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9章 回音(上)

  西来家的云霙树无声无息地盛开了,只一晚便灿烂炳焕。午后和光里,不染纤尘的皓白似雾似雪,又如粉蝶般轻盈飞舞,枝上的花簇与风中的花瓣仿佛开不尽也落不尽。静谧短暂且永恒,如同坠入甜美的梦,让人忘却时空,现实与回忆交织在一起,构筑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影子,仿佛绝妙的幻术,让人分不清真实还是虚景。

  难怪某些少数民族会说云霙树是迷乱心智、令人耽于漫长回忆的妖异之树。永琏想着,艰难地挪开了视线。

  “永琏!”

  窗外响起清脆的喊声,永琏对其再熟悉不过。匆匆下楼打开门时,绫叶仍观赏着西来家庭院的云霙树。

  “下午好呀。”她转身笑道。

  “先进屋吧。”永琏将庭院门完全推开,“朱祐辉也来了。”

  绫叶惊讶地眨眨眼,“朱祐辉在你家?”

  “是啊,在我房间。”

  “他很早就来了吗?”

  “准确说没走,他这几天基本一直在我家,除了昨天回家拿东西。”

  “唉,最近我都没什么时间找你一起玩。你平时要上学,爸爸开始教我很难的知识了。”

  “那今天就留下来呗,你不是一直说想认识朱祐辉吗?”

  “不啦不啦,我会打扰到你们的。”

  “有什么可打扰的啊?”

  “我很好奇朱祐辉的事,所以到时候一定会缠着他问个没完,永琏你觉得没关系吗?不会觉得我讨人厌?”

  永琏仰起头假想片刻再道:“如果是你的话无所谓吧,要是聊累了可以和他一起下会儿棋——你不是也会下棋么?”

  “那你怎么办?”

  “我?我……我就在旁边看着。”

  “这怎么行呢?所以我还是不进去了。”绫叶摇摇脑袋,“我和爸爸要去梅滨参加古文字学的交流会,再过一会儿爸爸会来接我。”

  “学术交流会啊,岂不是要云里雾里地听那些大人念叨好几个小时了。”

  “没关系,今天的主题是殷莱文,我能听懂!”

  “感觉也没什么意思,你要不就留在我家吧,下午我们多半不会出门。”

  “不用啦不用啦,我有打发时间的方法。永琏这么想让我留下来,难不成——”绫叶思考半晌,双眼一亮,“又是想让我帮你做作业?”

  “我马上就要写完了!”绫叶咯咯笑起来,永琏无奈道,“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噢,我是来送礼物的。”

  “礼物?”

  “没错,你的生日礼物!”

  绫叶从针织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礼物盒,外层覆着淡金色的珠光纸。

  “生日快乐,永琏!”绫叶将礼物盒捧在面前,笑容比春光还明媚。

  “谢谢……”永琏略微惊讶地从她手中接过礼物盒,“可是我的生日还有十多天,没必要这么急啊。”

  “那是因为我从新年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才能这么快送给你哦,而且爸爸也让我今天就带过来。”

  “我能现在拆开吗?”

  “嗯!”

  礼物盒很轻,永琏猜想可能是某种装饰,他小心地撕开珠光纸,打开盒盖。果不其然,黑色绒布中央放有一枚淡蓝色宝石镶银边的圆形饰品,比衬衫纽扣略大些。

  “胸针?”

  “是袖扣!”

  永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白银如藤蔓般搂住中央通透明耀的宝石,圆润的宝石中没有半点杂质,背侧的固定点则设计成一道优美的弧形鱼尾。

  “怎么样怎么样,很合适吧?”绫叶满怀期待地看向永琏。

  “好是好……”

  “嗯?”

