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功名>第九十六章 闻者谓悲伤,风轻夜初凉

河面的火油渐渐流逝殆尽,火焰逐渐的熄灭,耶律质古站了起来:“你不说话,我视为你同意。我们先离开这里。”

耶律阿保机的死对李顺才而言是天大的好事,也是他平生夙愿,但是对于目前的耶律德光而言,恐怕就有些不妙。

虽然契丹的大臣们可能都知道耶律阿保机是想让二王子耶律德光继承皇位了,可毕竟阿保机还没有正式的宣告诏书,今夜就一命呜呼。

现在,大王子、东丹国王耶律倍还是名言正顺的契丹太子,所以耶律阿保机的横死对耶律德光来说,真不算是好事。

耶律质古说的对,此地不宜久留,比抓住她更为让赵旭在意的是,她究竟为什么要杀死或者吓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耶律质古见赵旭不吭声,以为他在犹疑,于是将脖子上戴着的一个项链解下,丢了过来:“这是契丹萨满奥姑特有的信物,是我贴身所戴,只能为历代圣女所有,你拿着它,你对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是辩驳,也不会有人信的。”

赵旭伸手抓住这个带着耶律质古体温的项链,项链是纯金打造,造型奇特,一看就价值不菲。

还好,她没有扔过来那个会爆炸的绿色小球。

耶律质古仿佛知道赵旭在想什么,一边翻身上马一边说:“那东西制造起来十分麻烦,我要是还有,哪里能等到你追上我将我捉住。”

原来这样。可是耶律质古要带着自己去哪里呢?

今晚这一路上遇到的,绝对不会耶律质古一个人能做到完成的,那么她的那些同党和帮手,又都在哪里?

赵旭在心思转换之间,看到耶律质古骑马向着来时的路返了回去,他微微一愣,上马跟了过去。

耶律质古就是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只是绕了很远,显而易见是不想碰到可能跟着赵旭来的兵士。一会赵旭远远的瞧见了两个高高的石塔,竟然是刚刚耶律质古放火球点燃草地上火油的地方。

这会的火早就熄灭了。耶律质古到了一个石塔之下,弃马下去,伸手在石塔某个地方一扭,石塔一侧缓缓的出现了一个大洞,随着月亮的光辉,赵旭看到大洞里面是一个接一个的台阶。

这个洞也不知道有多深,地洞里面,又会是什么?

这个耶律质古真的太狡猾了。

看来她原本想好刺杀之后藏身的地方,竟然在这里?如果不是刚才自己追的急,那么她肯定钻进这个洞里,自己过来之后,怎么追也追寻不到她了。

而那条河上的那些火油,恐怕也只是一个迷惑……只可惜,她没有成功。

“这下面没有机关,你尽管安心。阿保机已经死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没必要再对你做什么。”

耶律质古说着就牵马朝着台阶下面走,赵旭看看月亮,也拉马跟了下去。耶律质古等赵旭进来,又是对着一个地方一拧,上面的洞就又被封住了。

但是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压抑,还有微弱的光亮,放眼望去,每过一段,都有一个点燃的灯台镶嵌在墙壁上。

顺着台阶往下,走了足有三人多高,两人两马到了一处平地。

这底下十分的宽阔,像是一间大房子,只是在房子的中央有着一个柱子一样的东西,赵旭仔细的观看,这个石柱子的形状竟然和上面的石塔一模一样。

原来上面的石塔真正的底座竟然在这地表下面的洞里。

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石塔下面的地宫,之前供奉着一位萨满的骸骨,不过,早就被我清理出去了。这个塔身的顶部,是地宫的通风口。”耶律质古说着放开了马,任由着它自由的行走,赵旭也跟着放手,反正这个地宫就这样大,它们想跑也跑不出去。

耶律质古走到了石塔底座前的一个蒲垫前坐下,黑黑的眼睛看着赵旭,就像是正在修行的神女,这样就像是赵旭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她似的。

今晚的这一切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怪异。赵旭也过去,准备在另一个蒲垫上坐下,正在这时,他眼角瞄到石塔底座的另一边似乎有个人。

赵旭一惊,登时拔刀在手,耶律质古听到了刀出鞘的声响,看都没看赵旭一眼,说:“他已经死了。”

这里有一个死人?

