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折剑【完结】>第九十一章 吴山神木(三)

  他坐在门边眼巴巴地期待着不会回来的凤凰。

  医师的妻子过来照看医馆, 瞧见小妖守在门边,好心招呼他:“你在看谁?”

  小妖擦干眼角的泪,鼓励扬起笑容:“姐姐, 我在看凤凰儿。”

  他这一声姐姐叫得老板娘心花怒放,又见他白白嫩嫩的, 年纪不大却瘸了腿, 顿时十分心疼,搬了张椅子来他旁边坐上,同他闲聊,老板娘介绍自己叫邱娥。

  小妖就喊她:“邱姐姐。”

  医师听见了, 笑着夸他嘴甜, 邱娥笑得合不拢嘴, 逗他:“哈哈小弟弟,你叫什么呢?”

  小妖便愣住了, 垂着头看自己腿上的夹板:“对不起, 我没有名字。”

  “嗯?怎么会没有名字?家猫家狗,花花草草都有自己的名字勒, ”邱娥看他垂头丧气,猜测他多半是因为某些难处不得不放弃原本的名字,不由得软了声音,“没名字也没关系, 姐姐帮你取一个怎么样?”

  小妖抬起头,显得十分惊喜:“真的吗!”

  “姐姐我最会取名了, 我们水城凡是在医馆出生的婴孩都是姐姐取的名!”邱娥自信满满,“寻常取名讲究生辰八字, 你伸手来,姐姐看看手相。”

  小妖就好奇地伸出手, 他的手掌很薄,皮肤白嫩,可掌中却有许多伤痕,有些是早已结痂的旧伤。

  邱娥哎哟一声,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看小妖的目光怜爱不少。

  “弟弟的生命力强,若无意外,是个长寿的命。身边也不缺桃花,”邱娥查看他从小拇指下掌边起朝着食指与中指指缝走的一条纹路,连连点头,“是个专情的,姐姐看看你的姻缘,咦,怪了,你怎么没有姻缘?”

  小妖被她挠得掌心发痒,闻言也没多想,只笑道:“姐姐姻缘有什么用呀,我有喜欢的人不就够了吗。”

  “喜欢的人,你难道不想和她在一起吗?”

  小妖想到凤凰,他可不敢奢求凤凰垂怜:“他不会和我在一起的,”他可是凤凰儿啊,他说,“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说话时,一道阴影盖在他身上,小妖转过头,见吴栖山去而复返,他身材高大,立在医馆门前,几乎将所有阳光遮挡住了。

  吴栖山垂眸扫过两人,将一根凤凰金翎递给小妖。

  他说:“吴桐,你忘了。”

  小妖凝视着那根金翎,眼中带笑,好似星光落到眼底,他从邱娥手中抽出手,伸手想接,又瑟缩了一下,仰头瞄着了吴栖山的脸色,才从对方手中抽出凤凰金翎,捏着手中:“谢谢您。”

  吴栖山嗯了一声:“待在医馆,把伤养好。”

  他朝邱娥点点头:“麻烦两位照料我弟弟吴桐。”他顿了一下,“他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吴栖山仿佛只是回来送给吴桐一根金翎,他一离开,邱娥便拍着胸脯,脸红着说:“吴桐弟弟,你这哥哥可真俊!让姐姐回忆起当年……”

  吴桐在她的夸赞声中,将自己的金翎放入荷包里,又仔细系了两个结才安心。

  他在医馆待了小半月,终于腿伤好转,勉强能下地行走,这期间虽然没见到吴栖山的人影,可吴桐每日醒来,总能在枕边发现一枚凤凰金翎。

  ……

  水城又到了举办巴扎晚宴的日子,医师特意关了医馆,他俩换了一身衣物准备去参加晚宴,出门前,邱娥见吴桐坐在门边,手中捏着自己荷包露出温柔的笑。

  邱娥便戳他的脸:“光顾着傻乐,你兄长今日没来,”她想起吴桐腿伤几近痊愈,便提议,“昨日我给你购置了套新衣物,你拿去换上,我们去参加晚宴。来水城这么久,还没出去城中转过,怪可惜的。”

