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率先从回忆中睁开眼睛。
赤子厄黄金浇筑的神像伫立眼前。
不消说,肯定躺在了四十年前事发地的现场。
他撑起身体坐起来,顾盼左右。
没人。
他疑道:“将人弄晕了掳来却不绑起,是我们当没长腿不会跑?”他觉得对方把他们当傻子对待了。
“终于醒了小子。”
身后传来赤子厄的声音,沈渊寻声转头,见汪盼和赤子厄正背对背被缚灵绳绑着。
赤子厄对沈渊催促道:“别光顾着看呐,赶紧松开我们。”
沈渊阴骘地一笑。
只恐状况不对,汪盼立马道:“是不是有人趁我们昏迷的这段时间,对你做了说了什么?”
沈渊站起身,拍拍身上泥土,嘴角一扬,对汪盼笑道:“没有。你不是老用缚灵绳绑我嘛,我也想让你感受感受被绑的滋味。”
一听沈渊没事,汪盼松口气,没再出声。
赤子厄明显感受到缚灵绳松了一些,“没出息!这就甘愿被绑啦?”他对沈渊说:“小子,他愿意被绑是他的事,你先把我松开。”
沈渊“哦”了一声,伸手帮他们松绑。哪儿承想,他的手刚搭上缚灵绳,就被绳子咬住,反绑住了。他懵道:“它还认人呢……”
松开捆绑,赤子厄站起身来,他拍拍沈渊肩膀,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你比我俩加起来都邪门点儿。”
“也请老师沉稳些……”汪盼一面帮沈渊解绑,一面出声提醒赤子厄。
被说了,赤子厄清咳两声,理了理衣服,立刻端起正经人架子,一脸严肃道:“拿来。”他朝沈渊伸出手索要东西。
沈渊疑道:“什么给你?”
“蓝田玉啊!”赤子厄瞪眼道:“不过才过去两、三个时辰,你就忘了?!”
“火气别这么大……才过去这么一会儿呀……”沈渊“咦”了一声,问他们道:“你们有看见关于方汵的回忆吗?”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他竟转移话题,不过两人都没多想。
汪盼默默点头。
赤子厄则有点扭捏地说:“我……我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
不奇怪,那段记忆里确实有赤子厄小小露面。
汪盼和沈渊均是表现平常,而另有让汪盼疑惑的地方。他问:“老师的早就知道,是指从四十年前就知晓,还是指现在才知晓?”
赤子厄紧紧抿唇,扭头看向汪盼,点头赞许他聪明,抓住重点。其动作也饱含自己的难堪。
半晌,见赤子厄不说话,沈渊替他说道:“肯定是都知道啦。”稍作停顿,他反应过来,又道:“难怪你方才劝我们不要卷入这场因果之中,原来你对这场瘟疫不但视而不见,还助纣为虐!”
“老师为什么这么做?”汪盼不解。
赤子厄放眼看去庙外,意味深长地说:“我早就有意识无意识地卷入这场因果中……既然你们知道了四十年前那场瘟疫的来龙去脉,就应该还记得,我曾经答应方汵说:以后她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我的神像前扣三下,我便会出现帮助她。”
视线移开,他依次看了眼汪盼和沈渊的脸,继续道:“而方汵直到死也没唤我出来,所以那个承诺便移至今时了。”
“可是方汵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你怎么帮她?难道追去鬼域,专门找到她的魂灵,问其心愿?”沈渊插话道。
赤子厄不恼,顺下去答道:“不是我找她的魂灵,是她找我。”
沈渊“咦?”了一声,道:“方汵已死,肯定早就入了鬼域,而鬼域不得让魂灵随意外出,干预人间。他们想重回人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转生……方汵转生了!……所有魂魄转生前都要喝忘川,忘却前尘,她转生怎么还能记得前世?”
