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22章 暮影(下)

  这天过得超乎寻常的快,转眼就到了放学时间。

  “你中午没打盹也没喝凉茶咖啡的,都不想睡觉?”希德尼疲惫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书包带甩到肩上,“琉帝国那乱七八糟的政治改革史听得困死我了,人名和时间那么一大堆,还放那么多张满是字的幻灯片,窗帘一拉不更容易打瞌睡么?早知道中午去车站商业街买瓶醒神剂了。”希德尼揉揉被奎蒂娜揪红的右边胳膊肘说,“你要去图书馆吗?”

  “是啊。”

  希德尼略显忧愁地咂咂嘴。两人走出昏暗的教室,发现走廊闹哄哄的,好多女生挤在窗户栏杆一侧,指着天空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

  “明天的报纸绝对会报道,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昏!”同班的某个女生激动地对她的朋友说。

  永琏和希德尼不约而同地走到栏杆前的人群空档。

  天空不见一朵云,反而被一种鲜艳得罕见的绯红色均匀地染透,映得走廊地板与墙壁都蒙上淡淡的紫红,唯独天幕西方的最下端透着唯一一抹金橙色。

  “这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红了一点而已。”希德尼不以为意地大声说,那个女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白迦西之国的柯泽根海角每天都是这风景,走了走了。”

  “这话说得你仿佛去过似的。”

  “当然是去过我才这么说的啊,大约十年前吧,我家去度过假。”

  “你的话可真煞风景。”奎蒂娜的声音响起,两人转过身,发现奎蒂娜已经回来了,“眼前的景色也不难看呀。”

  “你的问题问完了?”希德尼问。

  “问完了,老师说这个问题在明天的课上会细讲。永琏的猜测没错,那场改革没有彻底解决贵族和平民的矛盾,比如那时秋野临海地区的工商业阶层就对僭主政治尤其不满。”

  希德尼不禁对永琏侧目而视。

  “赶紧回家吧。”想到希德尼多半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永琏抢在他开口前连忙催促道。

  “奎蒂娜,借我你的历史课笔记,我拿去影印。”

  “永琏的笔记写得可比我清楚多了,怎么不——难道今天还要去图书馆?”

  “嗯,明天去不了,所以今天必须得去了。”

  三人一同下楼走到中庭,图书馆在教学楼后侧,沿着中庭外的斜坡朝前走就是校门,此时仍有许多人驻足于斜坡仰头观赏的黄昏风景。

  “那我们先走了。”希德尼先开口道。

  “今天恐怕天黑得早,别学得太晚了哦。”奎蒂娜提醒道。

  “我有数,放心吧。”

  “明天见咯。”

  希德尼和奎蒂娜笑着朝永琏挥完手,随后向斜坡下走去,直到两人的影子从地砖上的绯红霞光中完全分离,永琏才回头穿过安静的回廊走向图书馆所在的二号大楼,愉快的笑声与嬉戏声也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兴许是绝大数人都去看黄昏了,图书馆内难得没几个学生,永琏找了个靠内的位置坐下便摊开书。他想着趁热打铁尽快将那篇政治改革史的图表整理完,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希德尼说的话没错——一大堆杂乱的人名和时间确实看得人昏昏欲睡。他勉勉强强写了三成,努力晃晃脑袋、打起精神,书上的字却越来越模糊,参考资料还科普着某位僭主的家庭诅咒,他越看越困,最后将那本厚书当作了枕头,被图书管理员摇醒时才发现已经快七点了。

  匆匆收拾完书包,永琏快步离开图书馆,惊觉回廊上洒落着一片三角状的鲜红。

  并非有人受伤留下的痕迹,竟是烺烺日光。

  永琏错愕地看向天井上空。

  此刻的天空不再是绚丽的绯红,而是浑然的血色。云散布于天空,却非光艳的火烧云,而是极深的黛紫或灰黑,如同皴裂糜烂的伤痕。其中渗出了大滴大滴的血水,滴落至地面形成一片片暗影的池塘。白日里的炎热已经挥发彻底,回廊中的穿堂风阴寒得快让玻璃结出一层冰。立柱后的黑影、盆栽灌木下的阴翳都被拉扯得更长更黑,在红砖地面上肆虐蔓延,如恶兽额顶的尖角与竖立的背刺。