  “以后最好不要把袖扣贸然送给别人——当然收到这份礼物我也很高兴啦。”

  “永琏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才特地送你嘛。”

  “不是指这个……袖扣作为礼物有别的寓意。多数时候意味着送礼的人想告诉收礼的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总、总之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可我本来就喜欢你呀。”

  永琏仰头哀叹一声。

  “噢!你说的喜欢是指你对朱祐辉那样的喜欢吧?我理解了!”

  “你真的理解了吗?”

  “话说回来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知识的?以前做过功课吗?莫非是给朱祐辉送礼前特地查过?”

  “有些事知道就行没必要特地说出来——”永琏决心拉回话题,将袖扣放回礼盒中,“看起来好贵啊,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不贵不贵,放心收下吧。我家正好有几颗高纯度凝晶石,我让爸爸挑了一颗,再拜托锡尘叔叔重新改造了一下。”

  “谁?”

  “爸爸的朋友,锡尘叔叔会做法器。没错,这不是普通的袖扣,而是一件法器!”绫叶再度将袖扣取了出来,“我来帮永琏戴——我记得惯用手是右手?”

  “嗯。”

  “那就借用下左手!”

  永琏困惑地伸出左手,撩起外套的袖管,绫叶为他折起袖口,将袖扣的鱼尾从扣缝中穿过,一扭角度便轻松地佩戴稳固。

  “所以怎么用?”永琏来回旋转着手腕,不管怎么看都是枚普通的装饰品。

  “经过特殊处理后的凝晶石拥有与防御型法器不相上下的稳定性和共鸣强度,还兼具极佳的凝集、延展、塑形能力——简单说就是它能编织成武器!只要这样——”

  绫叶摊开右手,靠向镶于袖扣上的宝石,只见宝石亮起了青蓝色的光芒,水雾状的细线从宝石内剥离,上浮至绫叶掌间并迅速集中交织。亮度很快达到顶点,她再立即向后撤手,便从青蓝之中抽出一把比手臂还长的银刀。轮廓清晰,有刃有柄,通体透着淡淡的光泽,如同一道能用手把握的银色影子,看得永琏瞠目结舌。

  “虽然硬度可能说不上极佳,但应对大多数近身搏斗场合都没问题——爸爸说的。”绫叶转身将银刀面向无人侧挥舞两下,破风声清亮入耳。

  “怎么抽出来的?”绫叶停止挥刀后,永琏小心地伸出手指触碰刀刃,质地冰凉且坚硬。

  “凝晶石储存着充足的能量,我用自己的凝力将它们暂时抽离出来了,你可以看看袖扣现在的状态。”永琏低头,发现凝晶石已经变得无色透明,“作为核石的凝晶石经过素凝水润化,激发了内部的活性,变得容易操控,只要使用自己的凝力,内部的能量就会产生共鸣并实现具象化。”

  “也就是说这枚袖扣相当于刀鞘?”

  “不止是刀,我比较习惯刀才编织成刀了,永琏擅长用剑也可以编织成剑。盾啦、长枪啦、匕首啦,按理说都行,除了弓弩,因为会将一部分能量投掷出去,那样就无法回收了。要是核石中的凝力存量越来越少,最后就无法使用了。放回去也容易,只要靠近核石,停止编织——”

  绫叶将刀刃朝下,银刀的边缘很快开始混散,自下而上化作光丝,像青蓝的水流般朝袖扣涌去,不过几秒就完全从绫叶的手中消失,宝石也再度泛出青蓝色光芒。

  “有点像契约型武器……”永琏忍不住嘀咕,“也是使用时才具象的无形刀剑。”

  “没错!只不过契约型武器的核心是依存在武器上的剑灵,这个的核心是凝晶石。另外契约型武器因为契约的存在会更容易取用,但这个要稍微费些力气……总之永琏先试一下吧!”

