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春雾回音>第1章 归日

  这一年比往常还要冷。初雪尚未到来,聚积已久的乌云挤不出一滴雨水,寂静的居民街陷入了漫长的深灰色静寂。唯有朔风肆扰不休,大声提醒着每个人今天不是出行的好日子。然而永琏确信——哪怕他已抬头望向窗外数次都一无所得,那便是他一定能看到某个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的云霙树下。

  那是一种罕见的树,薄薄的春光里,满开的花蕊如烟云缭绕于枝头。一道微风掠过,柔软细碎的花瓣便悠悠落下恍若雪雨,似有似无地泛映着迷幻的星光,被风轻轻一卷便如雾般朦胧地散去。

  可惜六七年前,那家的长孙、一个胖墩墩的男孩荡秋千拽断树枝,自那以后云霙树的树枝便齐齐地往围墙外面蹿。时至今日,身处自家院子反倒难以欣赏花落飞雪,只因花瓣尽皆乘着风飞扬到围墙外的支路。

  可偏是今日这黯淡无光的巷陌一角,反倒让永琏忆起了今年的春景。

  那日,那个人便倚靠在窗边,与自己眺望着同一片破碎的纯白。

  “永琏……”

  那日,那个人也轻唤过他的名字,让他几乎立刻收回了视线。

  那日,那个人大约同他聊了许久,话题琐碎,以至于他完全忘了那个人和自己都说过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永琏无比清楚地记得那个人彼时的清颜熙笑更甚春和景明。

  他记得沉淀于那个人眼眸中的朝晖有多明洁,春风是如何在那个人的鬓边萦纡徘徊,那个人的衣领又是怎般被风吹拂着频频摇摆。一定是朝晖映亮了那个人的身形,所以他才挪不开眼。

  他好像想起来了,彼时那个人说了哪些话。

  “如果还能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话,你能不能——”

  是关于虚无缥缈的未来的话题,其内容必定是让人愉快的,否则心口不会升起这般炽热的暖意。可到底能不能什么呢?

  他实在想不起来了,又或许是那个人彼时欲言又止。

  但不论如何,此时灰扑扑的窗玻璃截断了永琏的回忆。玻璃表面模糊地倒映着少年被抓得有些凌乱的金发,与一张困倦又略为失望的脸,透着一种傻头傻脑的稚气——永琏如此想着。

  “——永琏!”

  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婉转了不少。

  “嗯、我在写!”

  永琏慌忙地拉回游离的目光和思绪,低头瞥了眼手掌下作业纸,停滞的笔尖已经在纸上浸出一个大大的墨点。他再抬头,发现坐在方桌对侧的黑发女孩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所幸,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是疑惑,而不是愠怒。

  永琏推测这话她刚才必定是说过一遍了,不过她还是以往常那样轻快的口吻说着:“这张松叶蕨生活史的图解我已经画完了,你要不要再检查下?”

  “好,我看看。”

  永琏接过递来的羊皮纸,十余张线稿图构成环状,每张图旁都附带着工整的说明文段。

  “怎么样,这回模仿得很像吧?我可是练习了之后才落笔的哦。”女孩摊出一张写满字的稿纸,信心满满地说道。

  永琏从序号一开始依次检查每张线稿图说:“粗略一看是挺像的,但要是仔细看的话——”他瞥向女孩忍不住笑道,“字迹有点像我二年级时写的。”

  “我本来就比你小嘛。”女孩嘟了嘟嘴说,“不过你放心,你的生物课老师绝对发现不了。就拿刚才说的‘点’来说,我是像你那样端端正正地打的点。”

  “原来我写字时都是这样的吗……我都没注意到。”

  “所以才会有笔迹学这种字迹推断书写者的性格和心理的学科——爸爸说的。举个例子的话……”女孩扬起脸看向房间的天花板,若有所思道,“永琏起笔收笔都很干脆,不论是字里的还是符号里的点都和练字书上的手写体一样清晰匀称,这说明永琏是个认真地遵守规矩,但在大事上能很快决断的人——怎么样?”

