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迹罕至的废弃机械处理厂角落，三两台机子发出几声最后的悲鸣，随即便停止了运转。
莫期看了眼终端，距离两人约见的时间只剩下十秒。
随着模拟钟表秒针一点点走回正上方的位置，一辆悬浮车出现在了莫期面前。
车门打开，身材瘦小的女性从中走了出来。
就如同上一世见面时一般，卫檬身上套着一件褐色兜帽衣，灰白如玻璃珠的双眼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对面的人，才缓缓问道：“莫期？”
“嗯。”莫期稍站正了身体，应道。
卫檬收回视线，望向旁边的破铜烂铁，像是在对着那堆机械，而不是对莫期说话：“上车吧。”
这辆悬浮车算不上宽敞，也就刚好够莫期和卫檬两个人乘坐。
等莫期上了车，卫檬也跟着上来，坐到了驾驶座上 ，熟练地操控着悬浮车飞了起来。
她似乎很专心地在开车，一副无暇他顾的模样，莫期便也没有开口搭话，而是静静地闭目养神。
只是还没等他的大脑放空，卫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你不怕我是骗你的？”
莫期慢慢睁开眼，看向窗外，悬浮车逐渐上升，地面上的景物越来越远：“唐晚有和我说过你。”
事实上是因为他重生了一遭，只是这种话总不可能随便对人说出口，于是莫期撒了谎。
“哦。”卫檬不疑有他，不满地撇撇嘴，“早知道他一早就和你说清楚了，我就不听他那些废话了。说什么到时相认，可以拿你们的事情作暗号，根本就只是自己想秀而已。”
莫期的耳朵自动过滤掉了卫檬最后加上的两个用来骂唐晚的字，心里对唐晚讲了哪些事情有些好奇，却知道这并不是提出疑问的好时机。
正当他思索间，卫檬踌躇着开了口：“他……怎么说我的？”
问完，她自顾自地多问了一句：“没有讲我的坏话吧？”
“没有。”莫期答道。
唐晚并不常对卫檬做出评价。非要说起来，莫期只能想起当初一起去瓦瓦星时，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傻傻跟着坏网友跑，唐晚念叨了一整路的那几句。
“他说，你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好人吗……”卫檬看着前方，确定了自动驾驶的航行轨迹没错之后，往后一靠，突然笑了一声，“哈，倒没说错。我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才会真跑来这里，替他这个蠢货收拾烂摊子。”
莫期没有回应她的话。两三下的功夫，悬浮车已然飞至了云层中，在片片白云中穿行而过。
他们正在离开帝星的路途之上。
卫檬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这辆车配备了最新升级的隐蔽系统，连帝星战舰的军用雷达也很难发现。只要小心一点，我们就可以在帝国来去自如。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嗯。”莫期低声应。
卫檬指尖轻敲了敲膝盖：“说起来，这个系统还是唐晚做的。”
“他一直都很聪明。”莫期说。
“是吗？”卫檬轻嘲，“我倒不这么觉得，分明是傻过头了。有那个时间搞这些系统，想他死后你怎么办……为什么不花时间救救自己呢？”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她低垂下眼帘，放缓了音调：“说实话，唐晚以收留你为条件，提出要帮我做机甲时，我真没想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
不仅仅是卫檬。
事实上，当卫檬在信息里告诉他，唐晚向她提供了足够多的武器及防具制作图，以此为代价，她会帮助莫期逃离帝国的追捕，并帮助莫期安顿到一处安全且平静的地方时，莫期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 。
早在那个制作机甲的下午，唐晚就已经料想到如今的情况了吗？一面做着最消极的准备，一面又以最积极的态度在鼓励着他吗？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呢？
在无数人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时，莫期第一次有了问别人“为什么”的冲动。
只是那个人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莫期沉思间，卫檬又一次开了口：“说起来，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伤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摆了摆手，“当然我不是道德绑架，也不是责备你，只不过你表现得这么平静，我还是有点吃惊。”
她拿过一旁的白色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转了两下：“因为，我就还，挺难过的。”
“唐晚要走的那天，给我发消息，和我说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让我不要怪你，也不要讨厌你。”