“方汵确实是转生了。”赤子厄颔首,认同了沈渊的观点,但随即话锋一转,“鬼域以前是座繁华城都,经一次地坼天崩后与人间脱离,后渐渐成魂灵暂居之地。羽渊便是那次地坼天崩后形成的巨大的地面裂缝。鬼域地界灵秀之气绝不比九离恒耀差,甚至更甚,不然聚集这么多只魂灵,早就黑煞之气冲天了。但自羽渊那次异像之后,鬼域便滞胀了很多黑煞之气,久驱不散。”
“的确,羽渊能影响到鬼域,可与方汵有什么联系?”汪盼问。
赤子厄解释:“黑煞之气聚集缭绕,定要驱除,不然定会影响魂灵心智,致他们发狂,所以每年都会打开鬼门以便散去黑煞之气。”
沈渊明白了,“所以方汵是趁着鬼门大开的时候从鬼域逃出,所以那个转生之人才会拥有前世记忆。”
赤子厄欣慰道:“对啦。不过也是些稍微在逻辑上说得通的猜想,不大肯定。”随后他又说明道:“所有魂灵转生都需要排队,短则百年,多则上千年。方汵现如今叫木柿,仍是女身,而木柿方才十七八岁。其短短二十三四年,还排不到方汵转生。”
“木柿?”汪盼又抓住了重点。
沈渊结合何梦访与江月的话为汪盼解释道:“何梦访临走之前跟我们提过一座有井、有柿子树、有两座被‘砍头’的石狮子的庙。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那座庙。庙里主持就是云石,木柿就是云石的女儿。”
说罢,他心中疑惑又起,“我记得江月姑娘跟我说,方汵最后是叫云石和尚抓住,投井而死,怎么最后却是在这座庙里自杀?”
“她们母子不是投井而死,而是死后被投井。”赤子厄蹙眉,一脸不高兴,“这事没有白纸黑字记录,他们随口说说的,小子你别当真。”
汪盼淡淡补充:“按照岛主所说,凡人的白纸黑字由胜利者所写,其记录颇为片面,并不能全信。”
沈渊嗤笑一声,道:“这些浔武百姓也不是人,肖烛汍死前已经说明,她死后这些百姓就能自愈。她们母子已死,这些百姓病好了,还折辱她们尸身做什么?怕她们卷土重来,所以连根拔起?哎,云石和尚都能生出木柿姑娘了,这浔武还有什么能信的?”
赤子厄照例话锋一转,“你们有所不知,其实——木柿是云石收养的孩子——”
经这么一说,沈渊和汪盼不约而同地望向赤子厄。他镇静地回忆道:“木柿出生那晚,我莫名地烦闷,便出了云台阁,独身斜倚自己庙宇的房顶之上透气。一个人,只能借酒消愁,可明明已经喝了几大坛,却并无醉意,眼前还是清明得很。抬头只见月儿西悬,形状却并不圆满,宛如对半裁开了;月光如练,斜着洒下来。”
一反常态。沈渊听得很认真。归其原因,他喜欢听故事,从小以此入睡。可十岁宴后,便没人讲给他听了。
汪盼却开口问道:“老师那晚为何烦闷?”
倒被问住了。赤子厄思付片刻,调头对他们说教道:“所以说不让你们随便管人间的事吧。一旦卷入因果中,堂堂逸舒君都逃不了。”说着,他捋开衣袖,“看个东西,给你们开开眼界。”
因他的衣服宽大,很轻易地就将全部袖子拂至肩上。
沈渊从上到下仔细观摩到赤子厄的大白手臂。他不解道:“很……白?……”
“白当然是非常白的。”赤子厄一点儿不谦逊,不过自夸完便立马拉回话题,“看我手背。”
沈渊“哦”了一声,便与汪盼齐齐看去赤子厄的手背。
只见他的手背上有团血红色符印。
那符印好似活物般,忽明忽灭,呼吸般闪烁着红光。
待他们看清符印,赤子厄便将符印隐了起来。
汪盼蹙眉,“这是?”
