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功名>第一百零七章 夏州

黄河水日夜滔滔,向东奔流不息。

李顺才当初选择带党项族人从云州转道渡过黄河,再到夏州的计策十分的缜密。

云州本属大唐境内。此时李嗣源做了皇帝,在朝廷中党同伐异,扶植亲信,各地藩镇守关自保,朝中大臣都人心惶惶。寻常百姓为了躲避战祸四处逃窜,李顺才这些党项人又不是军队,因此云州官吏从上到下没人理会这几百个乞丐一样的流民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而契丹那边自从翰鲁宛帅军离开后,也再没有人追赶。

赵旭和夏显林燕归农此时都明白了李顺才的用意,只要出了契丹国,契丹人万一要是追到云州来捉拿党项人,可就是进犯大唐国土了,必然引起两国交战,这就是李顺才兵行险着的地方。

因此一行人有惊无险的,非止一日,终于晃晃荡荡的过了黄河。李顺才一脚踏上了河西土地,便长跪不起,许多党项人随着李顺才一样,纷纷喜极而泣。

这一幕,令赵旭夏显林燕归农三个心灵震颤、不胜唏嘘。

党项拓跋人李仁褔从高宗益叛乱杀了前节度使李彝昌之后就为朔方王、权知夏州、绥州、银州节度使,如今已有些年头。此时靠着河岸的领界有人西渡,早就有兵士前来问询,李顺才过去禀明身份,兵卒勒令不得妄动,飞速回去禀报。过了一会,来了几个兵士,一个领头的看看李顺才和乌压压一片衣衫褴褛的党项人,眼中闪出了鄙夷,问道:“你们是党项人?从哪里来的?”

李顺才一一作了答复,这人看看蒙着头的李顺才叱道:“且住!从契丹来?谁知道是不是契丹奸细!”

李顺才沉声说:“并不是……”

这人打断说道:“你们和夏州何人认识,也好做个人保接引。”

“我们在契丹已经几十年,在夏州并无相识之人。”

“这就不好办了,如今兵荒马乱,你们说来就来,让我们很是作难啊……”

燕归农在后面听着这人打官腔,早就有些恼怒,心说天下当官的一般心黑!手里有些权力就他娘的作福作威。他就要向前,夏显林一把将他拉住。

这时李顺才说:“是不是党项人,你去问一下李仁褔即可……”

“大胆!”这人怒道:“竟敢直呼节度使名讳!”

李顺才问:“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真正的党项人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在夏州,我只知道他,你给他说拓跋氏和房当氏的后人千里跋涉,回归故土,他若念在同族之谊,收留也罢,如若不然,我们借道过绥州,去往本部族人旧地。在此谢过。”

朔方王哪里能来见你们这些乞丐!这人听了,看看这一片一脸菜色的党项人,问:“你又是谁?为什么总是藏头遮面?”

李顺才说道:“我叫李顺才,并不曾藏头遮面。”

李顺才说着将面罩揭下,那几个兵士顿时都大惊失色,这领头的满脸骇然,眼睛看向别处,说道:“你怎么如此模样!此事我须得往上禀报,你们等着。”

这人说着惊慌失措的骑马离开,如同躲避瘟疫鬼魅,燕归农皱眉到了李顺才身边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李家叔叔,咱们历尽艰难到了此处,看来,人家并不欢迎啊!”

李顺才听了默然,对燕归农的话不能作答。夏显林过来轻声的说:“那人又不拿主意,传话罢了。我们只需耐心等待,总之是来了。”

燕归农恼怒的说:“不拿主意却来啰嗦这么多!都说打狗看主人,有些主人不知如何,狗却实在让人讨嫌,那么主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归农连李仁褔一并的骂了。

但是,这一等,从午时等到了夜里,也没有等到有人过来。

此时天气已经渐冷,好在大家本就习惯了饥寒交迫颠仆流离,各自安睡。李顺才到了站在高处的赵旭身边,说道:“前唐时,我们党项部主要在东至松州(今四川省松潘县北),西接叶护(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南杂春桑、迷桑(今青海省南部)等羌,北连吐谷浑(今青海省北部)这三千余里的山间草地。党项除了拓跋氏人多外,还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房当氏、米擒氏等七部。”

“到了僖宗中和辛丑年(公元881年),以拓跋氏为主的一批族人,才到了夏州绥州这些地方。”

“今天我说的房当氏是我母亲那一族。”

李顺才说着沉默了一会:“在外人而言,党项人是一个群体,可是内部各部族之间究竟如何,这就跟一家之中的兄弟,难免总有摩擦。”

赵旭点头表示了解,李顺才说:“我们此来就是要留在夏州的,如果不然,倒真的不如还在契丹了。”

“西边戈壁荒漠,不利于繁衍生息,再有吐蕃和回鹘不断的抢掠,这几百人如果去那边能否存活,还是未知,所以,关于今后,留在夏州,而你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赵旭知道李顺才说的是关于自己假冒李彝殷的身份,如果成功,对于赵旭和在这些来自契丹的党项人都有好处。

再说,下午夏州城里那个官员怎么看待些党项人,赵旭也看到了。没有根基,没有依仗,在哪里都是不行的。

只是这种假冒的事情,主动凑上去能起到的效果十分的微小,还让他人觉得早有图谋,因此在“自然而然”中“不经意”的显露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赵旭问道:“那李叔有何主张?”