  不用特地说明,永琏明白凭空缔造一把光剑不是易事,他深知绫叶之所以做得如此轻巧是因为她是筱原和也的女儿。筱原家对凝力的原理与运用研究颇深,她的祖父与曾祖父更是因创造了重大的理论而被写进了教材。永琏沉了沉呼吸,将右手掌摊开置于袖扣上方,他集中起念力,凝晶石的光芒越来越亮,光线从凝晶石中不断升起,向掌心汇聚,凝结成十字形状。他心想这就是剑柄与剑格,便用手握住了它。触感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冰。他屏住呼吸,缓缓抬手,可抽出的剑刃长度尚不及三成,青蓝的光芒便在一次忽闪之后支离破碎。

  “有点可惜,不过没关系,再练习几次一定能成功的,虽说是第一次但是已经做得很好了!”绫叶连忙为他鼓气道。

  “恐怕得几十次。”永琏略带疲惫地说。

  “爸爸说这个袖扣能帮你练习编织的技巧,而对幻术师来说编织和组合是最重要的技能。”

  “所以有没有什么窍门啊?”

  “窍门?唔——唔——”绫叶偏着脑袋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苦想了好一会儿,永琏差点以为她突然睡着了。

  “算了,我还是自己悟吧。”

  绫叶睁开眼睛,“要不问问朱祐辉?我觉得他应该能总结出好几点。”

  “要是他也不会呢。”

  “他肯定会的。”

  “你怎么这么确信?”

  “难道朱祐辉不就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吗?至少永琏说的那些话给我这样的印象。”

  永琏别过头,抓抓了后脑勺的头发,“我才没这么说。”

  “明明说过嘛,我找你玩的时候你每次都要说好多朱祐辉的事。‘幸好他又给我讲了一遍战斗理论课本第十一章 的内容,斯特里奇老师要是能教得这么浅显易懂我哪至于打瞌睡’。‘他的剑术真不一般,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应该让你当场看看’。‘他居然还懂崂水语,前天晚上给我读了一本《劳妮娅号幸存者谈》’。‘上周回来他又带了好几盒甜得要死的饼干——’”

  “我根本没说过这些话——你的记性怎么也这么好啊!”永琏气恼地捏住绫叶的脸颊。

  “因为永琏过去说得太多了。”绫叶的声音含含糊糊却仍在笑着,永琏看出这个轻罚没有任何意义,随即收回了手。

  “你该提醒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谁听多了都会烦。”

  “当时你的语气虽然听上去像抱怨,但我觉得你其实乐在其中呀。”

  永琏又是一阵语塞,绫叶贴心地说道:“我送完礼物啦,永琏也快回去吧,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

  “等一下。”

  永琏转身快步回客厅,从储物柜里拿了罐话梅糖。当他再回到门前时绫叶的父亲已经来接她了,他向筱原和也问了声好,便将玻璃罐塞到绫叶手里。

  “就当是我提前给的回礼了——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我也会再准备的。要是交流会听得太困,这个或许能不让你打瞌睡。”

  绫叶好奇地翻看着玻璃罐上的包装,“谢谢永琏,我一会儿就尝尝!嗯……生产地,加梅里亚米涅里镇?”

  “朱祐辉买回来的,要是觉得不好吃我替你打抱不平。”

  “一定好吃的。”绫叶开心地看向永琏,“那我先走啦。”

  “嗯,改天见。”

  “平时要多多练习哦。”

  “我会的。”

  “永琏将来一定要成为厉害的幻术师。”绫叶极其认真地说,青蓝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熠熠星空。

  “你这话说得太早了点吧。”

  筱原和也同样笑盈盈地注视着永琏,开口还是那样不急不缓,“我和小绫是一样的期望哦,永琏君。”

  “……我会尽力的。”永琏略带忐忑地答。

  绫叶调皮地笑起来,朝永琏挥手道别,随后被筱原和也牵着离开。永琏看着筱原父女沿着缓坡远去。

  明明早就邀请了绫叶参加下个月自己的生日晚餐,永琏却觉得要过很久才会再见到她了。

  他收拾起心情,关好庭院门,回到房间时朱祐辉仍坐在桌前替他写魔法理论基础课的论文提纲,听到脚步声后抬头。

  “筱原小姐和你说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朱祐辉笑着问。

  “算不上多么有趣——”永琏坐回桌边,忽然有些心虚,“你都听见了?”