  “喂。”

  一道陌生且突兀的招呼,永琏不禁打了个抖。他循声看去,回廊正前方站着一个人。

  那穿着深色披风、逆光站着的是一道纯黑色的影子。兜帽之下被阴影盖过,看不清脸,就像是没有脸。在他的身后便是回廊的出口,与散播着耀眼红光的血色天空。

  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让风都不敢再窃窃私语。

  冷漠、沙哑、带着未知口音的声音响起。

  “你,是叫星间永琏么?”

  永琏不敢应声,也不敢擅动。冷风不住地往他的领口里钻,他的后背与手心全是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只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回话。

  来者的斗篷动了动。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斗篷的右边角忽地一抖——抽出了一件东西,永琏没等看清便径直冲向回廊西侧的走廊。

  不对劲,很不对劲,可他根本没工夫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脚步声紧跟在身后,也不顾自己究竟是在往哪儿逃,永琏只想跑得更快点、再快点。尽管出现时机和方式与认知中的截然不同,但他很清楚——

  那是名杀手。

  无人的走廊上红光与黑影交错着闪动。穿过两个拐角,黑影突然从右侧飞入视野,永琏下意识地猫身朝前一扑。明晃晃的刀刃贴着右肩掠过割断了书包带、擦破了外套。覆面的突袭者刚从某间教室的门内蹿了出来。永琏双手并做四脚地忙慌上前,一扫腿将杀手准备捡起的匕首踢远。杀手见状直接握拳屈臂,飞快旋身踢中刚起身的永琏的胸膛,后者被踹得连连后退撞上了墙。还没喘匀气,眼看那杀手抡起胳膊冲来,永琏决定先逃为上,可刚迈出两步便被环住双肩和脖颈。他左右挣扎着抽出了右手臂,用尽全力抬起手肘,朝杀手的头部击去。

  一道短促的轻叹,声音比先前听到的要纤细许多。

  是个女人。

  来不及惊讶,杀手的双臂一泄力,永琏便拔腿开跑。他终于想起来二楼走廊连通教学楼,喘着粗气朝最近的楼梯口赶去。

  要是被那俩杀手前后夹击就完蛋了,如果有武器——

  等等,他不是有武器吗?

  永琏一边跑一边试着抽出剑,可袖扣上的凝晶石仅仅发出了青蓝色的亮光。胸口挨了一脚,他又难受又急切,眼见着还有几步就能踏上楼梯了,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上连滚好几圈,膝盖和胳膊痛得苦不堪言。他刚呻吟半声,便又瞥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连忙再向旁滚过一圈,惊险地躲过落刀,下一秒杀手就毫不犹豫地朝他扑来。

  一双杏黄色眼睛近在咫尺,如隐藏在砂石洞穴里的蜥蜴一般。永琏差点惊呼一声,那口气都已经上涌到鼻腔了,一把闪烁着紫光的匕首便朝他扫来,与其同行的是一股刺鼻的腐殖质气味。克制住反胃的冲动,永琏赶在扎进匕首朝自己的肩膀前闪身侧退,勉强避过了那道锋芒。

  接下来的一分钟,他惊险地躲过一次接一次突刺与横扫。对方出手的速度又快又急,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外套都被划破了好几处。

  要是春神日学过该怎么抽剑就好了,永琏悔恨地想着。

  或许只是想制服目标,那杀手有意避开了要害,即便如此永琏也根本还不起手,你来我往之中两人缠斗至楼梯间。终于,永琏抓住了一个空隙,趁杀手抡空狠狠给了她的肚子一脚作为报复,对方一仰头摔下楼梯。永琏抓紧时间打算上楼,杀手却轻巧地起身,朝他掷出了那把紫光匕首。

