泊云转过脸来,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替你解围呢。”
商泊云的人生字典里大概写满了“理直气壮”这四个字, 江麓完全不知道他和商泊云今天又有什么约。
“你是谁?”孟父皱眉, 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气质太锋利,一双眼睛淬了火似的明亮, 全然不知尊重为何物一般。
明盛是孟家要仰视的存在,因此对待江麓, 孟父便客气得很,但这个看起来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少年,就不需要了。
商泊云没答话, 目光望向了孟楠, 语气似笑非笑:“小学弟,不记得学长了?”
孟楠当然记得, 记得这双满是侵略性的眼睛。
上次就是他半路杀出, 让他只能匆匆把邀请函给江麓学长,可今天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栾江剧场外面?
江麓学长和他的关系这么好吗?
孟楠暗自窥探, 知道江麓明明一直和所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天知道他为了接近江麓硬生生长了多少心眼子。
所以,这只不知名巨型犬, 为什么能这样和江麓学长这么的亲近?
孟楠不想露怯, 然而对上了商泊云的目光时, 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好像他的心思,这个人全部能看出来, 还会游刃有余的捏开他的小手段。
眼珠子颤了颤,孟楠思索要如何回击,江麓的声音响起。
“嗯,我们确实约好了……”
“去吃牛排。”商泊云语调懒散地插嘴。
江麓一怔,眼中攒出笑来:“对,所以先失陪了。”
他静秀的眼尾上挑,到这个时候,夕阳晚照终于都落了进来,冷光烧成了暮色,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了熠熠的浮光。
身旁的商泊云煞有介事地点头,微微俯身,以所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问。
“走吧?”
孟楠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算了,以后也有机会。”
孟父没看出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是单纯惋惜今天的事情本该顺水推舟地继续。
孟楠点了点头,又听得父亲道:“过会儿去一澜居,今天长辈亲朋来了这么多,顺道聚聚。”
孟楠望向不知何时已经看不到的人影,只好应了下来。
他刚刚还以为能和学长再一块儿吃一顿饭的。
——当然,“学长”指且仅指江麓。
一直放在内口袋的手机忽而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而已经回身和那群亲友寒暄的孟父留下了一句催促。
孟楠没立刻接话。
他呆呆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转账信息。
“吱付宝到账12800元。”
不多不少,正好是那件礼服的价钱。
“……商泊云。”
大脑在商泊云揽过他的一瞬宕机,然后鬼使神差如他所言的笑、道别。
江麓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演戏的天分,近朱者赤地学会了商泊云的坦然。
待到回过神来,就这么和他走了很远。
商狗子慢悠悠地“嗯”了声,目光却看着江麓通红的耳尖。
“手臂。”
“喔。”
商泊云从善如流,那道与江麓贴得很近的轻微的束缚感便消失了。
肩膀一轻,心跳也莫名跟着轻了下来。
江麓尽量保持面不改色,敛眉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衣服里头有品牌的刺绣logo,发给了相熟的造型师后,对方很快把SA提供的价格告诉了他。
一个学长对于学弟的帮忙,并不需要孟楠送他一件价格不菲的外套作为谢礼,孟家多出来的人情世故,江麓也不想接。
“你不太会拒绝人。”商泊云忽然开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二十六岁的江麓并不这样,他身边有更加强烈的边界感。
十七岁的江麓则要委婉很多,有教养当然会让人觉得舒服,不过到最后总要为难自己几分。
虽然商泊云很想把江麓放手里搓圆揉扁吃下去,但别人伸出了爪子,他就很不爽。
占有欲毫无疑问是恶习,商泊云依然还是有往地表最强醋王发展的趋势。
“嗯,有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克制是江麓经年累月的本能,高中这三年,除了身旁这只巨型犬,他确实很少生气。
“所以这次就碰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商泊云点了点他手里的袋子,半是揶揄,“帮别人一个忙,最后自己还要花钱买一件衣服。”
“但是已经解决了。”江麓忍不住强调,“虽然是因为你过来了。”
脑袋有点儿乱,商泊云突兀的从脑海出现在眼前,他的冷却时间还没结束。
“我其实也要拒绝的。”
像小孩子要证明一下自己一样,江麓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懊恼。
“哦,还算坦诚嘛,小江老师。”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张牙舞爪,很突然地,他揉了揉江麓通红的耳朵。
江麓瞳孔震惊。
耳朵比我的手掌还烫,商泊云内心冷哼,坦诚个头,钢琴家本质是个心口不一的傲娇。
“所以,小江老师。”他迅速收手,弯下腰来,以一种玩笑般的语气问道,“接下来,也和我解决一下你之前的不开心?”