  说完她朝永琏做了个鬼脸。

  “说得太对了,我都想为你鼓掌了。以后要是有人给我写信的话,我一定拿来让博闻多识的绫叶老师帮我分析分析笔者在信中表达了怎样的思想感情。”

  “可是信件不是很私人的东西吗,永琏愿意拿给别人看吗?”

  “嗯——那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也不会有人给我写信。”

  “要不我写给你吧!你想什么时候收?”

  “你写的话不就没有分析的意义了么?”

  “对哦……唉,我还以为永琏是想体验一下收信的感觉呢!”

  “我也没多想收到谁的信。话说——”永琏把图纸推到绫叶面前,指着标有序号四的线稿,“这应该是孢子囊而不是十三星瓢虫吧?”

  “你就直说我画得不好嘛。”绫叶捧着脸看向图纸,“不过倒过来看的话确实有点像……但我觉得,更像玉米总督。”

  “什么玉米总督?”

  “就是上周一我来你家吃的那个很好吃的玉米片呀。有种奶酪味的,咸咸的、辣辣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玉米片是挺好吃的,除了包装袋上玉米人的脸丑得有点像坏掉的豆角。可惜拢共只有两包,璃光恐怕也没卖的。”

  绫叶泄气地放下胳膊趴在桌面,看永琏写了好一会作业。

  “对了,你刚才是在笑什么?”她轻悄悄地问道,仍然盯着钢笔的笔尖。

  “什么刚才?”

  “就是看着窗外的时候。那时你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在回想着很愉快的事情。噢,这话也有点不太对。”她将脑袋枕在胳膊上,若有所思,“最近每到周五永琏都很开心,难道说周五是特殊的日子吗?”

  绫叶的预感一向很准,关于这点永琏很清楚,毕竟年幼的时候就认识她,在其面前佯装否定毫无意义。

  他写了七八个字后答:“……姑且算是吧。”

  “是什么特殊日子?是什么?快告诉我!”绫叶那亮闪闪的眼睛里仿佛要蹦出星星似的。

  “等我把这一栏填完了再说。”

  事实上,永琏只是想匀出些时间编造一个可信的说辞。

  那是一个秘密,他已经足足隐瞒了两月有余,如果败露便再也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

  绫叶顺从地没有吭声,她拿起了一本放在方桌下的杂志随手翻看起来。永琏来回查询着自己的历史书,直到表格已经填充三排后,绫叶忽地再度开口。

  “我知道了!”她欢喜地拍拍手,“永琏是不是和什么人约好了,准备去看《艾米瑞与瑞德拉瑟》!”

  永琏停下笔震惊地看向绫叶。

  从某种意义上说绫叶的确猜对了。《艾米瑞与瑞德拉瑟》是一出今年风靡于千蒙大陆的音乐剧,正巧剧团下个月便要来璃光巡演了。上周他的确考虑过将此事加入到日程安排中,可她究竟是怎么突然想到的?

  “猜对了吗?太好了!嘿嘿,因为我刚好看到!”

  绫叶得意洋洋地笑着,将那本上个月的杂志翻开递到应用链眼前。书中印着多张流光溢彩的剧照,她再指了指第十六页右下角显而易见的折痕——永琏不免有些后悔没有及时将这本杂志放回客厅去。

  “似乎女性观众的评价很高呢。‘邀请你最为珍重的那个人,一同走进这个浪漫如梦的夜晚吧’——永琏你打算和谁去,班上的女生吗?”

  “不是……”

  “那是其他班的女生?”

  永琏哀叹一声——要是再不交代的话以后恐怕就解释不清楚了,“我是指不是因为这件事。”

  绫叶放下书,好奇地望着他,安静地等待着答案。

  “我有个朋友要回璃光了,应该就是今天。”

  “噢——”

  永琏忍不住撇撇嘴,“有什么问题么?”

  “我只是觉得永琏这样既高兴又期待的模样很少见。”

  “这有什么可期待的。”

  永琏埋下头略显急躁地翻起词典,过了几秒后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翻不回正确的页数。所幸绫叶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更没有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他看,而这就是绫叶最大的优点。她始终观察仔细、反应迅速,但察觉到他人表露出烦闷或不愉快时绝不会穷追不舍。

  “对了,甜甜圈还没有吃完呢。”绫叶把印着花哨波点图案的纸盒推到永琏面前,里面还剩着两个。

  永琏瞟了眼壁钟,“要吃饭了。”

  “晚饭之后肯定就不想吃了……”她的视线完全集注在草莓味甜甜圈上。

  于是永琏伸出没沾上墨水的左手,“那我要绿茶味的。”

  绫叶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啦,永琏!”