  吴桐换了一身新衣物。白色的丝绸圆领袍,衣领绣着五彩的凤凰金翎,黑金的腰封,显得腰身苗条。

  夜间寒冷,邱娥还给他准备了一件半袖外套,上面绣着凤凰纹。她将吴桐的卷发扎成一条粗长的辫子,又取来一顶花边帽子戴在他头顶,这种晚宴帽子可以在上面插三根羽毛,吴桐怕弄丟,只取了一根凤凰金翎插在帽檐边。

  邱娥与医师见了他新装束,连连夸赞,又相互吹捧对方眼光好,才推着吴桐去参加晚宴。

  水城中灯火辉煌,沿途点着酥油火把,风中飘来酥油的焦香,混杂着各类美食的香气。身穿五彩服饰的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城中街道,三人一路走走停停。

  吴桐听见浑厚悠扬的琴音,美妙的歌声飘来。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又扯了扯邱娥的衣袖,大声询问:“邱姐姐,那是什么乐器?”

  邱娥弯下身,指了指医师腰间悬挂的乐器:“都塔尔!水城里人人都会弹!”

  吴桐见那盏乐器只觉得亲切,又见上面红红绿绿的图腾,十分喜爱,他笑道:“真好听!”

  他们顺着人潮前行,一路上吐火、火舞表演层出不穷,三人惊叹连连。邱娥又买了一堆水城吃食给吴桐,轮椅边挂满了锦袋。

  水城城中心有一个宽大的圆形广场,地面铺着碎石砖,摆出五色的图腾。广场上悬灯结彩,人声喧扰,水城人排成一条长龙围聚着篝火跳舞。

  吴桐爱极了热闹的人间,大声喊邱娥:“邱姐姐,你和哥哥去跳舞吧,我就在这不动!”

  邱娥和医师推着他转了一整晚,也想着放松一下,便将吴桐推到一个宽阔的地方,确认过他安全后才手挽手汇入人流跳舞。

  吴桐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就忍不住想起半月未见的凤凰,他很想凤凰,有多想,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回忆起吴栖山的怀抱又宽阔又炙热。

  这时,他听见琴声。

  都塔尔的声音实在明显,更别提弹奏的人故意加了灵力,一时间曲音飘荡在水城中,风中飘来妖娆的花香,就算是吴桐也听出那是一支欢愉又浪漫的情歌。

  他的目光在广场上搜寻起来,见一处人潮围聚的地方,铺着一张石榴花纹的红色地毯,地毯上摆满了水果花卉,而他魂牵梦绕的凤凰正坐在中间弹奏都塔尔。

  吴栖山将自己的头发化作了黑色,衣物也换成了水城的特色服饰,只是衣领敞开,能瞧见胸膛上金乌纹的一角。

  他一条腿随意曲着,单手抱着一盏都塔尔,正在拨弄琴弦。吴栖山的四周围聚着怀抱不同乐器的乐师,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一齐演奏出巴扎晚宴的曲子,在他们的乐曲中,似乎有一对欢愉的恋人,他们在篝火前舞蹈,手牵着手行走在水城街头,他们在火光中拥吻……

  吴桐脸颊发烫,发现那是一首十分开放的情歌。他没想过凤凰居然会混在凡人中弹琴,并且弹的还是如此大胆的曲子。

  可他的目光却凝在了吴栖山身上。

  隔着人海茫茫,他遥遥地望着凤凰。

  就像他化作人形的那一日,云台玲珑盛况空前,他仰望着凤凰,期望着凤凰能停栖在自己身上。

  许是看他形单影只,有人来邀请吴桐跳舞,吴桐不好意思拒绝:“抱歉,我的腿不太方便。”

  对方不依不饶,就要

  伸手扶起他,手往吴桐的腰上落,吴桐捉住男人的手,鼓起勇气说:“我已经拒绝你了,我不跳舞。”

  不知不觉,原本开阔的地方变得拥挤起来,有打着酥油火把的一行人准备去广场中心表演火舞,正巧从吴桐面前过,酥油火把烈火熊熊,他下意识偏过头,捂住自己的面颊。

  “你在这做什么?”

