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离海很近,趁着天气晴好,唐易带着许向阳去海边走走。
“抱歉易哥,我不知道今天是阿姨的……”
“没关系。是我带你来的。”
沙滩柔软,海浪卷着白色泡沫涌上岸边,又快速退去,留下洇湿的痕迹,一浪又一浪,翻滚澎湃的声音不绝于耳。
两个人沿着沙滩慢慢走着,沿途留下两行走过的足迹,蜿蜿蜒蜒,并排着,一起走往远方。
许向阳低着头看沙滩,偶尔有几只小螃蟹爬过他脚边,沙子里还能踩见一些纹路各异的贝壳。
深一脚浅一脚,他的心闷闷的,说不出的重。
他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白事,父母那一辈往上各种亲戚,隔个两年三年就被喊着去吃席,那些关系离自己都太远了。
可当他跨进墓园,看到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女人时,那种对死亡认知的冲击感突然就变得很清晰而深刻。
也是在那个时刻,他意识到,唐易似乎只剩他自己了。
海风吹起唐易的衬衫衣角,他的目光遥遥望着泛着波澜的海平面,开口的声音平静。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是头痛,她觉得没什么大碍,拖着不肯去检查。三年前,一次晕倒送去了医院,才查出是脑瘤。瘤体已经很大了,压迫到视觉神经。”
“肿瘤细胞扩散得很快,她在床上撑了几个月,并发症一下子就让她垮下来了。到后来,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了,有时候喊我的名字,有时候又喊那个男人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医生告诉我准备后事的那天,我去病房看她,她竟然有力气坐起来了,她求着我让她出院,她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我没有办法,只能去了唐家,可那个男人避而不见,我只能把话带到。后来,我妈在医院里每天都盼着那个人出现,可直到我妈去世那天,他都没有来医院看过她。”
“处理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银行卡,每年那个人给的钱,她都没有用过。”
“其实我都知道的,她只是想借着每年拿钱的机会,再去见一见那个人,那是她唯一的途径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挺傻的,她都那个样子了,那个男人都没来瞧过一眼,她却还在想着他。”
“后来我也彻底懂了,他不来看,就是因为他巴不得我们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样就可以抹去他曾经的错误。我们之于那个男人而言,是见不得光的污点。”
“我妈走后,很长一段时间……”
唐易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沉思了片刻,唐易的眉微微蹙着,声音干涩了很多。
“我的自毁倾向特别严重。”
这句话一出口,许向阳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得紧紧的,他的脚步不由得停住,眼底是藏不住的讶然。
“易哥……”
唐易也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许向阳,神色似乎不太在意了,语气淡淡,如同在阐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它产生得没由来,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沉浸在那种情绪里,为了那个男人不值得,可我摆脱不了那种负面感受。”
“那时候,我不敢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会更加厌恶自己。那种情绪伴随了我很久很久,那时候真的挺糟糕的。”
许向阳怔怔望着唐易,却说不出什么话,他很难想象那时候的唐易会是什么样子,心脏好像被什么钝器猛猛撞击着,闷痛又酸涩。
他的目光不自觉下落,许向阳急切地看向唐易的小臂、手腕、掌心,皮肤纹理流畅,完好无损,没有伤痕。
唐易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了然地笑了笑:“在看什么?放心,我没那么做过。”
许向阳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稍稍落下,抬眼的片刻,依旧满是心疼。
“那后来呢?”
海风吹乱了唐易的头发,他伸手把黑色发绳取了下来,熟练地抓了几下头发,再次将那些散乱的栗棕色头发束在脑后。
“后来……”唐易目光远眺,释然地笑了笑。
“后来有一天,欢哥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加入,靠着乐队就慢慢走出来了。当时还给我妈写了首歌,不过一直都没有想好歌名。”
几句话轻描淡写,略过了过程,但光是想想也知道,那段时间对于唐易来说是多么痛苦难熬。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选择乐队,它救了我,这就是答案。”
唐易侧目,看着许向阳一副难过到不行的表情,倒是笑了:“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啊?”