  “只听到了笑声,我想你们应该聊得很开心。”

  “我们有那么吵吗?”

  “没有的事,无非因为周围太过安静,何况筱原小姐的声音本就像山野黎明间载歌载鸣的云雀一样。”

  “你这是在夸她吗?”

  “筱原小姐是你的朋友,我又没有和她见过面,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挖苦她?”

  “那就别用这么别扭的称呼方式了,绫叶明明比你小好几岁,直接叫她的名字不就行了么?”

  “你在筱原小姐面前也是这么称呼我的吗?”

  “那不然我叫你什么?”

  朱祐辉的表情仿佛冻住了。他微微点点头,便一言不发地低头继续书写,永琏既惊讶又疑惑。

  “怎么了?”

  “没什么。”朱祐辉轻轻说。

  显然有什么。永琏趴在桌上想看清朱祐辉的神情,“我哪里做错了?”

  朱祐辉只是短短地瞥了他一眼,淡然的表情仿若寻常,“你没做错,别多心。提纲快写完了。”

  之后朱祐辉没再说话,永琏便继续趴在桌上看着他,只是这次视线的落点在钢笔笔尖。字迹仍如信中那般俊秀,永琏不禁希望朱祐辉能尽可能地多写几排。只不过,刚才的某一瞬间他从朱祐辉的眼睛里窥见了从未见过的极其黯淡的色彩,陌生得让他惊讶甚至紧张不安。

  等待的时间不长,朱祐辉只再往下写了五行字。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地方。”朱祐辉将稿纸推给永琏。

  永琏还趴在桌上,偏过头粗略浏览了一遍。挑不出刺,自己写的话可想不出来这么多种论证角度。于是他放下稿纸,坐直了身。

  “绫叶是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的,所以才和她聊了这么久。”永琏埋着头,“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是我不对。”

  朱祐辉一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根本没有生你的气啊。”

  “可你刚才……”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我原以为某个无法舍弃的东西毫无价值,却在刚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嫌恶。”

  “没听明白。”

  “所以才说不值一提啊。”朱祐辉轻叹一声,“而且以前不是说过吗,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绫叶呢?”

  “我是敬服筱原小姐的。”

  “可你又没和她见过面。”

  “哪怕我没和她见过面。”

  永琏没应声,朱祐辉便观察了他半晌。

  “所以……筱原小姐送的什么礼物?”朱祐辉试探性地问。

  永琏踌躇片刻才伸出左手,“是枚袖扣。”

  他抬起手腕,向朱祐辉展示那枚青蓝色的宝石。

  “这是一件法器?”朱祐辉随即问。

  “绫叶说操控凝力就能将凝晶石内的凝力编织成武器。”

  “筱原小姐送了一个很棒的礼物啊。”朱祐辉看着袖扣感叹道,“看来我不能被比下去了。”

  “你就算不送我生日礼物也没关系。”

  “我一定会准备的。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比如幻术师的武器‘楔’——干脆就这个?”

  “都说不送也没关系了。”永琏皱着眉说,“何况这个玩意我也用不来,刚才都没编织出一把完整的剑。”

  “那我教你?”

  “改天好了。”

  永琏像是突然意识到做作业的必要性,他再读起提纲,但这一次要认真仔细许多。直到永琏拔开钢笔笔帽准备开始写正文时,朱祐辉终于开口道。

  “明天和我一起出门吧。一起骑车怎么样?我们好久没一起骑了,上次还是我毕业之前。”

  “骑去哪儿?”

  “让我今晚想想,明天告诉你。”

  永琏盯着提纲上朱祐辉帮忙拟定的标题,后者以为他在犹豫。

  “如果你不愿意——”

  “明天早上九点?我想多睡会儿。”永琏盖上笔帽看向朱祐辉说。

  后者的笑容中多了几分宽心,“好,明天我来找你。”

  “嗯。”

  “今晚我要回趟家,可以吗?”