  是他梦中都记得的声音。

  吴桐松开手,见刚刚不依不饶邀请他跳舞的人已经不在,而吴栖山立在他面前。

  身侧人潮匆忙,好似河水分流而去,可吴栖山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岛屿。他左手拎着那盏都塔尔的琴杆,长长的琴甚至没抵到他小腿。

  吴栖山又问一遍:“怎么不在医馆养伤。”

  吴桐五指紧握,揪住自己的衣袍下摆,仰着头,咽了一口唾沫,才小心翼翼地说:“邱……邱姐姐说,想带我出来转转,我来这么久,还没见过水城……”

  吴栖山皱起眉:“他们人呢?”

  吴桐怕他误会,焦急解释:“我让邱姐姐和医师哥哥去跳舞了,他们推我转了一晚,太辛苦了……”他见吴栖山面沉如水,声音低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出来的,你别怪他们……我、我这就回去。”

  他实在太害怕吴栖山生气,转着轮椅就要往人流中挤。吴栖山不明白小妖为什么这么畏惧自己,手掌扣住他的轮椅。

  吴桐正心中难受,忽然察觉到热源贴近,吴栖山的手臂穿过了他的腰,轻而易举将他揽抱起来,凤凰的另一只手提着都塔尔,不方便抱他,吴栖山便将都塔尔塞到吴桐手中:“抱着。”

  吴桐红着一张脸,呆呆着抱着都塔尔,吴栖山便将他整个人抱坐在自己臂腕上。他原本就人高马大,吴桐坐在他手腕上,顿时比人海高出半个头。

  吴桐一手抱着都塔尔,连忙用另一手抓着凤凰的肩臂。

  “凤…凤凰儿,太高了,”热度攀升上来,他羞得脸颊通红,吴桐第一次俯视吴栖山,却只能见吴栖山刚毅的面部轮廓,他头晕目眩,“你放我下去……我坐轮椅……”

  吴栖山没有理会,抱着他朝着地毯走去。

  四周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却见他腿上的夹板,知晓吴桐受了伤便不再多看。吴栖山抱着他分拨开人流,走到乐队地毯前,众人当即起哄,纷纷议论吴栖山怀里的漂亮青年是谁。

  吴栖山将他放在地毯边,自己坐下来:“我弟弟,见笑。”

  众人心会神明:“原来这就是栖山兄弟的那个受伤弟弟!”

  吴桐以为结束了,正想松口气,可下一刻,他便被吴栖山抱着腰坐在自己怀里,背后贴着凤凰炙热的胸膛,吴桐坐在凤凰硬实的大腿上,还能感觉到凤凰紧实的肌肉,他的耳朵红得滴血,垂着头,死死抱着都塔尔,明显被凤凰的举动惊吓得六神无主。

  吴栖山抽不出都塔尔,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松手。”

  吴桐噢了一几声,松开手,吴栖山的另一只手便环过他的身前,落到都塔尔的琴弦上,他的另一只手捧着琴杆。

  因为姿势,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凤凰囚在怀里。

  “弟弟的脸怎么这么红!”

  吴桐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极了,可他觉得没有吴栖山体温高,凤凰好似一团火炙烤着他的脊背,就连已经有了知觉的双腿也感受到了那些温度。

  他捂着脸,摇头:“我……我……”

  吴栖山拨动着琴弦:“他胆小,不经逗。”随后轻描淡写地掠过话题,“弹什么?”

