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不真切。

  “谁说我要走了?”

  商泊云坐直了,看着江麓走到钢琴前。

  “我很有集体荣誉感的。”

  陈彻“嘿”了声,周围其余的朋友也意外。

  最后锅盖刘海潇洒一甩,陈彻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乐声缓缓流淌。

  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重合,商泊云没记住主持人报出来的曲名,只是想,江麓很喜欢这个曲子?

  长洲大学校庆,他弹的也是这个。

  等梦醒了,要不去问一下?

  轻盈的琶音里,商泊云想起了江麓似笑非笑的语气。

  “毕竟商老板对艺术一窍不通。”

  温柔朦胧的乐声在礼堂回响,包裹住人们情不自禁的赞叹。

  为人疏离却温和的江麓曾被人笑称为长洲附中的“高岭之花”,但满堂喜欢他的那些人里,又有几个听得懂他的和弦?

  因此商泊云一点儿也不羞惭。

  礼堂的后头,抱着花的许葭禾匆匆赶来。

  “堵车,花店的人差点就错过时间了。”她拿到花就往礼堂跑,这会儿脸热得通红。

  看到商泊云等人都在,许葭禾松了口气,给陈彻递了个“你小子可以”的表情。

  陈彻的锅盖刘海甩得更潇洒了。

  “等会儿是要给江麓献花吗?”商泊云的声音闲闲响起。

  许葭禾一愣,把手中大捧的花束往身侧抱了抱:“商老板,你可不许砸五班的场子。”

  花是用班费订的,五班报了两个节目上来,一个钢琴独奏,一个古典舞,班委会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孩对着图片商量了半天,给要表演的人各自选了一束花。

  商泊云磨了磨牙:“我突然痛改前非了。”

  ——他大体上算遵守校纪。

  虽然高中时相看两厌,但和江麓没有产生性质恶劣的冲突。

  “花我来送?”伪装十七岁的商泊云神情真挚。

  许葭禾被晃了下。

  “嘶——”她盯着商泊云,一旁的陈彻也和见了鬼一样。

  但考虑到自己在许葭禾面前的形象,陈彻立马补充:“班长,你知道的,我们小商同学从一出生就很有集体荣誉感。”

  “行吧。”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犹如悠长的月光,迭起的掌声中,江麓从钢琴前站起,鞠躬。

  商泊云起身往前走,越过纷纷的人影。

  江麓看到越来越近的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纯白的花束在灯光下如同莹莹的雪。

  十七岁的江麓近在眼前。

  “花,送你的。”商泊云没错过江麓眼中的意外。

  他忽而想,铃兰,衬他。

  江麓犹豫几秒,最终还是抬手,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少年掌心微侧,修长的十指像清癯的玉。

  心理学家说,梦是潜意识的深层表现,它能够觉察到人清醒时所不能觉察到的东西。

  这会儿江麓的头发还没有留长,只堪堪齐耳。

  五官清晰,眉眼静秀,柔软的长睫垂着,在灯光下投下两弯浅浅的弧影。

  商泊云后知后觉,他或许是有点喜欢自己曾经的死对头了。

  *

  “不喜欢?”商泊云选择不读空气。

  十七岁的江麓表情挣扎,显然没料到商泊云今天要抽什么风。

  “谢谢。”他扭过脸,僵硬地假装在认真看花。

  *

  许葭禾惊了,五班的人也都惊了。

  陈彻邀功:“禾姐,你是没看到。刚刚我苦口婆心、苦心孤诣、苦苦哀求,终于说服了商狗,不但为班级荣誉摒弃前仇,甚至还主动献花。”

  一旁的同学表示没眼看,但许葭禾亲切鼓励了陈彻同学的举动,表示组织很满意,陈彻顶着锅盖眉开眼笑。

  更没眼看了。

  迎新晚会的节目还没有结束,江麓捧着铃兰,花朵小巧洁白,商泊云俯眼看他,问道:“不下去吗?”

  江麓觉得商泊云今天好奇怪。

  语气熟稔,好像和他关系很好似的。

  他与他隔得太近了,江麓很不习惯和商泊云这种距离。

  “我要去后台。”他往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

  这会儿又皱起了眉头,商泊云心想。

  虽然我把你的琴谱掀翻了,但你先抢了我的活动室,勉勉强强我们也算两清,所以,你可不可以别皱眉?

  几句话之间,主持人已经上台报幕了。

  江麓转身往后台而去,商泊云从舞台的五级踏步上跃下。

  又一轮掌声响起,新的节目登场,商泊云大步走,回到了观众席。

  这个梦可太真实了。

  舞台上是喜气洋洋的相声二人组,陈彻在一旁笑到扭曲,等缓过劲来,推了推商泊云。

  “到我们班另一个节目了。”陈彻说,“班级荣誉的捍卫者,还去献花吗?”