  这段时间两人再没提到作业以外的话题。偶尔永琏会对历史表格上没把握的知识点提问两句,安静读书的绫叶便立刻回应。很快,窗外的天空彻底黯淡下来。夜幕里坡下相继亮起暖橙色的光点,歪歪扭扭地串成白鸰街蜿蜒的形状。这些灯火越是靠近枳霞川便越是耀眼,最后在青鹊桥的对岸连成一片洋洋。

  分针掠过表盘最上端的刻度时,有人准时敲开了房间门。

  “下楼晚饭了哦。”

  那位高个子的女人探身对坐在屋里的两人说,她笑起来时嘴角掬起两个酒窝。显然,永琏的金发和棕眼就遗传自她,只是阿黛勒的短发看起来更加柔顺整齐,干练的同时不失典雅。

  “嗯!马上就来!”

  “哦……”

  她走进屋内,打量了一圈摊摆着稿纸、教材、笔记本和资料图的桌面,“下楼记得先洗手,我看你们两个的手上都沾着墨——”这时语气中的轻和骤然消散了许多,“永琏,你难不成还在让绫叶帮你写作业?”

  “绝对没有!”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我只是替永琏——替他——”绫叶侧过脸向永琏发出求助。

  “我让绫叶帮忙给钢笔加墨水。”他飞快补充道,“最近作业好多的,每天都得加好几次墨。”

  归根结底,让绫叶帮忙做作业并非完全处于一己私欲,虽说永琏的确是能收获包括节省时间在内的益处。比如今日便是绫叶主动提起要帮忙,因为生物课的画图作业在她看来很有趣。

  “那——阿黛勒阿姨,我先去洗手啦。”

  “去吧,洗手液在右侧的架子上。你也快收拾好下楼吧。”离开房间前母亲说道。

  “嗯,马上。”

  永琏拧紧了墨水瓶,将绫叶帮忙画的松叶蕨图解放至书堆最上方,再用钢笔将其镇住。短暂的整理难以有效消除方桌上的杂乱,但想到反正也不会再有客人到访,他便从容地丢下摇摇欲坠的书堆下楼了。

  这座舒适的二层小屋与白鸰街上绝大多数外观陈旧的木制民居不同,内部洋溢着明亮又柔和的光彩。墙上挂着几幅水彩风景画,边桌或转角随处可见蓊勃的绿植,地毯上织着传统纹样,沙发上整齐摆放着暖色的抱枕。

  简明敞亮的客厅中唯一稍显突兀的无疑是布置在角落里的那面神龛。即便如此,不论是小小的神像还是神像前精致的银杯都一尘不染。

  当永琏来到客厅时,母亲正在为绫叶盛汤。

  “不用等星间叔叔吗?”绫叶不禁问道。

  “我们先吃,现在又是月底又是年末的,寺里事多是常有的。”母亲回道,永琏坐到绫叶身旁时母亲又给他盛了一碗,“怎么样,这个鲈鱼汤?”

  “好好喝!”绫叶不假思索地应道,母亲顿时喜笑颜开。

  “那一定要多喝点。还有这道也是特地给你做的,来——”

  “嗯!谢谢您!”

  真挚的笑颜让永琏有些纳罕。他向来认为母亲的料理水平非常一般,虽说并非难以下咽,但也绝算不上极其美味的珍馐,同时他清楚,这些评价绝不能说出口。母亲关切地询问着绫叶最近的生活,永琏便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嘴里送菜。或许过了五分钟,他听见母亲向自己抛出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天从学会回来的时候我碰见庆太了。好几年没见过他,没想到模样变化这么大。”

  “你在哪儿碰见他的?”永琏平淡地问,“青鹊桥对面的三明治店门口?”