虽然耶律质古说的散淡,赵旭还是全神贯注,他绕过去一瞧,果然是一个人,靠在石塔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装束打扮和耶律质古没有分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呢?而且,像是刚死没多久,身上似乎还没有伤。

这下赵旭绕了石塔一圈,确定再也没有别的“人”,才过来坐下,耶律质古不等他问,说道:“那个人是我准备今夜顶替我死的人。”

赵旭明白了,如果不是自己,另有人追来的话,耶律质古到了这里就进到地宫,将那人放在外面,那么追过来的人发现了这具尸体,必然会以为“他”就是刺杀皇帝的那个刺客,就会将这具尸体带回去复命了。

如此,耶律质古就会完全的脱身。

真是好计谋。

“我会将面具给他戴上,再放一把火,将他烧一下,等追兵将他带走,我再出去,”耶律质古继续面无表情的说:“你不想知道他的身份吗?”

从进入了这个地宫之后,都是耶律质古在自说自话,赵旭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自己的父亲死?”

耶律质古:“他不是我的父亲,他不配。”

“我恨他。”

耶律质古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古井无波:“这个死人,是耶律李胡府上的,用你们大唐人的话,就是耶律李胡的亲信,用耶律李胡的话,这人是他的一条狗。”

耶律李胡?听到这里,赵旭问:“天福城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你指使的?”

“可以这样说,你可以将听到的看到的和能想象得到的乱子,都想到我的身上,包括迪烈将勃鲁恩打残,包括将矛头指向了大唐的供奉,包括卢文进的反叛,都是我,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契丹最近发生的所有的乱子,都是耶律质古暗中制造和策划的?

这个女人,也太厉害了。

“只可惜,乱子还不够大,麻烦,还不够多,与我的设想还有很多的差距,只是,我不能再等了……”

“为什么不能再等了?”赵旭不想知道耶律质古具体操作的过程,只想知道原因以及结果:“耶律李胡就是一个头脑简单脾气暴戾容易利用的小弟,迪烈更是不值一提,可你连卢文进都能给搅动着反叛了契丹投奔大唐,你还不能再等什么?”

耶律质古问:“卢文进反叛很出乎意料么?我不过是在燃着的火上泼了一点油而已。卢文进那会是不得以才投靠契丹的,现在李存勖死了,卢文进的追随者都是唐人,不习惯契丹的生活,我让人放风说阿保机怀疑他有二心,卢文进本就想走,这不有了这个借口就离开了么?”

耶律质古问赵旭:“你知道萨满是什么意思吗?”

赵旭说不知道,耶律质古说:“萨满的意思就是知道很多事物的人。其实我不太知道,但是根据之前的记载,我大概推演出了月食就在这几天。天有异象,天时地利。因此,我觉得这就是我动手的最佳时机,所以我不能再等了,否则,你会看到契丹更多的乱子。”

原来是这样?

耶律质古,这个契丹的萨满奥姑,这个契丹皇帝的女儿,竟然这么的希望契丹乱,竟然这么的希望自己的父亲死!

一个人要多么的恨另一个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肯定会想,我这个契丹的奥姑,我这个皇帝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现在的你,却不知道你为何是现在的你。没人在意你究竟都经历过了什么。”

“其实我之所以这样做,理由很简单,我要是说出来,你就会觉得原来如此,就会觉得我们一家子都是疯子。是的,我承认,我们这一家,皇帝耶律一家,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我就是个疯子,我是的。我是被他们逼疯的。”

“你知道我的夫君是谁吗?”

耶律质古的夫君?赵旭摇头。耶律质古说:“你是唐人,不太懂契丹人,要是契丹人知道我之前身上发生的事情,肯定都会疯了的,因为神女怎么可能有郎君?可是我本来就是有,但,他却死了。因此我就成了奥姑。”

看来,耶律质古和自己的夫君十分恩爱,因为某种原因她的夫君去世了,因此耶律质古才成为了萨满教的神女。

“你想错了。我嫁的那个人,名字叫萧室鲁,他是因为反叛才被处死的,”耶律质古好像知道赵旭在想什么:“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夫君,或者说,我那会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什么,我还太小,不懂什么叫花前月下两情相悦,不过阿保机和述律平让我嫁,说这样是最亲密的人到了最亲密的人家里,亲上加亲,我也没有选择余地,也不容我选择,我就嫁了。”

“你知道萧室鲁是谁吗?”耶律质古又问。赵旭心说萧室鲁不就是你死去的夫君吗?你不光对父亲直呼其名,对于母亲,看来在心里也是没有半点尊敬的。

耶律质古闭了一下眼,她真像是知道赵旭的想法,嘴角泛起了奇怪的笑容:“你又错了。我告诉你,我听阿保机和述律平的话,嫁的那个人,叫萧室鲁,可是,萧室鲁是述律平的亲弟弟。”

赵旭听了一愣,愕然的问:“你嫁给了你舅舅!?”