  角度并不刁钻,匕首直挺挺击中了落地窗,永琏蹲身抱住脑袋,碎玻璃如雨点般砸在自己的身上。他再抬头,杀手已经起身即将袭来。他忽地察觉到裤兜里有块小小的硬物,立刻想起那时何物,不假思索地掏出来,滑动侧边的按钮将其启动,再使出全力朝杀手扔去。她起手轻松一扫便将其挡下,那小白光被直直地抛向墙壁,永琏见状连忙转身捂住眼睛。

  伴随着一声裂响,极其耀眼的白光瞬间炸开,填满了整个楼梯间。永琏凭着记忆奔向落地窗毫无阻隔的豁口,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平稳落地。

  ——希德尼,你送的礼物还有点实用性嘛。

  永琏沾沾自喜地想着,站起身环视一周,看出这里是二号大楼东侧,往前不远就是通往校门口主干道的斜坡。更幸运的是,五米开外便有一条捷径台阶。

  校内仍然不见一个任何人,尖利的警报声从校外的街道持续不断地传来。栽植于坡地上的木槿与杜鹃花原本盛开着喜人的红色与紫色花朵,但在浓烈的血红天空下,无论花还是叶都是浑浊的深黑色。永琏的心脏大声跳动着,他急促地喘着气。

  马上就能离开学校了,可是校门为什么那么远?

  走下台阶来到建有喷水池的小广场,再走几十米就好,最后几十米了。他努力为自己打着气——

  后背传来一阵钝痛,紧接着,永琏失去了中心,下巴重重地磕到了坚硬的石板地面。他的手臂也被钳着,有人踩住了后颈,将他压在地上,连呼吸都费劲。

  黑色的斗篷角出现在视野里,下一秒他的头发就被拽住了,脑袋被提了起来。

  永琏看见了续着络腮胡的方下巴,一口尖锐却稀疏的牙齿,以及凶狠的笑意。

  “真能跑啊,你这小屁孩。”杀手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思考能力仿佛减慢了似的,永琏艰难地理解着被口音和冷嘲包裹下的句意,“我们又没打算杀你,放学了就这么想玩捉迷藏么。”

  “放——放开我!”

  “老实点!”身后的女杀手警告道,永琏觉得自己的腕关节更疼了。

  “你们——你们已经露了相了!别想着能逃到哪里去!”永琏边说边像被拖上河滩的鱼般努力扑腾双腿、抬起上身。

  “哟,有勇气,还想威胁我们?”杀手撒开手继续笑道,“我问你——”

  “监视器已经拍到了你,还记录下了你们的凝力,要找你们没那么难——”

  刹那间,永琏还以为自己成功挣脱了,原来只是压制他的女杀手将他翻转过来。只见她高高扬起右手,狠狠给了永琏一耳光,扇得后者眼冒金星。还没缓过劲,女杀手揪着永琏的衣领将他拖起来。

  “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你妈妈没教过你好好听大人说话么?叫你做什么就照做,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掰断你一根手指头。”

  永琏愤怒又屈侮地瞪着她。哪怕不甘心,但这杀手说得没错,他只是个小屁孩,又没有武器,哪里打得过两个成年人呢?永琏放弃了挣扎,女杀手便暂时送开了他,男杀手也站近了些。

  “这就对了。”男杀手满意地说,话中仿佛透着几分和善,“站起来,乖乖听我们的话,说不定明天天亮你就能见到你爸爸妈妈。”

  可永琏不愿束手就擒,哪怕无力的双腿晃晃悠悠地支撑着身体。他谨慎地左顾右盼,努力寻找逃脱的机会。

  七点的钟声响起,惊出停歇于钟楼中的鸟群,它们四散飞进一成不变的深红,却有一枚羽毛飘落至尖尖的塔顶,变幻为一个人影。

  深红之下如此的醒目且突兀、熟悉又陌生,仿佛来自于某个本该遗忘的梦魇、某片遥远幽暗的国度。

  钟声并未终止,沉重地提醒着那是渡鸦的饲主、游荡的亡魂、死灵的化身,待其迫近之时必将带来不幸的讣告。

  然后,那钟楼的顶上晃过一道比眨眼还要快的银白色闪光。

  永琏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呜咽一声,看见眼前的男杀手急忙翻身后避,紧接着笨重的落地声响起。永琏转过头,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女杀手的胸口插着一根银白的笔直光束。以伤口为中心,银白的光流如细密的血管脉络般扩散至全身。