  “哪儿的话!我刚走出学会大楼,他也才从书店里走出来呢。如果不是庆太主动招呼的我,我都没认出来。”

  “庆太是……”

  “对面西来家荡秋千摔下来的那个小胖,之前和你讲过。”永琏对绫叶说,母亲撇了撇嘴。

  “人家现在一点儿也不胖,从前庆太常穿的那件大袄子起码能塞下两个现在的他。何况牙也补整齐了,看上去周正不少,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比你都还高。”

  最后一句评价在永琏耳中不免有些刺耳。

  “我知道,今年夏天我见过他,他还很自豪地和我分享他瘦身经验。”

  “他怎么半年内就瘦这么多的?”

  “虽然说了一大堆加强锻炼之类的话,但我觉得最大功劳还得是他爸找卢森来的草药师调配的药水。”

  “药水啊,那得有副作用吧?”

  “症状确实不适合在餐桌上描述。”

  “我听庆太说他们龙芝学业抓得很紧,今天之所以这么早放学是因为市结界监控中心派人组织检查。”

  “龙芝被市里特别照顾也是应该的嘛。”

  “这所术师学院很好吗?”绫叶又问。

  “相比东雅是要好很多。”永琏咽下了嘴里的饭,“每年的毕业生中起码能出三四十个考得上首都的洛宛凝能学院,但除了升学班其他的学生都是被放养的状态。”

  “我听庆太那意思,他似乎很想去加梅里亚。”

  “他该不会是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没深入打听,他说从今年暑假开始他爸爸就请了位名校退休的学者给他做辅导。你还记得小时候放暑假吗?那时庆太总是叫上你,还有其他家的孩子跑山上玩呢。”

  “我当然记得。”

  升学、报考、初级术师考试净是些严肃得容易引发人焦虑的话题,最佳讨论地点应该是备齐参考资料的书房,而不是摆着丰盛菜肴的餐厅。

  万幸,母亲没有就西来庆太的近况追问起永琏的打算。他听母亲说起今日下午与同事们整理学会的旧图书室时发现的五花八门且年代久远的杂物,听绫叶兴高采烈地聊着枳霞川边某个市中心方向的公园会在新年之夜举行烟花表演,然后母亲又补充说市里那座已施工两年的博览馆将在来年五月建成开业。永琏只是默默地听,他可没有太过漫长的计划,他只想把这个周末过好。

  当她们聊完这些话题,晚餐也就结束了。吃完了水果,母亲也清理完了厨房,于是她招呼起永琏送绫叶回家。

  夜晚比白天还要冷,风将庭院大门处的壁灯吹得忽明忽灭,西来家的仓库门更是被吹得响似轰雷。绫叶戴好手套,拉紧毛绒斗篷的领口带,拿起放在玄幻置物架上的纸灯笼。

  “你要不也把围巾戴上?”帮绫叶系好围巾后,母亲看向永琏问。

  “不用了,上山爬坡本来就容易热。”

  永琏穿上外套,打开屋门。冷风顿时争先恐后地涌进玄关,他咬咬牙努力克制住缩脖子的动作。

  “阿黛勒阿姨,那我就回去啦!”

  母亲替绫叶理齐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慈爱地笑着,“路上小心点,改天再来玩哦。”

  绫叶朝她挥挥手,转身提着灯笼跟永琏出门了。

  寒冬的晚风在白鸰街上横冲直撞,空气更是仿佛凝结似的,毫不留情地朝脸上扑。西来家的云霙树已经覆上一层银白的霜,于夜色中闪烁着黯淡的光芒。绫叶紧跟在永琏身后,永琏将双手都藏进外套口袋里,然后转身向云霙树指向的那条岔道走去。

  这是前往曙山的近道,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唯一的缺点就是相比大道多了些难爬的台阶。曙山是位于市区以东沿南北连绵的群山的统称,它并不高耸险峻,却风景秀丽,有四处景点名列璃光十景。曙山南段育有大片的竹林,又被称作寝林。山中古迹众多,寺院名居、亭台庄园潜于林中,年幼时上山探险曾在某处杂草丛生的溪谷边发现损毁的石塔,亦曾在幽深绿荫中找到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宅。如今,仍有许多古老的家族定居于曙山与寝林,四季都有市民游客上山采风。因此山间步道重新整修过,沿路竖着古色古香的木制路灯,相比之下绫叶的纸灯笼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因为不只是用来照明的,还很暖和。”

  绫叶在永琏前方的五六级台阶上轻快地走着,一边向他解释道。

  灯光照亮了上山的石板路,再稍远些就只剩下看不真切的漆黑树影。它们随着山风来回晃动,偶尔能从缝隙间瞥到更远处屋宅的灯影。

  “永琏觉得冷吗?要不要我借给你?”

