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向阳尝试着搬动木梁,然而那些木梁之前都是用起重机吊上去的,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挪不动丝毫。
火焰很快窜到了他的四周,木梁也被燃烧起来,棚内的温度与烟雾都在升高。
他不得不后退,周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了,许向阳捂着口鼻,缩到了某个角落,相对来说,那里的火势没有那么旺盛。
他倚靠着墙壁坐下,这时候只能降低重心,给自己争取时间。
浓烟扩散,周遭的一切都隐没在了迷烟中,他只能模糊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希冀着救援快点到来。
再多坚持一秒,就会有人来救他的。
他这么告诉着自己,于是熬过了一秒又一秒。
然而很快,满天的灰烟几乎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呛人的烟味占据了整个空间,灼热的火苗舔舐着周围的一切,连带着氧气也在快速消耗。
他的眼睛睁不开了,浓烟刺激得泪腺不断分泌出生理性泪水,喉咙干涩异常,他不住地咳嗽着,缺氧的感觉很快就占据了肺部。
太难熬了,很难受。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金属在嗡鸣回响,明明是在火场,他却觉得有点冷,全身的器官似乎都在叫嚣,他觉得很痛很痛。
好漫长,他总感觉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
咳咳……
氧气稀薄,他每吸一口气,都是浓烈呛人的烟,喘不过气,眼前的一切都只剩模糊的轮廓了。
他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
果然啊,在火场里,最先不是被烧死的,而是窒息而死的。
许向阳眯着眼,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他松懈了紧绷的神经,有那么一刻,他恍惚感觉自己像是睡过去了。
四周除了烈火燃烧的声音,一切像是进入了真空环境,他的耳畔似乎变得异常安静了。
脑海里乱七八糟一片,不受控制地,思绪就翻出了最近的这一切,来来回回,像是放映机,重复播放。
——“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为什么要跟我们对着干?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辞职,就给我去改姓,我不准你姓许,丢脸,真是给我丢脸!”
——“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什么了?我TM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儿子啊?”
声声在耳,指尖蜷缩收紧,整个人用力到全身都在发抖。
他花了四年的时间,总算是搭建砌筑好的城墙,却在这刻,轻易坍塌覆灭了。
而罪魁祸首,只是轻轻张了张嘴,道出的话却犹如一击击重锤,锤在这座城墙上。
践踏他的尊严,贬低他的价值,摧毁他的人格。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绝望,伴随着窒息感,彻底扑面而来,如同汹涌的浪潮一下子就把他吞没殆尽了。
许向阳搭在膝盖上的手,无力地垂至身侧。
都在逼他……
他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他突然自暴自弃地想,死就死吧,别来救他了。
父母要跟他断绝关系,事业也不顺遂,他的取向不被世俗认同,而他的爱情也早在四年前就死了。
想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吧。
正好,就趁这个机会吧,把他带走算了。
许向阳仰着头,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排山倒海的灰暗情绪一寸寸地吞噬了他,肺部缺氧的窒息,让他不得不剧烈咳嗽着。
眼角似乎有一滴晶莹滑落,“啪嗒”,无声坠地,在炙热的高温下,那滴眼泪又很快蒸发干净。
没有人会来救他了。
他再一次被所有人抛弃了。
一如四年前那样。
明明……
他是那么想要生活下去,他想重新开始,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
算了。
都算了。
门口的方向似乎传来什么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劈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力道越来越重,震天响的动静。
可他已经看不见了,烟雾笼罩了一切,他也快要被这满天火光吞噬了,全身上下灼烧成灰烬。
眼皮沉重,意识昏昏沉沉之前,他隐隐约约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在满天尘土与火光中,向他奔来。
大概是幻觉吧。
真奇妙啊。
他似乎看到那个身影跨过火光,穿过浓烟,风尘仆仆,焦急狼狈的模样。
许向阳感叹地想,原来身体求生的本能在最后这刻,还会给他制造幻象啊。
他甚至想,怎么会是唐易呢?
真不可思议,偏偏这个人是唐易。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体似乎轻盈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是灵魂离体了。
眼皮微抬,他好像被什么人打横抱起了,只是支撑起自己的那股力量隐约有些不稳。
“许向阳,不准睡。”
依旧是那熟悉低沉的声音,在此刻,却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听到没有,不准睡,许向阳。”
那声音就像是他沉在深深的海底,声波隔着海水,模糊地传递而来,旷远又有回音。
许向阳已经分辨不出这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也许是在生命的尽头,他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吧。
再也支撑不住,他的意识沉入了黑暗。
当墨色的黑笼罩了一切,如果爱意是长夜里满天的山火,你会不会来救我?
*
《楠木谣》剧组失火的消息传得很快,唐易在隔壁剧组听到这个事的时候,他甚至蒙了几秒。
唐易皱眉:“那边什么情况?”