李顺才沉吟道:“明日,李仁褔再不派人来引领,我和你就去他那里见他。”

“到时候见机行事。哦,对了,木兰就在夏州,明日一并去接了。”

木兰?

想起木兰的大眼睛和乖巧的模样,赵旭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

但是,到了第二天午后,还是没有夏州城里的消息。更多的党项人有些坐不住了,纷纷议论,嚷闹着大家只管前行,李仁褔要是不收留,咱们走到哪里是哪里,人是活的,总不能被尿憋死。

李顺才让大家稍安勿躁。

到了下午,刮起了一阵风,似乎有落雨的景象,党项人愈加躁动不安。李顺才就要带着大家往前行找地方躲避,从远处过来了几个人。当先的一个细眼剑眉,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穿着华丽,到了众人面前尚未说话,他身边一个随从大声叫道:“夏州左都押衙、防遏使在此,你们前来拜见!”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仁褔的二儿子李彝超。

李顺才径直往前,赵旭和夏显林燕归农对视一眼,都站在原地没动。

李彝超带的都是亲兵,昨天的那个有些阴阳怪气的官并未前来,李彝超见李顺才面相恐怖,心里吃惊,嘴上倒是没有怠慢,先问询了几句,而后又用党项话和李顺才交谈,显然是在仔细的摸底。

李彝超离赵旭远,赵旭三个并不曾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倏然,李顺才喊了一声:“你们都是什么人?”

这声音四下传了出去,党项人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七嘴八舌的或者用契丹语,或者用党项话回答道:“我们都是拓跋(房当)人!”

李彝超心里早已经信了这些人就是党项同族,因为诸多杂乱的党项口音是装不出来的。这下他下马和李顺才交谈起来。

片刻之后,李彝超复又上马,李顺才招手说道:“党项人的头人,夏州王、节度使让他的儿子来接我们来了!”

“我们党项人终于能回归部族了!”

顿时几百个党项人都欢呼起来,场面热闹,李彝超对着众人微笑,说道:“我父亲另有琐事缠身,不能前来迎接族人,十分抱歉,我是李彝超,我带着大家去安身之所,今后,咱们夏州的党项人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必然会越来越强大,不会让别人再欺负咱们啦!”

夏显林觉得李彝超的话简单而很有鼓动性,他正想给赵旭说这人有些意思,见李彝超猛地将视线投向了自己三个,夏显林将头一低,闪躲了过去,而燕归农则直愣愣的瞧着李彝超。

李彝超早就看到赵旭三个和别人不同,等他的视线从夏显林的身上掠过,就看到了高大又桀骜不驯的燕归农,心里顿时暗赞一声,待要询问李顺才这几人是谁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赵旭。

李彝超猛地一愣,一脸愕然。

赵旭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李彝超看他,他也看着李彝超,目光淡然,脸色平静,李彝超越看越是犹疑心惊,问李顺才:“那几个人,都是谁?”

李顺才知道李彝超瞧见了赵旭,故作随意的说:“是我在契丹遇到的客商,其中有党项人,也有唐人,他们是贩卖皮毛的,我见他们身手矫健,正好同路,我付了他们一些钱,就一起来了。”

原来这三人是保镖之类的江湖人士。李彝超心思转换,想想,还是忍住,让李顺才带党项人跟着自己走。

李彝超一行人在前,党项其余人在后,大家一路前行,过了几个黄土山岭,再往前行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忽然就瞧见一片的青绿。

这一片绿色的草地在黄土沙地里十分突兀,一眼望不到边际,又有溪流潺潺而过,党项人登时欢呼起来,李彝超对李顺才说,这里名叫长泽丘,暂且供大家居住,等回头再仔细安排。

李彝超说完就离开了,走之前又瞧了赵旭几眼。

赵旭假装不知,也不和其他人一道忙碌驻扎,只和燕归农夏显林三个在一起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扮作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只等到李彝超几个不见了,才站了起来。

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不过党项人团结一心,再有多年来习惯了吃苦,在天黑之前就安顿好了,大家在帐篷里听着雨声淅沥,但无一例外的都放松了心神,不久都安心的睡去。