  钟声在此刻停止。

  无疑,她死了。

  手脚还在微微颤抖着,无神的双眼徒留震惊。

  明明几秒钟之前还能听见这女杀手的呼吸,人竟然会死得这样快么?

  呛鼻的铁锈味喷涌而来,鲜血从她身下源源不断地淌出,迅速在地面扩散转眼就要漫至脚边。永琏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后撤,他知道自己的动作肯定狼狈又可笑,可他已经顾不住了。

  天空映衬着她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可怖,永琏后怕地移开视线,他再抬头看另一侧的钟楼。

  影子已经从塔顶消失了。

  杀手骂了一句,是永琏听不懂的字眼,他从斗篷下抽出一把造型夸张的弯刀,冲永琏气势汹汹地吼道:“你,什么人!”

  “不、不是我干的!”永琏紧张不安地申辩道,“我可什么、什么都没做!”

  他猛然反应过来,杀手可能并非是斥问的自己,且下一秒他就听到身后响起极其冷淡的声音。

  “与其啰嗦……”

  ——怎么可能呢?

  “你还不如直接杀过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说不定我还会为你的大胆战术惊讶。”

  ——如果真是他,岂不是意味着他刚杀了人吗?

  “也好,我有问题要问。”

  ——可这就是最为熟悉的他的声音。

  “你们的雇主是谁?”

  用不着犹豫畏惧了,因为话音落下后,身后的人便将主动走进了永琏的视野。

  身穿黑风衣的朱祐辉审视着不远处的杀手,右手持比自身还要高的银白法杖,像是握着一束凝结的光。银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令他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永琏觉得眼前只是站着一个与朱祐辉极其相似的人,陌生到永琏看见他时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绝对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陌生到永琏反倒认为那个前所未闻的名字比“朱祐辉”更适合他。

  真的是他吗?这仿佛踏着寒风而来的气势,这视争斗与死亡如家常便饭般的态度,真的是朱祐辉的真实面貌吗?

  杀手似是无奈地叹气道:“算了算了,随你是谁,既然要插手就顺便送一程吧,死人没必要知道太多事。”

  “嗯……有道理。”

  永琏不仅不会思考,甚至都不会说话了。他呆呆地望着朱祐辉,张开嘴试图挤出一句半句,“你——你……我……”

  “呆在这里。”朱祐辉头也不回地交代道,“最好不要动。”

  就算永琏想动也根本没力气动。他还没完全理解离开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更不用说跌伤碰伤产生的痛感仍在发作。

  永琏唯有坐在地上,看着朱祐辉朝杀手走去。法杖在他手中散为缥缈的光雾,在他停下步子时又凝作一把细长的银剑。那杀手竖起弯刀朝朱祐辉冲来,永琏看着朱祐辉冷静地站在原地,但他竟没看清朱祐辉究竟如何接敌又如何反击。

  银白色的剑轨如新月般交错了三次后,不远处喷水池里的清水炸开并溅至地面,另一侧砖石地上留下两道狭长的弧痕。

  杀手连连退却气喘吁吁,扯下被割破的斗篷,左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数滴鲜血淌落地面。

  “哈哈哈!”杀手大笑着,拍拍胸膛,“再来,再来!”