“既然他非要这么说，我就决定讨厌他了。都是他这种灌满了恋爱的笨脑袋，才会招致这样的结局，是他自作自受，他活该。”
“所以你不用顾虑我，放心地说出你的想法就好了。我并不觉得你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卫檬食指勾勒着杯盖上帕噗咔的印记，“我只是想知道，对于他的死……你是怎么看的。”
飞过大气层后，周围的环境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留下了车舱中机器浅浅的嗡鸣。
莫期左手抚摸着两只情侣帕噗咔吊坠。因为放得很近，两只帕噗咔因为电磁铁的吸引，紧紧贴着彼此，享受着他再也无法得到的拥抱：“不是不难过。我不哭，是因为哭泣和后悔，都只会浪费我的精力。”
“浪费精力……”卫檬轻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意，“是这样啊。确实，替那个蠢货难过，的确是件不太值得花费时间的小事。”
“不是这个意思。”莫期掰开帕噗咔抱住对方的双手，复又松开，看着它们在自己的动作下，一次次努力地抱住对方，“只是暂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我要把研究进行下去。”莫期低声说，“虽然由我来提出这个要求可能有些不恰当，就算因此没法给我安排‘安全宁静’的住处也好，能给我一间实验室吗？我可以直接住在实验室里面。”
“为什么？”卫檬问道，“你还要将实验继续进行下去？”
“嗯。”
“可是唐晚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呢？”卫檬不能理解，她深呼吸了两下，稍稍平稳了心绪，却还是猜不透莫期的真实想法。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想到唯一一种可能。
“你真是……像唐晚说的那样，在为人类未来的幸福做贡献？”
“唐晚是这么说我的？”
卫檬不愿回忆唐晚吹的无数个彩虹屁，干巴巴地应道：“他说你成功了的话，绝对会留名青史。”
只是虽然唐晚曾一次次这么和她说过，但她又不是唐晚那个恋爱脑。若莫期真是为了全体omega的幸福努力，那么多或者少一个唐晚又有什么不同呢？有什么非要在唐晚情热期之前将实验完成的必要呢？
因此，她一直以为莫期是为了唐晚才会这么做的。因为想要占有他，不想要他被alpha标记，于是做出了这般铤而走险的举动。
而莫期的话也正正印证了她的想法。
“我不是为了留名青史，事实上，其他人的死活也与我无干。”
假使莫期真有那么高尚，要解决的就不是信息素，而是虫族的问题。然而他自重生之后，除了提醒过莫亦一句，便将虫族的事情抛诸脑后，全然不管了。
他根本不在乎人类的生死存亡。
卫檬越发搞不明白了：“那……”
“你遇见过奇迹吗？”莫期突兀地问。
卫檬愣住：“什么？”
“我遇见过一次。”莫期缓缓说道。
——
“将他安置在这里，没有关系吗？”卫檬担忧地问。
罗安站起身，拍了拍卫檬的肩膀，安抚地说道：“现在虫族随时可能攻击任何一颗星球，真要说起来，别说帝国管辖区域外，就算是在帝国内，都很难说全然安全。跟着我们行动，反而能多点保障。”
安慰完卫檬，罗安反而也忧心忡忡起来，不过是另一方面的：“只一间实验室，真的够吗？虽然我知道你可能看他不爽，但毕竟唐晚吩咐你……”
“别把我想成那样好吧。是他自己不要的。”卫檬答道，“他说，他不需要专门休息的地方。在实验室放张床就行。”
“……好奇怪的人啊。”罗安抓了抓自己凌乱的短发。
她对这个“驰名”帝国的人一丝概念都没有。还在帝国时，她曾与莫家有过接触，参加过几场晚宴，却也没有见过莫期。可能是像新闻里头说的那样，那时候莫期便已经与莫家断绝了关系。
想到这里，罗安忍不住问了一句：“真和新闻里说的一样？”
“什么？”
“因爱生恨，求而不得，科学怪人beta最终痛下毒手……”话说到一半，罗安的脑袋就被卫檬拍了一下，“痛！”
卫檬收回手，朝关着莫期的那间房间警惕地望了一眼，拉着罗安离开：“不是。”
“不是？”罗安一手被拉着，一手捂着脑袋。
“他说，不是为了科学，是为了奇迹。”卫檬回答道。
为了迎接奇迹的到来，他必须做好准备。
莫期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曾经觉得莫期对唐晚的死反应平淡，如今不再这么想了。
之所以没什么表现，大概是心里已经疯了吧。所以连说的话也那般没有逻辑。
怎么可能有奇迹存在呢？就算真的有，难道还能让人死而复生？
即使退上一千万步，相信了莫期的疯话，认为真真切切曾有能控制生死的神迹降临在他身上，那么第二次降临的可能性是多少呢？
就当一次奇迹的可能性是亿万分之一来算，两次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可能性，也会变成亿万分之一的平方。
那是比在大海里捞针还要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为了这么一点渺茫的希望，为了完全无法掌握在手中的奇迹，要将实验进行下去，甚至不惜压榨自己日常的生活空间……
若他还有一丝理智，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但即使如此，也不是她应该管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