“不知道吧?”赤子厄全没一副长辈样子,孩子般得意洋洋地说:“不知道就对了!你们别打岔,继续听我讲下去就知道了,说不定未来你们用得着呢。”
被吊了胃口,沈渊低声嘀咕道:“神经大条……看个手背至于露出全部手臂嘛……白的话,我也很白的……”
赤子厄看到沈渊,笑了笑,很是宽容大度,没说他什么,接着继续道:“就在我与月对影成三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见有人唤我。
“那声音幽幽的,轻声轻语,仿佛晚风一吹就弥散了,我就没在意。紧跟着又是一声:‘逸舒君’,不过这次后面还跟了句:‘是我’
“我想,那人既然说‘是我’这种话,那他有可能认识我。多一人陪我喝酒,总比我一个人喝闷酒好,我便立马来了兴趣。
“当我坐起身,往下瞧去时,却只见一缕白玉似的魂灵,白衣白发。还没等我向那缕魂灵开口,那缕魂灵便对我先说道:‘扣三下神像。’”
赤子厄顿了顿。他转身凝望着自己的神像,“我瞬间收起玩味,起身跳下房顶,端量到面前的魂灵。当时,我还不知道方汵已经死了,但面前的她的的确确能证明她已经死了,我还不知道先问她什么好,就无语伦次地对她说:‘你怎么死了?……你已经死了,怎么能逃出鬼域?’
“方汵却自顾自地问我:‘只要我扣三下神像,你便会帮我一件事,此话当真吗?’
“方汵逃出鬼域;她以前帮过我,我得回报她。这完全是两码事。于是,我就对她说:‘当真’。可我不确定方汵要我帮什么忙,而魂灵出逃鬼域一般都是回来报仇。我不想卷入他们的仇恨中,就立马说:‘我可以帮你,但我不能帮你报仇,残害生灵’”
说着,赤子厄低头“呵呵”笑了两声。
沈渊似是有话对赤子厄说,刚张开嘴,汪盼却拉住了他,并凝眉摇头,小声提醒道:“莫要出声——”
沈渊应了汪盼的提醒,把刚才要对赤子厄说的话摁下不表,待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提出来。
赤子厄立马又回顾道:“方汵依然兀自地问我:‘怎么把我的记忆完整地告诉另一个人?’
“我告诉她:‘留影珠可以。’
“她又问我:‘那,你有留影珠吗?’
“我拍着胸脯说:‘这又不是稀罕玩意儿,我要多少有多……’
“我还没说完,方汵便抬手握上我的手掌。突然,我的一整个手背都灼热刺痛起来。于是我甩开她的手,往手背吹凉气,然后就看见我的手背留下一块符印,还没看清是什么符印,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方汵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跟我索要留影珠,说:‘给我一颗留影珠,之后你便回去吧。’
“我因为符印的关系,不敢不给她。方汵顺利拿到留影珠。
“留影珠除了保存拿取记忆没什么大用,她要便要了,但那个符印却是援神契!随便使用,有关性命!我还是有必要提醒她符印的利害,就说:‘按理来说,援神契应是强大的一方向另一方下达,因为下达者要承受两人的所有业力。你太乱来!’
“但方汵不听,反倒警告我说:‘不要干涉我做的所有事!’
“我气愤至极,招来一场惊雷暴雨,以此种方式解气。”
接近尾声,赤子厄继续,“一切有迹可循。那天这座庙外路过一位有身孕的妇人,因为我的雷雨不得不在庙中留宿,方汵趁此机会进入妇人肚中。巧得是妇人当天居然临盆,更巧得是孩子出生后,妇人居然难产死了。”
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庙中没一人作声。
汪盼不信巧合,只信刻意。他先道:“有没有可能,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
赤子厄点点头,“方汵居然会援神契,这点就很像有人刻意教她。要知道,双方一旦结下援神契,两人便有了契约关系,不论双方差距几何,被结契者就成了结契者的附庸,生同生,死同死。”
汪盼意识到援神契巨大的不可控性,“援神契一旦广为人知,恐怕整个世间都会乱套。”
“援神契游离万物之外,又可连接任何两方。广为人知嘛,好点志趣相投,珠联璧合;坏点就像我和方汵。”每每有正事,赤子厄都会无比严肃,而正事一过,又开始插科打诨,“奇了怪了!我一直想不通,方汵怎么会援神契?”