  乐师们便不再多问,只报了一个曲名,吴栖山点头,拨动琴弦起了头,那是一首轻快的曲子,众人便寻着节拍换了舞姿,四周响起富有韵律的手鼓声,随后汇入了音色明亮的卡龙琴,当曲调一转,花盆鼓被敲响。

  火舞当空,人龙穿行,乐师们全心全意为晚宴奏乐,人群欢声笑语,篝火照亮了水城上方天宇。遥远的水城外,群星垂象。

  歌声、琴声、人声、笑声……世间万物之声,仿佛皆在此刻,杂糅在一起,飞往千里之外。

  这是吴桐从没见过的人间景象。

  他的两只手缓缓落下,轻轻搭在吴栖山的手臂上,他望着人间,那么陌生,又那么美好,大约是他作为种子孤独度过百年后的至高奖赏。

  吴桐落下两行泪,轻声说:“谢谢你,凤凰儿。”

  吴栖山抽空揉了揉他的脑袋,那顶插有凤凰金翎的帽子便落在地毯上,他余光瞥见吴桐的脸,有些无奈:“怎么又哭了。”

  吴桐一边流泪,一边笑:“没有哭,没有哭,我好高兴的,凤凰儿。”

  可他又因为凤凰极高的体温忍不住动了动,吴栖山凝了一下眉头,拍了一下他的腰,漫不经心地说:“别乱动。”

  被吴桐打扰了弹琴,吴栖山索性中断了演出,问吴桐:“会弹吗。”

  吴桐自然不会,摇了摇头,吴栖山便拉着他的手落到都塔尔琴弦上:“我教你。”

  吴桐在他的鼓励下拨动了琴弦,吴栖山嗯了一声:“继续。”

  他学着吴桐弹琴拨动琴弦,弹奏出几个不成曲调的琴音,旁边的乐师频频看了他们几眼,最后只得背过身,专心投入演出。

  吴桐断断续续地拨动琴弦,这时他听见吴栖山有些困惑的声音:“啧,抱了,琴弹了,还哭吗?”

  “什、什么?”

  “你在梦里,边哭,边求我抱一抱你。”吴栖山说,“求我不要赶你走。你喜欢的都塔尔也让你弹了……为什么还哭?我该怎么让你不哭,或者说,该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害怕我,见到我时,像见到你的邱姐姐那样笑。”

  吴桐猛地缩回了手。

  他听见了什么。

  吴栖山似乎在认真考虑:“曾经在妖族,神鸟们总想着让我亲吻一下他们的羽毛,他们将其视为赐福,我不答应,可他们看上去总是很高兴。”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压在吴桐的心头:“吴桐,若是我给予你赐福,你会高兴吗?”

  若是凤凰给予他赐福,他会高兴吗?

  赐福,其实就是凤凰儿的吻。

  吴桐在他怀里扭过身体,扬起头,吴栖山同时低下了头,他嗅到来自梧桐木的香气,又与吴桐对视,鬼使神差又问了一遍,试图追逐到如愿的答复。

  “若我吻你,你会高兴吗?”

  吴桐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得揪住他的衣领,刚好的双腿努力用力,他挺直身体,朝着吴栖山贴上去,吻到他的下唇。

  估计是因为太用力,他的牙关一下子撞到了吴栖山,吴桐疼得眼泪汪汪的,却还是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勾着他,攀着他,努力吻他。

  他不懂如何亲吻,但他渴望凤凰儿的赐福。

  哪怕吴栖山是滚烫的烈火,他也要去淌火,去吻火,在火中求得赐福。

  哪怕被烧得灰飞烟灭。

  无论天长地久,直至衰亡。

  吴栖山便扶着他的脊背,抬高他的身体,闭上眼。

  他们在巴扎晚宴中旁若无人的拥吻,好在舞乐正至高潮,热情告白的恋人比比皆是。他们不过是众多陷入情网的凡人而已,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