“是啊。奇怪么?萧室鲁是述律平的亲弟弟,可不就是我的亲舅舅么。”

耶律质古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让赵旭觉得空洞没有焦点的眼神。

赵旭不由自主的忽然打了一个寒颤。耶律质古瞧见了,嘴角那种古怪的笑容更加的浓郁:“怎么?你觉得不可思议么?你那么的厉害,当其余人都在膜拜天狗食月,只有你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可是你也会打冷颤?”

“我就是被阿保机和述律平嫁给了我的舅舅。”

赵旭那会带着王若熙逃亡跑到塞外,后来又从塞外归来遇到李继岌之前,曾听很多牧民说过,草原上是有兄弟之间互相继承女人的习俗,也有父亲死了,儿子将除了自己亲生母亲之外的女子全都给接纳了的说法,可是舅舅娶自己的外甥女儿,这事还真是闻所未闻。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成了我舅舅的女人。阿保机是想着能亲上加亲的,可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剌葛却不这样想,萧室鲁也不这样想。剌葛发动叛乱,几乎就将阿保机给打败了,但是阿保机还是将剌葛给抓了,将萧室鲁也给抓了。”

“这场叛乱经历了三年的时间,只是剌葛没死,跟着造反的萧室鲁却被逼自杀了,于是,我就成了寡妇。”

“现在你明白了吧?他们想要的那种亲上加亲根本不可靠,可是今后我该怎么办?于是我就成为了奥姑——他们试图用至高无上的这种荣誉和地位将我内心的伤痛全部给抹平了。你说,这能抹平吗?”

耶律质古说着,眼睛看着墙壁上的灯火,嘴里像是在问赵旭,又像是在问自己:“他们开始让我嫁给我的舅舅,后来又杀了我的夫君,又将我推上了神女的宝座,你说,我是应该感谢他们,还是恨他们?”

耶律质古说着又看赵旭,赵旭不能回答。

“我本来想问,要是将你换成我,你会怎么做?不过我不问了。因为假设根本没有意义。”

“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因为这个恨他们,想让他们都去死,在心里无时无刻的不在诅咒他们?”

“不是的。不是的。”

耶律质古的语气越是平淡,赵旭就越是从她的淡然中听到了无以言表的愤怒。

“我和萧室鲁生有一个女儿,叫萧温,你知道,他们又将我的萧温嫁给了谁吗?”

耶律质古又看向了赵旭。

赵旭几乎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不知道耶律质古的这张十分好看的嘴巴里又会说出什么让人冰凉彻骨的话语来。

耶律质古轻轻的笑了,但是眼神却凌厉了起来:“他们把我和萧室鲁的女儿萧温嫁给了你现在追随的人。”

赵旭:“什么?”

“没错,就是耶律德光。怎么?是不是觉得更加的亲上加亲了?”

耶律质古说着笑出了声,声音慢慢的变大,有些像哭,逐渐的,她有些歇斯底里,而后笑着笑着就真的哭了起来。

赵旭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耶律质古嫁给了自己的舅舅萧室鲁,和萧室鲁生了一个女儿叫萧温。而后,萧室鲁因为叛乱被阿保机给处死了,再后来,耶律质古的女儿萧温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嫁给了自己的亲舅舅耶律德光。

我的天!

赵旭心里有些紊乱,他差点有些理不清阿保机这一家混乱复杂的亲属关系。

耶律质古嫁给了舅舅萧室鲁,那是应该称呼阿保机和述律平为父亲母亲呢,还是姐夫姐姐?

耶律质古的女儿萧温竟然嫁给了耶律德光,那么耶律德光该叫耶律质古为岳母,还是姐姐?萧温是该叫耶律质古为娘,还是姐姐?

关于耶律质古说的,赵旭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会真的有些目瞪口呆了——还有,至于耶律质古说的这些,契丹朝廷里的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如果他们都知道……这个赵旭不能想象。如果他们都不知道,那么阿保机这一家,真的是,真的是……

赵旭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我的心早就死了。”耶律质古明明脸上有泪,可是声音冷静的一点哀伤也没有了:“以前有个写史书的人叫司马迁,他说,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司马迁说的没错,可是他没尝试过一个人被两次施以‘宫刑’的滋味。”

“我已经被他们给害了一次,我明着反抗无力,还要看着我的女儿也跟着我一样的被他们再害一次,你说,这像不像是被处以两次‘宫刑’?我该不该恨他们?我有没有权利恨他们?我可以不可以使用手段,让他们一个个的去死?”

赵旭沉默着不能答。耶律质古轻轻的问道:“我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