  朱祐辉便应他的要求迎过去。这时,永琏再度闻到了刺鼻的气味,仿佛身后的地面塌陷生成一片沼泽地。他急忙扭头,见一个精瘦的人影从钟楼投下的阴影中爬出。他手握紫色的短剑,有着明亮狭长的杏色瞳仁。

  原来还有第三个杀手。

  人影如黑豹般敏捷地跃起,自己与其相距不过几米,肯定躲不过了——永琏正如此无助地想着,人影却猛然悬停在空中不动。

  银白色的光线缠住了他的四肢与躯干。没等他开始挣扎,光线便飞快地绷紧、上扬,那杀手像块无力反抗的石头似地被抛至半空,再笨重地砸进广场边的灌木丛中,激起浓烈的烟尘。

  朱祐辉放下左手臂,只是飞快扫了一眼。

  “这么心急啊。”

  他淡淡感叹,随后继续应付起对手凶猛的进攻,可没过两招另一个杀手便从朱祐辉脚边的阴影中再度窜出。

  攻击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蛮暴一阴毒地交错而至,朱祐辉始终不紧不慢地躲闪回击。明明他已经教过永琏好多招,明明以前练习时永琏还赢过他几次,此刻永琏却看不懂这些组合在一起的招式了。朱祐辉的剑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迅捷、飘逸且灵动,不是风引导着他,而是他掌控着风,虽身处两杀手包围,但一两分钟过去就已经是朱祐辉在牵制两人了。不知他是怎么挑的剑,更不知他是怎么解的招,明明杀手的弯刀正朝他的脖子抹去,下一秒就差点砍下同伴的胳膊。当永琏终于看清时,这场打斗也即将结束了。

  朱祐辉扬剑,前方的杀手整个人都被击飞至半空,弯刀脱手,鲜血从胸膛抛洒出犹如雨幕。

  之后的事竟在一秒之内发生——

  朱祐辉的银剑化作光雾消失。后方的杀手伏身准备冲刺。紫光的短剑刃上如有雷电跳动。朱祐辉接住弯刀。后方杀手的脚下与前方杀手的头顶同时出现银白光阵。

  永琏好像听见了一道银铃晃动似的脆响。

  然后两个杀手同时坠地。一个胸口插着弯刀,另一个腹部竖着银剑。

  三具尸体如此这般东零西散地倒在血泊中。

  哪怕朱祐辉已经转身走过来、已经停在永琏面前朝其伸出手,永琏仍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朱祐辉没有受一处伤,甚至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血,永琏不自觉地浑身发冷。

  他早知道朱祐辉很厉害了,却没想到——没想到……

  可是,永琏还是握住了朱祐辉的手,后者将其地上拉起来,永琏不敢看他,更不敢看那三具尸体,他明白朱祐辉正打量着自己。

  “这、这些人,究竟……”永琏盯着朱祐辉的衣领声音颤抖着问。

  “那一个——”朱祐辉平静地开口,指指被弯刀命中的尸体,“是幽猎族的维纽达人,他们掌握着‘拟鳞’这项能隐藏身形的凝能拟像,最适合当刺客。”

  “那接下来、接下来怎么办……”

  “先离开。”

  “可这些人……”

  朱祐辉没说话,尸体上的银剑消失了,银色光雾在手中聚集凝为法杖。他用杖底轻敲地面,永琏瞠目结舌地看着三具尸体身下展开三道光阵,随后三具尸体像沉入水池般缓缓消失,当光阵消散后,连地上的出血都被抹消干净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永琏愣愣地问。

  “在我的口袋里。”

  听罢,永琏居然信以为真地伸出双手去摸朱祐辉的风衣口袋了,但他只摸出了一张萨姆莱德某家书店的收据。永琏疑惑地抬头看向朱祐辉。

  有那么一瞬间,朱祐辉看上去似乎有点想笑、跟接近于他认知里的朱祐辉了,可是仅有的温和可亲的残余就飞快地消失不见,深红的光影里朱祐辉的神情是如此扑朔迷离。永琏立刻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害怕了吗?”朱祐辉轻声问。

  永琏只是摇头说:“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死了。”

  朱祐辉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回应,而是让手里的光杖消散,“走吧。”