带来消息的人语气轻松:“电压负荷太重,导致了失火,听说所有人员都已经安全逃生了。没人伤亡,就是火势很大,有点吓人。”
即便如此,唐易还是下意识给许向阳打了电话,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让他焦虑又不安。
等了几秒的功夫,对他而言,却格外漫长。
没人接,唐易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心脏已经不安地狂跳起来了。
什么话都没说,他径直奔到了失火点。
长形的棚顶被烧穿了一个口,滚滚浓烟正从这个口子冒出来,依稀还能看到窜到棚顶的火苗,漆黑的天幕下,这团火红显得格外醒目。
火势之大,不言而喻。
周围三米内已经围起了警戒线,剧组的各人员都聚集在警戒线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起失火意外。
唐易焦急的目光扫了一圈,乌泱泱一片的人群里,他没有看到许向阳的身影,倒是看到了温屿,对方的神情不太好。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
“温屿,许向阳人呢?”唐易快步奔至温屿身边。
温屿目色同样焦急,他看了一眼长棚,语气不安:“向阳他还在里面。只剩他没有出来了。”
一句话,耳畔喧嚣的声音统统远去,全世界都寂静了。
除了脑海里长久而尖锐的嗡鸣外,唐易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此刻紊乱的心跳声,快速而剧烈。
唐易甚至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就像是躯体自然做出的反应,他不自觉冲进了警戒线,就要往棚里去。
一道猛烈的拉拽力道,让唐易生生后退了好几步,眼前是个陌生的男人,粗眉紧紧拧着,那人奋力抓着自己的臂膀。
“唐易老师,你想干什么?里面很危险,别进去!”
剧组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有人想往里面冲,连忙跑来阻拦他。
“放开。”唐易狠狠一甩,就把对方钳着的手给甩开了。
那人从来没有见过唐易这副低气压的模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为了现场的人身安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阻拦。
“不行,唐易老师,您不能进去。已经通知消防队了,他们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唐易不理会他,绕过那人,就要冲进棚里。
那人高声大喝:“拦住他!”
一旁窜出两个人高马大的剧组工作人员,他们死死拉住唐易的臂膀,想将他带出警戒线。
“放手。”
这些人钳制着他的力道很大,但唐易还是轻易挣脱开了。
工作人员松了手,他们没有离开,也没有多动作,只是没再让唐易上前。
“让我进去。他一个人在里面,生死未卜……”
唐易的目光瞬间就红了。
余光瞥到人群中有人拿着斧子,应该也是为了救火而拿来的,他径直夺了过来,斧刃瞬间对准了那几个拦着他的工作人员。
唐易只剩一个念头了,他要进去救人,谁都不能拦着他。
男人的声音无比冷:“让开。”
几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在唐易一步步的紧逼下,神情终究是漏了怯。
“我知道里面的情况,再危险,我都要救他。”
唐易的胸膛起伏明显,他声音无比冷硬,扫过那几个人的目光寒到了极致,他说:“就算我今天死在里面,也是我的事。”
“让开。”
唐易冲进棚里的时候,他几乎看不清方向。
他喊了好几声许向阳,除了烈焰灼烧的声音,无人回应。
门口被木梁堵得死死的,他拿着斧子劈砍出一条路。
缝隙被劈开的瞬间,无数烟尘冲着唐易而来,肺部吸入混着杂质的空气,让他咳了起来。
里面的情况太糟糕了,一切都浸泡在了火焰的汪洋中。
唐易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深吸一口气,冲进了火场。
好在里面的空间不算大,当他看见那个半躺在角落的青年时,心脏在那刻停滞了跳动,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唐易冲了过去,踢开了一些燃烧着的道具,腾出一小片地方。
周遭的大火正在一点点往青年的方向吞噬聚拢,他顾不得太多,打横抱起许向阳。
他再慢一点,那些火苗就要烧到许向阳身上了。
差一点,就要烧起来了。
也在此刻,头顶带着星火的绸布倏地坠落,正巧掉在唐易的肩膀处,靠近脖颈的位置。
热火迅速烧起他的衣衫,高温舔舐着他的皮肤,燃烧带来的疼痛是剧烈而快速的,就像是有人拿了一管粗大的针,狠狠怼着唐易的脖颈扎了下去。
额角的汗水很快涔了出来,他抱着许向阳的力道极其不稳。
太疼了。
顾不得火势,唐易紧咬着牙关,抱着许向阳冲了出去。
也在这刻,救援到来,外头的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区域。
他肩头的火是什么时候被扑灭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把许向阳交给医护人员的时候,他看着昏迷的青年被抬上了担架。
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得到了歇息,他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五感这才慢慢回归大脑。
然后,唐易看着青年带血的右手从担架上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一刻,他的目光里尽是碎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