  “你要回就回,问我干嘛,难不成我一个人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吗……”

  “另外,既然明天要出门,你的假期作业……”

  “我正打算一口气写完呢。”

  傍晚前作业已经全部完成,朱祐辉走前还帮忙检查过一遍。永琏坐在窗边眺望着朱祐辉的背影在灿金的霞光中走远,最后消失在白鸰街的转角,没再等多久,便听见父母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春神祭礼已经结束,他们手提着几大袋食材及日用品归来,永琏连忙下楼给父母开门。

  朱祐辉没有提返回加梅里亚的时间,永琏也不敢问。既然朱祐辉邀请他明天出门,那至少说明明天傍晚前朱祐辉都会留在璃光。晚饭过后永琏去仓库将自行车抬了出来,给轮胎打气时母亲正好来庭院收晾晒的衣物。

  “明天要出门?”

  “嗯,和朱祐辉一起。”

  “你们去骑车?明天已经是假期最后一天了。”

  “我知道。”永琏不高兴地应道,重重地抽了两下打气筒,“会早点回家的。”

  站起身时永琏瞥见母亲似乎欲言又止,转身取下了晾挂的床单。永琏约莫能猜到母亲想说的话。加梅里亚没有春神日假期,中央凝能学院的学业势必很紧迫,但在朱祐辉上个周六回来之后,永琏根本没问过他请假麻不麻烦、会不会太耽搁他的行程安排,哪怕是象征性地关心几句。永琏在心里埋怨着自己,最后又不得不给绷得太紧的轮胎放出些气。

  “明天你们玩得开心点。”母亲离开庭院前如此说。

  没想到永琏早早地躺上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在惶恐。挂钟上的时间早过了零点,但若睡着再醒来,那便是真真正正地迎来假期最后一天。永琏忽然后悔起来——兴许他不该让朱祐辉回家,随后立马嘲笑起蠢笨又幼稚的自己。然而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灰心丧气得难以自拔,甚至特地起身从床头柜里取出朱祐辉先前写的那封信。永琏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的,醒来是早上七点过。台灯亮着,信纸放在枕边,已经压出了两道明显的折痕。他没有拖延,迅速起身换好衣服下楼。

  距离九点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但永琏已经不想呆在家里干等着了。早晨的白鸰街很热闹,奶奶婶婶们刚从附近的早市回来,手里提着新鲜蔬菜瓜果。她们不急着归家,而是三三两两地站在路口或门前,闲话着围墙边庭院内的家长里短,穿插几句尖酸刻薄的讥讽,笑声一度盖过春鸟嘤鸣。永琏推着自行车向坡下走,没走多远就碰到晨跑回家的西来庆太。两人简短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不止是因为庆太十点还要去上私教,如今永琏和他越来越话不投机。

  当停在坡道最下方的必经路口,永琏望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和车辆,西来庆太的质疑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耳边响起,令其烦躁不堪。

  假期最后一天出门跟爱不爱玩有什么关系?永琏愤愤不平地想着。他就是想和朱祐辉呆在一起,这难道不行吗?

  永琏趴在车把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眼见太阳渐渐升高,日光攀上路口杂货店窄窄的门前水泥台阶,整理着毛线球的老板娘终于和熟人大妈分析完城内频发的结界事故对她家生意造成影响,台阶上的三花猫困倦地打着哈欠露出尖尖的牙齿。第十几次将目光投向朝西的支路,永琏可算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在快速驶近。

  朱祐辉轻捷地在他面前停下车,“怎么来得这么早?你到这多久了?”

  “不知道,我没看时间。”

  朱祐辉将自行车向前挪了一转,朝永琏一侧倾过上身,距离后者不及一臂,“昨晚没睡好吗?”