汪盼猜测,“有无可能,鬼域有高人?”
赤子厄立马否认,“援神契由盘古大神而创,试验无果,早被销毁。而整个天地都乃盘古大神开创,他一声下令,天翻地覆,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汪盼嘀咕道:“……原是由盘古大神所创……难怪……我竟从未见过那种符印……”说着,他立刻望向赤子厄,警惕地问道:“老师怎么会认识援神契?”
赤子厄笑道:“被销毁不代表无人识得。整个神族总有几个老家伙大概识得,不过细节就不太懂了。而要援神契起作用,那符印少一笔都不行,极为苛刻。”
见赤子厄毫无心虚躲避之意,汪盼也就没继续探究下去。
方才在赤子厄回忆十七八年前时,沈渊就有话说,无奈被汪盼按了回去。
他一旁看汪盼和赤子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完全没他插话的余地,现在还不容易有个话茬,他按耐不住,立马道:“不想卷入因果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出生。逸舒君,其实你很早就卷入方汵的事中了,从你掉入方家院子开始,或者更早就已经在铺垫了。其实逸舒君心中是知晓的,就是不想承认而已,是吧?”
“你小子……”沈渊所说言之有理,赤子厄无法反驳。他深吸一口气,道:“浔武你们就不要管了,在此画上一个句号不好吗?何必滚雪球似的,把事情越滚越大呢?”
“不能不管!”沈渊坚定道:“四十年前那批百姓也只求活着,如果当时有我们来帮助他们肯定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说到底还是四十年前的神丝毫不作为,不是吗?所以不管是方汵,还是浔武的百姓都要救!”
赤子厄说不过沈渊。他转头对汪盼道:“好好管管你同窗!”
无动于衷。汪盼道:“他就是这样,不是吗?”
赤子厄袖手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到时候撞疼了别来哭!谁在我面前鼻涕拉忽的碍我眼,我保准一巴掌招呼上去,扇他个十万八千里远!”
沈渊大手一挥,伸手揽过汪盼的脖子,往怀里一靠,说道:“我拉着汪盼一起,到时候撞疼了,我俩抱一起抱头痛哭,互相安慰,绝不碍逸舒君的眼。”
“咳咳!”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亲昵,使汪盼冷不防呛到了,他清扫两下嗓子,脸颊胀得通红,仿佛烂熟了的红柿子,他拒绝道:“不……不行……”
沈渊有种“我喜帖发出去了,宴席也都摆好了,对方半路居然丢下我”的尴尬与失落。瞬间心凉半截。他蹙眉,做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你嫌弃我……”
汪盼慌了,立刻解释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你撞上南墙之前,我一定会拉你回来;拉不回来,我就当你的肉垫;还……还不行的话,我就陪着你一起撞南墙。”
听闻,沈渊心里一甜,顿时觉得汪盼的臭脸好看不少。
赤子厄却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咦~”了一下,赶快转移话题,“别南墙北墙了,赶紧把蓝田玉给我。”
不提还好,一提沈渊就木住了。他嗫嚅道:“……蓝、蓝田玉……本来我是把……蓝田玉拿手里的……可、可是,昏迷之后,我就没感觉了……”说着,他伸出双手。
——空空如也。
赤子厄作为药痴,听见蓝田玉丢了,一瞬间心痛起来。
回头仔细一想,大家都是在云台阁昏迷的,心情又立马好转些。他道:“说不定落云台阁了,回去找找就能找到。还好——幸好——”
“哈哈哈哈!如若当真落在云台阁,也应该在云台阁醒来,可为何你们却一个个被绑在逸舒君的庙里醒来呢?”
——庙里充盈着女人的声音。
而沈渊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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