  “没事,我现在不冷。”永琏停下步子,深吸两口气稍作休息,然后又提起步子迈向下一段长台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绫叶又叫嚷起来。

  “哇——快看!”

  绫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几朵从天空徐徐飘落的小小雪花。它们轻柔得就像是蒲公英的绒球一样,刚落入手心就融化殆尽。

  “果然和爸爸说的一样,回家时就会下雪!”

  “算得可真准,这几年的初雪从没这么早过。”

  “不要小看我爸爸哦,他知道得可多了。”

  “这算什么话,筱原先生可是全大陆都有名的学者,我怎么会小看。”

  “先不说这些,我们该赶路了,快走呀,永琏!嘿——”绫叶小跑着向山上冲去。

  “你这么着急干嘛。”永琏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她。

  “我没有急事呀,但是永琏不是要见朋友吗?”她一边跑一边说,率先踏上长坡道,“万一占了你的时间,让你的朋友等久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等着呗,再说他又不一定今晚就回来。”

  “今天晚上这么冷,等太久的话脚都会被冻得迈不开的!”

  绫叶领着永琏向长坡上方跑去,墨黑的发尾在浅白的光影与飘悠的雪花中上下飞扬。

  长石阶通往半山腰,引出一道山间小河,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板桥,与一条窄窄的瀑布。一侧是潺潺流水与柳岸,一侧是冬夜小雪中星图般的璃光市万家灯火。绫叶走到观景台前,面对夜景气喘吁吁。

  骤然兴起的寒风穿过常青林间,响起段段经久不息的回声,两人都被冻得倒吸了口气。永琏仰头看向山头,宽长的深黑阴翳的上方缀着一点淡红。

  “爸爸!”

  他听见绫叶在呼喊,转头便见后者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灯笼高高地左右摇晃着。

  原来新莺桥此岸的灯影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披黑灰色的裘衣,体型偏瘦,双手插在长长的衣袖里,一动不动时看就像一盏挂着大衣的衣架。

  绫叶一下就扑进他的怀里,他连忙扶住头上的软毡帽,张开双臂拥住绫叶。当他露出微笑时,仿佛顿时年轻了十岁。

  “回来啦,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嗯!我帮永琏检查作业了来着,阿黛勒阿姨今晚又做了好多菜。噢,爸爸买的甜甜圈都吃完了,我吃了两个,永琏也吃了两个!”

  “好吃的话下次再去玩时就多买几个吧。”男人笑眯眯地应着。

  “下次可以换几种口味,永琏也想吃草莓味的,对吧!”

  父女俩一齐看向永琏。

  “我没那么想吃啦……”永琏走到两人面前,向男人行礼,“晚上好,筱原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的,你认识了绫叶多久,不就和我认识了多久吗?”男人温和地回道。

  他是绫叶的父亲,那位大名甚至被写进教科书的古文字学者筱原和也。绫叶和他很像,同样墨黑的头发、青蓝的眼睛,永琏却没有底气长时间直视他。就像是隔了一层无形却深远的雾,永琏看不清他那友善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种渺小、幽暗且锐利的东西,却又仿佛被他看清了一切。

  “嗯……您说得对,筱原先生。”永琏多此一举地抓了抓脑袋后的头发说道。

  “永琏今晚特地送我回家呢,爸爸。”绫叶扬起脑袋对父亲说。

  “真是麻烦你了啊,永琏君。明年就要从术师学院毕业了,如今光是处理学业都很辛苦吧?”

  “还好,能应付过来。”

  “平时休息得还好吗?”