  没等永琏张嘴询问,两人的脚下便又展开一道法阵。亮光席卷了永琏的视野,急促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的同时脚下突然悬空了,他下意识地抱住朱祐辉。只过了几秒,他又踩在坚实的地上。风声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警报声以及人群的呼喊声,永琏紧张地睁开眼。

  街景乱做一团,车道上有些拥堵,行人与自行车在汽车中无章地穿行,红彤彤的天空无疑加剧了正在街道上蔓延的恐慌。街边的商店大都歇业,尚未关门的店铺内外都挤满疯抢的人群。每个行人都满脸焦虑地急切奔走,幼童哭喊着、成人高呼着,不少人甚至都握住了自己的佩剑或短刀。身着藏蓝色制服的治安官在道路两旁疏散行人,音量全开的广播正在不间断重复播报着。

  “市内多地已出现役鬼妖灵,所有市民请立即返回家中或前往避难所,切勿在外逗留!请注意,市内多地已出现役鬼妖灵——”

  这里是青鹊桥东岸的广场,攘往熙来、车马不歇,没有人注意到广场另一侧的柳树下忽然凭空冒出了两个人。

  “这究竟是——”

  怎么回事。

  永琏还没问完话,伴随着隆隆响声地面突然左右震动,周围人群惊恐地尖叫着,要不是朱祐辉紧紧护着他,他差点就摔倒在地。十几秒后地震终止,摔倒在地的人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更加匆忙地踏上归途。永琏抬起头,见悬停在天顶的月亮不再明亮皎洁,而是一轮漆黑——吸纳了世上的极黑之物,正于穹顶熊熊燃烧。

  朱祐辉神情严峻地看向天空。

  “‘冥火蚀月’,璃光已有数百年没出现过这副光景,地狱的百鬼即将显现了。”

  他仍语气冷静、吐词清晰,永琏不禁佩服。

  “刚才的地震不是偶然,出现在璃光的役鬼恐怕只是眷属。眼下最行之有效的防御手段就是启动星见寺内的大法壇,哪怕不能阻止百鬼的显现,至少能镇守曙山与寝林一带,但只怕星见寺此刻也危如累卵。”朱祐辉低头看向永琏,“那三个杀手并非图谋你的命,而是打算利用你威胁星间司铎。有人希望百鬼今天能在璃光显现。”

  永琏很快就回过神,他急忙抓住朱祐辉的衣袖,“那我爸怎样了?你快带我去星见寺!”

  “不能去星见寺。”朱祐辉毫不犹豫地回绝道。

  “那我要去哪儿?我总不可能、总不可能真去附近的避难所呆着吧?难不成我该回家?”

  “你也不能回家。既然有杀手追到你的学校,那他们的雇主必然会安排人手埋伏在你家附近。不,应该说已经在你家附近了,因为我先前设置的陷阱已经启动了。”朱祐辉将目光投向枳霞川对岸,“我原本想把你送到银鸥路28号,没想到抵达了此处。不是我的定位出现了偏差,而是相对境界位置已经开始错乱,这就是境界狭缝即将扩大的前兆。但既然我的权限还能使用,那就意味着莉雅菲斯之壁没有完全崩溃,奥里捷那的境界穿行技术目前仍能照常启动。”

  这些分析永琏听得似懂非懂,但朱祐辉看向他时,他几乎马上猜到朱祐辉打算说什么——

  “你必须马上去季洲。”

  “我不去!”永琏不假思索道,“我才不想去!你该不会以为我多乐意去那地方吧?而且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又不是逃犯!”

  “季洲不是你不喜欢、不愿意就能不去的。”朱祐辉的语调毫无起伏,连表情都没有变化,永琏恼火地瞪着他,“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几个月来你父母一直在准备手续,就是为了今天——”

  “什么今天!我爸跟我说好了,考完试之后才会——”

  “那是百鬼没有在季洲显现的情况下做出的许诺。”朱祐辉纠正道,“你父母是为了保全你的安危才决定把你送去季洲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你。如今的形势这么危急,你难道不应该体谅他们的苦心抓紧时间离开吗?”