四目相对,视线平齐,江麓在商泊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商泊云的眸色很淡,是玻璃珠似的棕色,这样的眼睛乍一看温顺,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狗狗之类的可爱生物。
但长眉如刀墨,高鼻似玉刻,一双再澄明的眼睛都气势凌然了起来。
隔得太近,这双眼里只有这么一个自己。
江麓的喉头莫名哽了一下。
“我没有不开心。”他下意识地不想说。
——如果你耳朵不这么红我就信了。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状似从容不迫,内里狗血沸腾。
“所以你是反悔了?”商泊云薄而长眼尾低垂,密匝匝的眼睫也耷拉了下来,阴影轻翳,声音泛着点儿冷,“和好不作数?互帮互助也是?”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商泊云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好吧,他确实不好意思面对他。
但是——
“我没有。”他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眉梢轻扬,情绪似乎好了几分。
“国庆的前五天,你既不和我讨论学习,也不回我消息。”商泊云慢吞吞道,“坦诚的小江老师,对我是不是也应该坦诚?”
问题一个接一个,江麓被他绕晕了。
但商泊云虎视眈眈,抱着手臂一副等个解释的样子。
“我……”江麓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梦?
商泊云眼神微凛,迅速收起了尾巴。
但这个正在他爪子底下被搓圆捏扁的,毫无疑问是十七岁的江麓。
如果是二十六岁的江麓——
商泊云想起海音大剧院的休息室里,他未来的老婆踢来了断子绝孙的一脚。
“梦到什么了?”
江麓因为心虚转过了脸,也就没发现商泊云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不好的事情。”
“和我有关。”商泊云语气断定。
“是的。”江麓声音有点儿飘,“你喝了酒,发酒疯。”
“对你发酒疯?”
撒谎这件事,一旦起了头,就会无师自通。
坦诚的小江老师选择坦然的撒谎。
“是的。特别讨厌。还堵着我不让我走,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当江麓以春秋笔法装饰谎言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下意识又浮现出梦中的情景。
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那些令人感到羞耻的话和举动都清晰得像是真实发生?
商泊云很少喝醉,他继承了商女士的东北好酒量。
可江麓梦里的商泊云酒量不一定好。
商泊云很想大声嚷嚷,你梦里的商泊云和我商某人毫无关联。
但是——
他眼睁睁看着绯色从江麓的耳朵蔓延到脸颊,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江麓梦里的他,一定做了很混蛋的事,不然他眼前为什么会出现一颗大西红柿。
“……我不会打了你吧?”商泊云气焰弱了下来。
没打。上嘴咬了。狗啃式。江麓幽幽地想。
理不直气也壮。他笃定道:“是的。”
商泊云轻嘶了声,有些牙疼。
“那我,道歉?”
商泊云将西红柿转了过来,淡棕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极力让江麓感觉到自己的真诚。
“对不起,江麓同学。”比在国旗下读检讨绝对要真诚一百倍,商泊云说,“以后,我不发酒疯了。”
他一顿,而后举起右手,三指并拢:“无论是你的梦里,还是现实里。”
秋季的太阳正以比暑期快许多的速度坠落,尽管在地球的另一端,它还是灼灼的朝阳,但暮色此刻以十分柔软的方式铺陈在长洲,铺陈在栾江剧场前,铺陈在商泊云那张俊朗与攻击性都有些超过的脸上。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把自己的谎言当成了一件要慎重对待的事情,江麓的内疚更加严重了,就在他即将忏悔的一瞬间——
商泊云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凉声道:“但是,因为一个梦就讨厌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江麓躲闪不及,幼稚鬼商泊云在道完歉后立刻开始记仇。
“你得弥补我。”
“我是被误伤的。”
“哎……”
江麓按住他的手:“停!可以。”
商泊云强调:“这次说话算话。”
尽管他确实想过,给商泊云一个英语笔记之后将约定一笔勾销,但是——
江麓说:“上次的本来也算。”
原来,那杯太妃糖带来的多巴胺,并没有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