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折剑【完结】>第十六章

  叶长岐趁夜色回到三人居住的院中,他想了想,去敲了许无涯的房门。许无涯隔了半天才来开门,一脸朦胧睡意,似乎清梦被扰,正要开口询问。

  叶长岐直接就拆穿了他,笑着说:“无涯师弟,你去见了谢青川,把他套麻袋里揍了一顿,正准备丢进楚江喂鱼。正巧,我也去了。”

  许无涯索性不装了,抱臂靠在门上,笑意慵懒:“那人还真是大师兄。”

  叶长岐抬了抬下巴,示意房中,眯着眼说:“不请你大师兄进屋坐坐?”

  叶长岐当然不是要兴师问罪,他有正事要询问许无涯。

  “大师兄,三更半夜的,孤男寡男相处一室,不太好吧。”许无涯侧开身,手一摊,嘴上不忘调侃,等叶长岐走进屋中,他掩上房门,将房中点上烛火,“万一那位知道了,大师兄你解释不清,我也不好同和风解释啊。”

  叶长岐并不会被他的话影响

  ,只笑意不改,随意地挑了张椅子坐下,一只手搁在桌上,虚虚撑着下巴,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原来重点在最后一句。”

  许无涯原本脊背挺直地坐在他一侧,闻言身躯向椅背上一靠,坐姿懒散,语气无奈地说:“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是木头。”

  “师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叶长岐点到为止,又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两坛白云边,递给许无涯,“白日里被人打扰了酒性,我又去买了几坛,今晚我们师兄弟喝个够。”

  许无涯揭开封口嗅了嗅,称赞道:“确实好酒!”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顿觉酣畅淋漓,他拍着酒坛,笑着问:“大师兄,我们半夜偷喝酒,还不带和风,那小子明天知晓了会不会生闷气?”

  叶长岐拎着酒坛与他碰了碰:“那你去将和风叫醒,看他是要喝白云边,还是冷着脸把你踹出来。”

  许无涯立即摇头,晃着酒坛:“那还是算了。我今日才弄得他听不见,再过分,人真急了。”

  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待两人手中各自提着第三坛白云边,许无涯终于是有些气喘吁吁,有些醉意地散了头发,撩了额前的长发,慢悠悠地说:“大师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叶长岐晃了晃酒坛,白云边还剩大半:“我问什么,你便回答吗?”

  许无涯沉默了一阵,答了声:“我尽量。”

  叶长岐便说:“无涯,你与云顶仙宫的谢青川有什么纠葛?”

  许无涯抹了下脸,对他的提问早有所料,却没有很快回答,只说:“大师兄,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云生师兄开玩笑说,自己是一介音修?”

  他捧着砂土陶酒坛,玉白修长的指腹摩挲着白云边带着酒液的坛口:“其实,我没有开玩笑,我曾经便是乐修,不过不是平日常见的那类携带乐器的乐修。而是音修。”

  九州皆知,徐州云顶仙宫多为乐修,丝竹八音,样样俱全。可甚少有人知晓,其实徐州还有一种乐修,名为音修。

  音修,通俗来讲就是通过声音来进行修炼。

  云顶仙宫下的云顶城中曾有一位音修,是位画舫上的歌女,其歌声如叶下莺鸣,婉转动听,名噪一时。听曲的客人都唤她作莺娘。

  有一日,画舫中来了一位乐修。乐修初闻歌声便潸然泪下,当即举杯和之。莺娘闻他歌声沧桑,如同茫茫江水一去不返,顿时心生好感,两人一唱一和,唱尽曲谱上所有的曲目。当日,莺娘便与乐修秉烛夜谈,互为知己。

  岁月流转,莺娘与乐修结发为夫妻,莺娘诞下一子,生活美满。

  变故发生在莺娘之子满月时。

  那年乐修受宗门所召去寻找一种名器,名器在徐州外茫茫海域上,乐修一去不返。他离开的第一年,莺娘常常抱着婴儿站在云顶城的渡口眺望大海。

  等了足足一年,乐修仍未归。第二年冬天时,莺娘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但又需要照顾将将两岁的孩子,于是便回到画舫上唱曲。

  可惜时过境迁,名声不复,再加上莺娘虽然仍有一副好嗓音,但已不是当年那位身姿婀娜的少女。听曲的客人见她面容憔悴,人老珠黄,还背着一位幼童,当即扫兴离去。

  画舫不愿再收留莺娘与孩子,只送了一条飞鱼舟打发她。莺娘没了恩客,便没钱治病,也无力抚养幼子。这时有一位好心客人提出,可以将孩子藏在飞鱼舟的甲板之下。

  飞鱼舟为凡间的一种小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船舱狭窄,只容一人屈身坐立。甲板之下藏一个两岁孩童绰绰有余。

  莺娘白日接客唱歌时将两岁孩童藏在狭窄的甲板下,嘱咐孩子不能哭闹。她原本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与普通两岁孩童不同,不哭不闹,反而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莺娘,然后乖巧地笑起来。