  “你——”一大堆话堵在嗓子眼,永琏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吐出哪一句,“你这是什么口气——你凭什么以我父母的立场说话?怎么璃光你能留得,我难道就留不得了?你着急忙慌地催我走,难不成还能拿到什么好处吗?”

  朱祐辉叹了声气,与其说是无奈,倒更像是疲惫,“你这些问题根本没意义。”

  “我——”

  朱祐辉继续气定神闲地说着,他的话语在永琏耳里一句比一句刻薄,“不过,哪怕你想不通也不要紧。无论你怎么想怎么说,今天哪怕是把你击晕了、绑起来、把你扛去丹台广场,你都必须去季洲。”

  “那就这么办吧!最好把我砍得半死,让我什么知觉都不要有,快动手吧——动手啊!”永琏抓着他的衣领愤恨地吼完,停顿片刻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和语气,“只要我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我就绝对不会去季洲——要么你马上带我去星见寺,要么你就跟我一起走。”

  朱祐辉皱着眉看他,几近不解地问道:“你还没理解眼前的情形?难道我需要将现在的情况从近到远、从上到下地给你分析一遍吗?有一头顺位不明的百鬼马上就要显现了,说不定显现的位置就在枳霞川——”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啊!”永琏用力眨了眨眼睛,他急切得双眼都有些酸涩了,“老爸老妈不在这里,我没法叫上他们一起,但你、你就在我眼前啊!我难道、我怎么能把你留在这里?”

  朱祐辉注视了永琏片刻,再叹了声气。

  “你用不着赌气似的说这样的话。”朱祐辉掰开了永琏的手。他的力气很大,说不定真能把永琏扛着走。

  “我是认真的,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像在开玩笑?”永琏不甘心地再次抓住朱祐辉的衣袖,“我不想去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啊!”朱祐辉却目无表情地注视着永琏,后者畏惧又迫切地继续说,“我不愿意去季洲、我想去萨姆莱德、我想考中央凝能学院,都是因为我舍不得你、一直想着你、不想和你分开,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喉咙紧缩得发疼,永琏咽了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我以为你知道、你能明白,明明我一直都很——”

  可是,永琏终归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朱祐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

  朱祐辉垂下眼轻轻说,永琏仿佛从那呢喃般的应答中听出了熟悉的温柔。

  “我知道,但是……”

  当永琏与朱祐辉的目光相交时,他心里又燃起了某种热忱的冲动,但就在永琏打算付诸行动时,那银灰色的眼睛转瞬间便冷了下去、凝结成冰,永琏仿佛在窥视一条极北之地的河。

  朱祐辉放下手,缓缓开口。

  “你抱有的感情只是一场空想。”

  永琏坠入了那条空荡荡的冰河。

  “你自以为熟识的朱祐辉,其实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你根本不清楚他的真实。”

  ——他在说什么?

  “刚才在学校你已经见过我怎么杀人了。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杀掉的人也不止几个。”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应该意识到了,我不是你过去熟悉的那个朱祐辉。即便如此,你仍打算对一个虚影怀抱不可能实现的念想吗?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名,不是吗?”

  ——为什么偏偏要提起刻意回避的那一点呢?

  永琏艰难地活动下颌、牵引声带,“阿尔卡斯……谁是阿尔卡斯?”

  “就是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像是在念台词般机械地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应该离开璃光,去季洲之后再也不必回来。那个端点都市远离天灾与战乱,到那里你的人生就能彻底平稳顺遂了。你大可寻找一个能够托付真心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能够回应你的真心、顾忌你的感情。”

  “你在狼心狗肺地说些什么……”永琏不敢眨眼,“你要是真巴不得我赶紧走,旧夜那天晚上说的又算什么?什么去远东看海,什么去萨姆莱德北边露营……”

  人群喧嚷声中,永琏听见朱祐辉这样开口道——

  “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你熟知的朱祐辉是我伪装出来的面孔。”

  “什么?为、为什么?”

  “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就因为你我父亲的身份地位。”

  枳霞川在青鹊桥下汹汹翻滚。惊天动地的水流声里,永琏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可算找到你了——永琏!”