“易哥,那时候是不是很难捱?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
“嘶……”唐易淡笑着,倒抽一口气,似乎回忆起了不太好的画面。
“那时候,脾气暴躁,熟人也勿进,早点认识,估计你会被我吓跑的。欢哥那时候也差点放弃了。”
阳光熹微,明媚的光线在唐易眉间跃动,和煦温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什么难过的情绪,似乎还带上了些调侃的意思。
许向阳仰望着唐易,心间缓缓生出一股复杂情绪。
自从认识以来,唐易总是随性潇洒温和的,他想象不到唐易暴躁的样子,但有个念头他无比确信。
许向阳说:“易哥,我不跑,肯定拽得你牢牢的。”
唐易含混一笑,不答话了。
两人沿着沙滩走到了另一头,原本清晰的两排脚印也被冲上岸的海浪卷走了七八分,只能依稀辨认歪歪扭扭的痕迹。
海风席卷着咸湿的潮气扑面而来,浪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隔了很久,唐易俯下身,拾起一颗裸露在沙滩上的小石子,揉捏掉包裹在外的泥沙,又将它丢进了大海里,很远很远。
连同某些厌人的情绪一起。
他静默了片刻,才开口:“向阳,谢了。”
一直安静着的许向阳微微怔愣。
“得知那个人要死的时候,我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感受,但这段时间,那种熟悉的负面情绪好像就要回来了一样。”
“我感觉自己站在悬崖上,差一点掉下去。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你拉住了。”
许向阳很意外,唐易的字字句句说得无比认真。
他微微仰头,凝视着唐易一如往常的侧脸,此时对方神情淡淡,眼里有光。
这一刻,许向阳的心思无比柔软。
于是鬼使神差间,他悄悄伸手,拉住了唐易的衣角。
“嗯,易哥,现在也拉住了。”
幸好,他还能遇到唐易。
幸好,唐易还在这里,触手可及。
幸好,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
*
卫海人民医院,上午。
ICU病房里的那个人,残败的身体被插满了各种导管,呼吸罩上几乎都没有多少雾气了,他被精密的医学仪器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着。
身旁是唐家的各种亲属,医院外是无数蹲守着的新闻媒体,无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消息,等着那个宣判。
从某种角度想,其实还是挺悲哀的,也许那个人还渴望着活下去,可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去。
毫无征兆地,监测心率的那个仪器,一直上下浮动着的曲线突然变成了一条直线,仪器也在这刻长鸣起来。
唐家有人立马激动地喊着:“医生医生!”
瞬间ICU病房乱成一片,主治医生直接跨坐上病床,进行人工按压心脏复苏,2分钟后,没有任何效果。
“准备除颤仪,200焦,准备!”
脉冲电流快速冲击体内,唐国章的身躯动了动,可那条代表心跳的直线丝毫没有起伏。
“250焦,准备!”
“360焦,再次!”
唐国章闭着眼睛,了无生息,面色灰败。
医生看了看手表的时间,终于遗憾宣布:“抱歉,患者已死亡。”
一瞬间,一整个病房里的人神情各异。
「速报!今日上午10点42分,唐氏集团总裁唐国章先生因病去世,享年55岁。」
「唐氏集团总裁唐国章先生今日于医院病逝,唐氏集团未来将何去何从?」
「直击医院现场!唐国章先生的遗体已被唐家接回,现场哀声一片。」
唐易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许向阳从墓园回去,两人正在公交上。
铺天盖地的推送消息,那些媒体生怕有人不知道一样。
唐易坐在公交车上,倚靠着窗,淡淡看着手机上关于唐国章死讯的新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很平静地看完了报道。
而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映不到唐易的眼底,他唇角微掀,语气微嘲。
“偏偏是今天,晦气。”
下一秒,唐易的手机响起来电声,来电人,陌生号码。
是唐榛。
唐易一如既往地没有接,唐榛打了两次后,倒也停息了。
这次放弃得还挺快的……
只是下一刻,许向阳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唐榛。
许向阳径直挂断,唐榛再次打来。
三番四次后,许向阳无奈地捧着手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唐易皱眉,拿过手机,摁了接听。
唐榛的声音立马冷冷地传了过来,不带一丝感情。
“告诉唐易,唐国章走了。不想后悔的话,三天后,来唐家别墅。”
唐易脸色都不曾变一下,语气如同寒冰。
“我不会去的。或者,你想我扬了那个人的骨灰的话,我也可以去。唐榛,我最后说一次,离我身边的人远一点。”
大概没有料到接电话的人就是唐易,对面的唐榛显然愣了下,甚至都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唐易掐断了通话。
唐易把手机递还给许向阳,眼皮微抬:“他再来烦你的话,建议拉黑。”
许向阳笑着应了一声,思绪却被拉得很远。
他有些想不通,唐榛这么做,难道单单是想让唐易见唐国章最后一面?
照他目前对唐榛的了解,不太可能,唐榛没那么大善心,也没那么闲。
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还有其他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