  莺娘在甲板上开了一道缝,方便观察孩子情况,等客人一走,连忙将孩子从甲板下抱出来喂食。

  就这么过了两年,孩童一如既往藏在甲板下,忽然又来了一群乐修,说莺娘是难得的音修,要将人带走。

  孩童见自己母亲要被带走,连忙从甲板下钻出来,乐修们一惊。又见这小孩别的不说,就是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尤其灵动,焦急说话时,声音虽然还有些奶声奶气,听了却叫人清心静气,原来也是位音修。

  于是便将莺娘与孩子一同带走。之后乐修说要教授孩子发音修炼,于是将两人分开关押。

  白日里让孩子在黑屋中唱歌,若是唱不好便用竹条抽手背,若是发音不准,便抽孩子的喉咙。隔了几月,乐修们说孩子无法唱歌,不是音修的料,于是将人送走了。

  却没将人送回画舫,原是手下的人将孩子梳洗打扮后,发现这孩童模样粉雕玉琢,宛若仙童,于是转手将人卖了。

  再然后,那孩子逃了出来。

  他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剑修。剑修原本正在同身边的少年说话,被撞了还愣了愣,诧异地望向孩子,见这幼小的孩子蓬头垢面,身上无一不是伤痕,如今瑟瑟发抖着,似乎怕自己出手打人,于是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了?

  追孩子的家丁冲了过来,就要当着剑修抢人。那孩子剧烈挣扎,朝着剑修喊了一声,救我!

  声嘶力竭,如同鬼哭狼嚎。

  孩子的嗓子已毁。

  但是却在喊,求求你,救救我!

  剑修面色一沉,抽出剑,同抓人的家丁说,他不愿意同你们走。请你们放开他。

  家丁恶狠狠地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小孩是个杀人犯!杀了我们家主,我们要将他送去陪葬!

  剑修只答,我是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这孩子撞到了我,我需要让他赔偿我的衣物。

  对方哪管这么多,一个巴掌打得孩子没了声。

  剑修将长剑一横,眸露冷色,说,这人,归我,他的事,我偏要管。

  “我现在还记得大师兄你说的那句话呢。”许无涯歪着头打趣他。

  叶长岐没有答话,当年他将许无涯捡回宗后,许无涯便发了烧,烧得很厉害,他连忙去请开枢星君救治,没想到开枢星君花费了整整三日,才将人救回来。

  许无涯醒来后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戒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这种情况是六师弟路和风入宗后才有所好转,只是叶长岐再问许无涯当年的身世,对方仍然不肯告诉他,偶尔还会笑吟吟地说,自己烧糊涂忘记了。

  许无涯没忘,从没忘过。

  许无涯说:“大师兄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失踪吗?我一个人去了徐州,我去找了那条画舫,没人知晓莺娘这个人,也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孩子。”

  过往在岁月中消失,悄无声息,了无踪迹,许无涯兜兜转转,发现自己无处可归。

  他茫然地走到徐州海边,被从移山填海术中赶来的冷面剑尊拦住,对方说,你的师兄们很担心你,正到处找你。

  许无涯,你要不要和我回宗?

  许无涯惊诧地望着对方。

  剑尊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许无涯,你可愿随为师回去?

  回哪?

  罗浮山宗。

  为什么?

  因为,你的师兄弟们在等你。

  因为,你是我徒弟。

  “因为还有人在找你,在等你回去,因为我是他徒弟。那位,便是同我这般说的。”许无涯说。

  叶长岐还没回话,房门被砰的推开,夜风涌进室内,许无涯打了个冷颤,两人向外望去。

  路和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白云边,他周身都是凉的,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路和风脸色有些苍白,更多的是冰冷,像是一块风雪中的枯木。

  他说:“大师兄,你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挺平稳。

  叶长岐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路和风便走进屋内,先是稳重地走了两步,忽然将那坛酒一丢,酒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液迸溅,流淌了一地。

  路和风快步冲到许无涯的面前,一拳打在他脑袋旁的椅背上。

  他的眼中带着汹涌的、让许无涯心悸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许无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被他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能听见了?”

  路和风带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说:“你当年和我说,你出门迷了路!你骗我!”

  许无涯哑了声,想握

  他的手腕,却又不敢招惹怒火中的路和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和风又问了一遍。

  许无涯无奈地说:“我告诉你什么?”

  “你的身世,你是音修,你被他们打、被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原本想说,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啊。但烛火猛地一窜,他看见昏黄的火光中路和风的脸,冷若冰霜的脸带着怒火,眼中含着泪。

  他就说不出口了。

  路和风将他视作亲师兄,是真的在乎他的。

  许无涯心头一涨,五指攥成拳,苦涩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怎么告诉你,是该告诉你那甲板下很黑,莺娘的歌声很美,还是竹条抽咽喉时很疼,说不出话时我很难过?我该怎么告诉你,和风?”

  他轻轻地问,像是叹息:“我该怎么告诉你啊,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