  永琏扭过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姨夫探出车门冲自己招手。哪怕相隔十几米,仍能听清他的大嗓门。

  “快快快!你母亲叫我带你去奥里捷那,快!”

  要离开了——这就要离开了吗?

  永琏鼓起最后的勇气,最后一次看向朱祐辉。

  “那好……就算、就算过去那些,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是装的。但是都、都这种时候了,能不能说点好听些的话骗骗我?一句就行?”

  朱祐辉扫了永琏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我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不断重复的广播里传来新的通知,永琏已经没有心思去细听了。宇柳姨夫不断催促着,他却呆在原地不肯走。

  ——朱祐辉一定是故意说的,一定是。

  “再见也好,保重也好,都不行吗?”

  他无力地拉住朱祐辉的左手,但后者始终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血河般的枳霞川。没有回头,没有应声,朱祐辉的头发同柳树的垂直以同样的频率轻轻拂动着。

  “哪怕是两个字、一个字也好,你都不想跟我说了?”永琏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

  诚然,一个字都没有。

  “哪怕、哪怕只是叫叫我的名字?”

  明明朱祐辉时不时就呼唤他的名字。

  “你能不能看着我?”

  明明朱祐辉总是微笑着注视他。

  “你能不能……能不能……”

  明明朱祐辉从未拒绝过他的拥抱。

  他将脑袋抵靠在朱祐辉手臂上,后者不为所动,他几近恳求地开口。

  “拜托了……再看我一眼吧,祐辉。”

  终于,他听见了最后的回应。

  语调尤其轻,声音又尤其沙哑,就仿佛硬生生挤压了许久,才从喉咙中滚落出来了一枚长着倒刺的果实,可那句话却冰凉如铁、寒气逼人。

  “快走吧。”

  永琏恍惚地抬起头——原来噩梦成真了。

  此刻的朱祐辉,不,应该说这个名为阿尔卡斯的人,与那座出现于荒漠孤城中的人果然是同一人。这如出一辙的冷漠,只要别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身边人弃之不顾,哪怕身边人困于风沙、焚于烈火、陷于沼泽,哪怕痛苦地吐出最后一口气,他也照样熟视无睹。

  永琏难以置信。

  他站直身,松开朱祐辉,向后退了两步。

  没有挽留,没有嘱咐,甚至都不算是一场告别。

  不久前朱祐辉还承诺会准备一个不错的生日礼物,难道就是这个吗?一个注定会长久留在永琏记忆里的、绝不会转过身的背影吗?

  脑袋里仿佛有大火在冰上燃烧。永琏怨恨地转身,此时的青鹊桥更加混乱,他朝广场边冲去,不等姨夫开口就钻进车厢,狠狠地关上车门。

  他气得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连忙捂住脸闭上眼,免得眼眶里掉出于现实毫无作用的东西,免得自己再不死心地抬头望向柳岸。

  司机不断敲着喇叭,永琏也在心里催促着汽车快些离开。坐在身旁的姨夫说了好多宽慰的话,永琏一句都没听进去。终于,当察觉到汽车正飞快且通畅地行驶着的时候,永琏不禁松了口气。

  他居然松了口气。

  永琏缓缓坐直身,慢慢转头看向窗外。

  这是百年难遇的黄昏与夜晚。

  血红色的天空中,黑色的圆月端坐于至高处的主宰之座,呼唤着它那即将自地狱显现于世的邪恶奴仆。而在那圆月之下,是枳霞川西岸沉寂的城市,一个无比宽广的漆黑影子从林立的楼宇间拔地而起,犹如巍峨高山。三道光芒现于三座山峰上,恍若三只躲藏在黑云里的不祥的眼睛。山影膨胀着,高耸着,当它能遮天蔽月时,整座城市将会成为它的囊中之物。

  彼时的永琏尚不知有多少人将在四月的第一天夜里死去,就像他过了许久才知晓父母的死因。

  熟悉的街景不断在身后远去,永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到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