第二天一早,雨已经停歇,四周景物更是清新,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叫着,许多人已经开始收拾家园,李顺才和赵旭四个动身往夏州城里去,一者是要寻找和李仁褔接触的机会,二者,回来去找木兰。

四人走了没多远,有几个党项人撵了上来,说要到城里添置许多日常所需,于是大家一起同行。

夏州城是夏绥银三府最为繁华之地,加上处于大唐和契丹以及回鹘、吐蕃相邻的位置,光是城外就一片繁华景象,还颇具异域风情,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穿着各种服饰的人都有。远远望去,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骏马驰骋,各式的商铺更是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尽都是萧鼓喧空,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赵旭几个在草原上跋涉许多日,见到这般气象既有些回归中原的感触,更恍然有到了异域外邦的惊诧。

别人都在观看各色景致和各族人物,燕归农却径直到了城墙那里,伸手抚摸个不停,而后悄悄的拿出匕首,对着城墙使劲了戳了一下。

赵旭不知道燕归农这是做什么,燕归农反过来一脸的讶然,回身对赵旭几个说:“我的娘!这城墙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刀戳不进呢!”

夏州的城墙是白色的,大家早就看到了,只是没来得及仔细瞧,燕归农却一眼盯上,十分的纳罕。

李顺才见燕归农和自己所注意的一样,说道:“这城墙据说是几百年前的赫连勃勃所建,当然后来也进行了复修。建筑时用的什么材质不知,但的确十分坚固,我还听说,赫连勃勃将城建好之后,用自己兵器厂的铁锥刀剑锥扎,如果铁椎能刺进城墙,那么筑城墙的工匠就得被斩杀,如果刀剑刺不入城墙,那么铸剑的工匠就得被杀,所以这城至今坚如铁石、能砺刀斧。”

燕归农听的连连点头,问:“那赫连勃勃到底是想让兵器扎进城墙,还是扎不进呢?总之是为了杀人吧?”

这又是矛又是盾的,李顺才却没法回答燕归农的话了。

当下几人进城,和其余党项人分开,赵旭有心请夏显林和燕归农好好吃喝一通,就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酒楼进去,要了临窗的位置。

本来几人进城就是为了寻找机会打探消息,这下坐下要了各色酒菜,慢慢的吃喝,看着街上的人流景物。

几句闲聊之后,燕归农依然刚才城墙的事情念念不忘,喝着酒问道:“这个城墙暂且不说,我还有个事不明白,谁知道这个夏州的‘夏’是从何而来?”

燕归农问着,见没人理会自己,嘴里啧了一声:“这黄河拐弯的小地方,竟然敢叫‘夏’,咱们中原号称华夏之地,他夏州又是哪门子的夏?”

李顺才见燕归农压抑着粗嗓门喋喋不休,轻声说道:“这个,还得从赫连勃勃那会说起。赫连勃勃本是匈奴后裔,他的父亲叫刘卫辰,刘卫辰是十六国时期匈奴支系铁弗部首领,后来为北魏所灭。所以赫连勃勃原来就叫刘勃勃。”

“刘勃勃这人长得比较出众,第一眼容易得到他人喜欢,被后秦的一个叫没奕干(又称木易干)的人收留,这个没奕干是高平公,还把女儿嫁给赫连勃勃,而后,后秦皇帝姚兴(姚苌之子。姚苌,后秦武昭帝,羌族。东晋十六国时期后秦开国皇帝,384-393年在位)非常喜欢赫连勃勃,让赫连勃勃跟着岳父没奕干守固原,结果呢,赫连勃勃将没奕干杀了,吞并了岳父的队伍。”

“到了东晋义熙元年(公元407年)六月,赫连勃勃觉得自己兵强马壮,想当皇帝,于是就要建立国号,他自己查查书籍,对大臣说,据《史记》记载,匈奴人本是夏后氏的苗裔,他既然是夏后氏的子孙,那么国号就叫大夏吧。”

“于是,大夏国就这么出现了。”

燕归农听的入迷,李顺才问:“你知道这赫连勃勃将都城叫什么名字吗?”

燕归农和夏显林赵旭都说不知道,李顺才说:“统万城。”

“统万城?”燕归农和夏显林赵旭三个都笑:“口气不小,想统治天下呢?”

“是,”李顺才说:“而且,当时统万城的四个城门叫的也很有寓意,南门称为朝宋门(刘宋),东门称为招魏门(北魏),西门称为服凉门(北凉),以及北边的平朔门。意思是唯我独尊,四方来朝,只不过,最后灭亡了大夏国的,就是赫连氏要‘招降’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

赵旭三人听到“拓跋”,都不吭声了,李顺才叹气,轻声的说:“太平本是英雄定,不见英雄享太平……之前,定难军下辖五州,夏州、银州、绥州、宥州、静州,如今,却成了如此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