  商泊云:“?”

  许葭禾晃了晃手中的百合:“这是给郝豌的。”

  台上,白色纱衣散发赤足的“少女”款款而出,一转身,但见目如寒星,相貌堂堂,身姿魁梧,双臂健壮,好一个一米九的双开门冰箱。

  迎新晚会五班报了什么节目,商泊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郝豌他倒是还记得。

  商老板肃容:“我给江麓送花就行了。”

  后排,五班的同学纷纷朝座位里头收脚,换回校服的江麓正往里面走,去找他的位置。

  商泊云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江麓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束,思绪忍不住有些乱,商泊云今晚又想的哪一出?

  几乎一瞬间,烦躁不安的情绪就涌了起来,江麓压了下去,垂着眼,低声和好意让路给他的同学道谢。

  台下的观众认出这白色裙装的是个男生,瞬间爆发出大笑。

  郝豌低头,状似羞怯,抬手捻了个兰花指,在琵琶声中作出了堪称柔美的姿态——

  但需要忽略他过于贲张的肱二头肌。

  *

  等到迎新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九月末,高一的军训刚结束不久,国庆在即,附中确认了学生都适应了校园生活后,才将迎新晚会抬了上来。

  人群四散,踏着夜色离开。有的人往宿舍走,有的人径直回家。

  满校园都是清冽的风和桂花的香味,五班的人呼啦啦一大团,郝豌抱着百合,舍不得换下那身纱裙,溜溜哒哒地混在人群中。

  “搁这整倩女幽魂呢?”有人嘴欠,郝豌挥了挥肌肉壮硕的胳膊,娇滴滴骂了声“讨厌”。

  陈彻被恶的冷汗直冒,许葭禾则表示“郝豌同志为了班级荣誉付出很多”,换得了郝豌含羞带怯的“谢谢班长”,原本还起鸡皮疙瘩的陈彻立刻赞美了郝豌的舞姿。

  一堆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笑作一团,商泊云闲闲地缀在末尾,隔着幢幢的人影看向前方。

  江麓身边靠过来个人,男生,不是五班的。

  应该是他们那个音乐社的成员。

  小学弟拿着琴谱,主动和江麓打了招呼。

  然后商泊云便看到江麓停下脚步,神情温和,和他说着什么。

  朦朦胧胧的月光落了下来,给他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绒绒的边。

  说什么呢——商泊云眉头拢起。

  长洲校庆晚会上的醋意好像长得绵绵无绝期了。

  话又说回来,这会儿都是该各回各家的时候了,有什么得现在说?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乔叙计较,十七岁的商泊云占有欲高的一脉相承,居然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弟计较。

  江麓忽然就感觉身后有点什么,灼灼的落在身上似的。

  他回过头来,班里的人成群结队。郝豌正和许葭禾拉手手互称姐妹,陈彻在一旁气得抓耳挠腮,今天晚上一直不对劲的商泊云径直对上了他的目光。

  商泊云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江麓就转过了身去。

  “太谢谢你了,江学长。”小学弟很开心,一样是学钢琴的,比起五班将江麓视作高岭之花,学艺术的他们倒觉得温和有礼的江学长更像座难以逾越的山,“我回家就试试。”

  江麓“嗯”了一声,又道:“那一部分确实很难处理,不用太着急,慢慢来。”

  学弟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失落。

  他一直困扰的这首曲子,江学长十三岁时就弹着它,拿了国青钢琴赛的冠军了。

  “走了走了。”

  “还有公交吗现在?”

  人群在校门口四散开来,陈彻拿肩膀推了推商泊云:“商老板,明儿见昂。”

  自行车的叮铃声一片片,校门口的保安大爷没去看晚会,这会儿正坚守岗位指挥交通。

  商泊云家离学校很近,走几百米就能到,陈彻踩在自行车上,朝他挥了挥手。

  一辆黑色的SUV很有耐心地停在道路的一旁,和校门隔着数十米距离。

  陈彻蹬着自行车,吹了声口哨。

  商泊云看了眼:“迈巴赫,大家伙。”

  车门开了,司机走了下来。

  一群蓝白校服和自行车里,衣着得体的司机戴着白色的手套,毕恭毕敬地替江麓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衬得江麓和所有人是两个世界一样。

  车后座灯光柔和,能隐约望到车窗上映着江麓的半边侧脸。

  黑色的钢铁巨兽发动。

  商泊云看了会儿,忽然就想起了公寓里江麓的话。

  “我家也不是这。”

  商狗子心想,我确实对他知之甚少。

  他在路灯下大跨了几步,拍了拍钢铁巨兽的车窗。

  “少爷?”前台的司机一愣,江麓示意他把车窗降下来。

  “明天见。”死对头俯身,笑时露出颗尖利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