  “我可不是怕黑才没睡着的。”永琏申辩道。

  “清晨被吵醒了?”

  “都不是,只是因为——”永琏急忙闭嘴,没再说下去。

  朱祐辉却很意外,从眼中仿佛划过一束稀薄如流星的光,他略显无奈地笑道:“果然我昨晚应该回你家。”

  “没必要再说这些这些有的没的了。”永琏捋捋衣袖,握住车把,“要去哪儿?我对枳霞川以西的路不熟。”

  “檀丘植物园,跟着我就好——”朱祐辉忽然止住话头,盯着永琏的左手。

  衬衫长过了外套的袖管,露出青蓝色的凝晶石。

  永琏怯怯地收回手,“我取下来好了……”

  “没事,戴着吧,毕竟很合适。”他放松地笑道。

  似乎只是永琏自己想太多了。

  两人出发了。滨河路的车辆不多,即便将注意力分散至骑车以外也没关系。这大概是一年当中最适合骑行的时节,阳光不算刺眼,透着令人欣慰的暖意。车轮旋转前进、畅通无阻,道上没有融雪泥淖或者枯黄的落叶,既不会溅起水花更不会碾出细碎的噪响。无论是人行道旁的花坛还是枳霞川对岸的河滩,树枝上草坪里满眼都是喜人的新绿,不必费神寻找便能瞥见星星点点的淡黄或粉红花朵。可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檀丘植物园不远,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植物园位于枳霞川东岸北侧的曙山山麓,每年春天都会有许多市民来此踏青赏,小时候永琏也和父母来观赏过璃光十景之一的“彤霞桃坞”。

  “你该不会是打算去逛植物园吧?”等候信号灯时永琏扫了眼正门广场上排成长龙的游客队伍望而生畏道。

  “不,跟我来。”

  通行信号灯亮起,朱祐辉带他拐进了一条树叶遮天的岔道。道路两旁难见行人,人群的嘈杂声越来越远。车道平整,四周的林木灌木却越来越繁盛。就这样继续骑行了两三分钟,右手侧树林中升起一道长长的青石墙。雨痕、青苔、藤条蔓延遍布,枝叶葱郁处连墙体都看不见。不久后,苍翠中支出两盏大油纸灯笼,一道古朴方正的大门跃然于眼前。永琏跟随朱祐辉停下车不久,就有穿藏青色制服的侍者打扮的青年从门中迎了出来。

  “你是带我来算命的?”永琏下了车,茫然地左顾右盼,青年侍者推着两人的自行车挪去十米开外的一个木亭。

  朱祐辉忍俊不禁,“你再猜猜。”

  “我妈说某些出名的占卜师就是住在这样远离市区、神神秘秘的大宅子里……”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脸上涂抹着彩色符文的大师或道人,更不会出现拿着铜皿要你滴血拔头发的神婆。”

  “你难道很了解这些套路把戏?”

  朱祐辉笑笑没说话,此时一位女性侍者走来引领两人进入大门。建筑内的每寸角落都干干净净,空气中仿佛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穿过前庭与安静的回廊,再走过一道拱门,一副雪白与细绿交织点缀的绣作映入眼帘。

  满园的梨花开得正好。曲折相错的人工水渠将庭院区域分割出了数间席位,每一间都摆放有成套桌椅与雕花矮屏风。流水的声音清晰轻快却不吵闹,连鸟鸣都被阻拦在了黑瓦青墙之外。永琏一路走一路看,恍惚间听到侍者提醒他们已经到了预定座位。见不远处有三个手端茶盏的老头坐在水渠边说笑,永琏可算反应过来。

  原来是个茶馆。

  “父亲和二哥经常约人来这里谈生意,只不过是在隔壁院子的雅间。”朱祐辉同侍者说了几句,按住永琏的肩让其坐下,他自己则坐在案桌的另一侧,“昨晚回家我问了二哥这边的规矩,听说茶客大都午后才来。”

  “照这么说你昨晚就打算大清早来喝茶?”