  “还好,只不过作业多的时候要熬夜。”

  “到了周末就多补点觉吧。”他看着永琏,微微一笑,“要是压力太大做了噩梦的话你不妨和我说说,我或许能从凝能学的角度替你消除些烦恼。”

  永琏回味了好几秒都听不出他指的是什么。

  “哪种噩梦呀?”连绫叶都疑惑地提问。

  “比如光怪陆离的风景。广阔且陌生,此前从未抵达过……”他放慢语调,沉下笑意,凝瞩不转,“却隐隐觉得,是沉默的故土、永眠的沼泽——”

  他仿佛正寻觅着永琏灵魂深处某条细微的缝隙,那感觉让后者如芒刺背,然而——

  “诸如塞希文亚的著名诗人利奥·卡麦尼斯在《再见》中所写那般。”

  他干脆地结束了话题,再度洒落地笑起。

  “我暂时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永琏只好说。

  “那便好,那便好。”

  绫叶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该回去了,爸爸,永琏还有别的事要忙。”

  “原来我占据永琏君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不是太要紧的事。”

  “那改天见,永琏!”绫叶率先道别说,握住父亲的手。

  “晚安,祝你今夜有个好梦。”

  男人微微欠身,随后牵着绫叶,转身走过新莺桥。永琏看着纸灯笼的淡青色光芒在竹林中远去,略为疲惫地叹出一声气。

  雪越下越大,灌木丛很快被一层积雪覆盖,大风肆意玩弄着脆弱无力的光秃树枝,永琏连连后悔没有戴上围巾出门。他缩着脖子,把双手揣进衣兜里,几乎是半跑着下山,然而这也没有让他的身体暖和多少。一路上只见了两三个过路人,谁也不愿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在室外久呆。

  十多分钟后,当他走完最后一段登山步道,终于看到白鸰街那一栋栋熟悉的木屋与亲切的灯光,他渐渐放慢了步子,一边眺望着远处青鹊桥上像玻璃珠般滚动而过的光点,思考起回家后的安排。

  作业还差两篇课题难解的论文,或许他应该草拟个大纲。不过,这是周五的夜晚,他也不必如此迫切,大可打开收音机听着音乐节目整理结界模具。永琏曾经管父亲要了好几个无法启动的小型结界,闲得无聊时永琏就会用简易工具将其展开,当作益智玩具似的尝试修补其中的漏洞。诚然,几个模具因此报废,所幸父母没有责怪他的拙劣手艺和从房间传出的声声爆响。

  ——算了,还是抓紧时间写作业吧。

  永琏吐出一口气,那缕白雾转瞬间就被搅得支离破碎。

  又一轮大风刮起了,从白鸰街的坡下朝曙山方向猛扑而来,像是夹杂着坚硬锐利的冰棱朝脸上甩,冻得人睁不开眼。寒意迅速钻进棉衣和裤管的每处缝隙,永琏不住地打寒战。待这阵风总算过境,他感到自己的脸都有些麻木。

  雪更大、更密,西来家的云霙树的枝头已经挂满了冰花,仿佛这棵树生来便是如此洁白剔透,绒毛似的霜碎晶莹生辉,高傲地吸引着每一位过路人的注意。它大致是寒冽的雪夜里唯一能提供几分宽慰的存在,正因如此,永琏才不喜欢这个万物皆会埋于皓白的季节。

  “……要是冬天能直接跳过就好了。”永琏嘟囔着。

  然而风已经止息,没有吹散他的抱怨。

  同样,也没有卷走那个近在咫尺的回应。

  “若没有冬天,还会有人期待春天的到来吗?”

  云霙树歪斜的树冠下矗立着一道影子,比永琏更高,也更匀称,好像杂志画报上的剪影。他明明身着黑色的风衣,却仿佛能将整个冬夜都点亮,连同样远道而来且银辉熠熠的云霙树都不再引人注目了。

  是他了。那个永琏从下午就在等待的人。

  他凝眸侧视着永琏,静静微笑地等待着后者走近。手提行李箱的底部蹭上了些灰,长风衣的衣角多了几条褶皱,显然是一位归来者。

  永琏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很清楚他正等待着自己。

  永琏原本想抱怨两句,可抬头却见他的红发、他的围巾以及他的双肩已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关切的话便已经自然而然地涌至嘴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