  “刚才碰面时又看你没休息好,想到这里的焙茶是产量稀少的上品,才临时做的决定。”

  “好像老头的癖好。”

  “你指什么?”

  永琏朝右前方的三个老头努努嘴,朱祐辉一惊,“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吗?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听他这么一说,永琏不禁自疚地移开目光,仰头看向乌枝上白锦似的花束,“算了算了,茶馆是没多大意思,但至少比棋院好,这院子的景色还也算说得过去。”

  “如果愿意赏花也好,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有。”永琏立即说,“你叫我跟着你,所以要去哪儿你做主就是了,我没意见。”

  朱祐辉不禁舒口气道:“听你这么说我就能放宽心了。”

  永琏沉默片刻,“所以……这次回来你爸说你什么了没?”

  “说我什么,夜不归宿?父亲和二哥忙议会和商会的生意,一周难得回家吃一顿晚饭,哪怕父亲担心我像三哥那样学坏,也没有时间在这细枝末节上兴师问罪,他昨天甚至没有提起。”

  “但加梅里亚没有春神日假期,对吧?当初知道你要去加梅里亚时我就说了不少蠢话,要是真的会耽误你的学业,那我宁愿你不回来。”

  朱祐辉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说:“学校的课业没有被耽搁。这学期有相当长的外出考察时间,我开学前就把春神日假期算进计划书里了。”

  “但愿真是这样。”

  “最重要的是,我是希望你今天能过得开心才决定带你出来的,所以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事胡思乱想,好吗?”

  朱祐辉的声音很轻,甚至能被风声盖过。头上的枝丛传来一阵沙沙的轻响,永琏看到碎玉般的梨花花瓣在回归的寂静中缓缓下落在朱祐辉的肩上,这才挤出几个字——

  “……知道了。”

  侍者回来了,她刚把粗陶茶盏放至桌案上清新的香气便四散开来。与永琏在家泡的红茶或绿茶不同,纯白色茶汤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沫。

  “尝尝看。”

  永琏捧起茶盏狐疑地轻抿一口,竟比预想中好喝许多。茶叶经过烘焙口感本就醇厚,加以特殊的沏茶法更令人回味。

  “你找的这家茶馆还不错嘛。”

  “觉得好喝就好。”朱祐辉这才端起他那碗茶盏。

  永琏晃晃茶盏,茶汤如牛乳般浓稠,他再喝了一口,“话说回来,我不觉得你三哥那样是学坏,我反而认为他挺酷的。”

  “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周游白迦大陆的冒险家,要是还写自传小说就更酷了。”

  “差一点,三哥现在是个画家。”

  “画家?”

  “我也是他新年回来时知道的,听说他的画作在白迦西之国的维纽达人群体中很受欢迎。”

  “维纽达人……”

  朱祐辉放下茶盏,“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永琏慢慢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你一直管他们叫维纽达人。想到许多人都直接叫他们半人类,或者别的更……更难听的称呼。”

  朱祐辉只是抬头看着细雪纷飞般的落花,“他们比起我们无非是耳朵稍尖了点,瞳孔稍细了点,亦或是体温稍低了点,不是吗?”

  他此时的笑容是永琏最为熟悉的——温和得仿佛能感知到暖意般的。一道春风袭来,从永琏肩臂处拂过,最后止步于朱祐辉的鬓角眼梢间,他的发梢来回轻扫,永琏耳边的风声骤然远了。

  朱祐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要是觉得茶好喝也可以在点一盏,毕竟这满院的梨花开得多好看啊。”

  “是啊……”永琏凝望他的侧颜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或许喝着茶在这里消磨整个上午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回过神时,永琏才发现茶盏中多了片梨花花瓣。

  “下一个目的地应该不是棋院吧?”

  朱祐辉轻笑道:“不会,我也不想听一群咋咋呼呼的老头子为一两步棋吵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