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61章 死别(2)

  随着止戈动作,涟绛身前的裂口唰啦一声飞速闭合,结界上挂着的眼睛瞪得极大,怨气冲冲地盯视涟绛。

  花迟以水为刃将那眼珠割下,但紧接着那处又长出新的眼珠,眼神惊惧而惶恐。

  涟绛与花迟相视一眼,皆意识到这些都是从死在断魂笔下的人身上剜下来的,除不尽,斩不绝。

  那边玉佛见此情形,将弯刀一挥负于身后,继而扯下臂上佛珠,刹那间乐声如同洪水般咆哮而来,硬是将诵经声遮掩。

  无形的利刃细线随着乐音挥舞拉扯,将满山头的光点割裂搅碎。

  眨眼间漫山遍野都是巴掌大小的血雾。它们漂浮在空中,好比流火,宛若落叶。

  “无妄曲煞,”止戈双眼微眯,斜乜着眼睛看向玉佛,“看来你是非要与我作对不可了。”

  玉佛握着佛珠,冷目瞧着他,道:“七殿下,你与太子殿下本是手足兄弟,如今太子殿下为救天下苍生与魔骨交战,你不去帮忙便也就罢了,竟还有脸到这儿来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你。”

  止戈闻言冷笑道:“废话少说,今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旋身而起,手中握着的断肠笔无墨而现笔迹,潦草而杂乱无章。

  涟绛站在花迟身后,见无数成团的血雾如箭矢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而后在顷刻间被无妄曲煞打散,又于半空中重新凝聚,再次袭来,如此循环往复,丝毫不见停歇。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抬头看向止戈时,见止戈嘴角噙着笑,似乎并不着急要杀死他们,而是像猫捉老鼠似的,先将猎物玩弄到精疲力尽,再给予致命一击。

  “不能再拖下去了,”花迟也意识到这一点,与两人道,“断肠笔原先是焚骨妖的东西,止戈一直在用断肠笔,必是想借此引来焚骨妖。”

  焚骨妖,凶邪之物,最善学人。

  如今涟绛没有法力,若真对上焚骨妖,就算花迟与玉佛拼死相护,只要焚骨妖照猫画虎地学上他们两招,那么涟绛必定难逃一死。

  思及此,玉佛与花迟相视一眼,朝涟绛道:“我们拖住他,你先下山。”

  说着,两人便齐身打向止戈。涟绛退至檐下,灵活避开血雾,正欲打开后门出去时,颈后忽然吹过一阵凉风,寒意刹那间爬遍全身。

  涟绛悚然,面前有猩红粘腻的液体滴落。

  他望着那些黏液,头顶赫然传来哼哧哼哧的呼吸声。

  下一秒,他转身就跑。

  与此同时,只听轰隆一声,一只奇丑无比的、枯瘦如柴的手掌猛然将院墙按倒。

  涟绛连忙护住自己,但百密中有一疏。膝弯被溅起的碎石大力击中,他闷哼出声,顿时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在他身后,青面獠牙的妖怪张着血盆大口、吐着猩红细舌,正用额上六只颜色各异的眼睛盯着他。

  他艰难地翻身,蜷着腿向后退,一时难以站起来,只好盯着焚骨妖慢慢摸到勾玉弓。

  焚骨妖身子微微后缩,随后猛地蹬地扑向他。

  “涟绛!”

  花迟瞳孔骤缩,猛扑上前。但紧接着,破日横空而至,挡在他的身前。

  来不及了。

  花迟呼吸微滞,以为涟绛要就此丧命,却不想下一瞬,焚骨妖哀叫着甩头,尖牙堪堪从涟绛身边咬过,掘起成片泥土。

  花迟诧异地睁大眼,只见焚骨妖的眼睛里扎着一根枝条。

  “涟绛!”他回过神,立马踹开破日,飞扑向涟绛将他从地上拉起,旋身捏诀震开焚骨妖甩下的尾巴,“你怎么样?”

  涟绛浑身脏透,嘴角鲜血未干,朝着他微微摇头,强忍着疼道:“我没事。”

  正说着,那边玉佛与止戈相斗之处遽然鲜血四溅。

  涟绛抬头,霎时只余满目错愕——玉佛手中的佛珠竟然叛主,无形的刀刃削下他肩上血肉,险些连臂膀都被斩断。

  玉佛吃痛松手,佛珠霎那间散落一地,噼里啪啦仿佛鞭炮声作响。

  他捂住肩膀,指缝间露出红血白骨,难以置信地看向止戈,“你做了什么!?”

  止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握在手中的断肠笔收起,转而攥紧破日,冷笑道:“我能做什么?无妄曲煞本就是邪祟,你制不住它自然会被它反杀,与我又有何干系?”

  “你!”玉佛瞪着他,气到连嘴唇都开始发抖,“卑鄙!无耻!”

  “这叫兵不厌诈,”止戈望着他,破日上缠绕着的金链缓缓显形,而金链的另一端,系着佛珠掉落时出现的漆黑鬼影,“它早就忍受不了你了,我只不过是帮它脱离你的掌控而已。至于伤你杀你,那都是它自己想做的事,我可没有指使它。”

  玉佛扭头看向鬼影,脸上满是被背叛的怒意与失望。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咬牙举起积海刀再次斩向止戈。

  止戈笑看着他,扯着金链抖了抖,道:“你不是说终有一日你会打败他,让他对你刮目相看么?现在是时候了。”

  鬼影动了动,竟是真的听懂他说的话,骤然腾身扑向玉佛。

  见状,涟绛与花迟俱是大惊,意欲相助却自顾不暇。

  那焚骨妖缓过劲儿来,身形缓缓变换,最终竟是变得与涟绛有几分相像。

  它握着长弓,学着涟绛先前做的那样抬弓射向涟绛眼睛。

  花迟连忙挥开水幕阻挡箭矢,但那焚骨妖竟然学着他捏诀的手势参悟解开结界之法,未作攻击便将水幕消解。

  箭矢疾速射向眼眸,涟绛反应极快,当即抓起手边的竹椅挡在脸前。

  花迟亦是迅速抬脚踢开箭矢,随后拽着涟绛转身就跑,再顾不上与无妄曲煞缠斗不下的玉佛,疾声道:“快走!”

  焚骨妖最是难缠,恐怕连观御都未必能毫发无伤地将它收服。

  止戈以断肠笔将它引来,丝毫不顾忌这么做可能会伤及自身,无疑是铁了心要置涟绛于死地。

  如今焚骨妖已至,止戈便不会再轻易催动断肠笔,是以花迟得以击开笔划下的结界,拽着涟绛直奔山下而去。

  但止戈又岂能如他们所愿?

  只见他双眼微眯,随后嘴角一勾,猛地将断肠笔掷向两人。

  花迟横手抓住断肠笔,抬头正对上止戈冰冷的笑脸。

  止戈无声道:“祝你好运。”

  此时的断肠笔,无疑是烫手的山芋。

  焚骨妖为它而来,势必不会轻饶抢夺它的人。而今这笔在花迟手中,焚骨妖瞧见,顿时眼球充血,拉弓时聚水为箭,径直射向花迟。

  水箭在半空中散开,从单独的一只箭矢变成千千万万支,密密麻麻织成铺天盖地的箭网,让人避无可避,无处躲身。

  情急之下,花迟奋力将涟绛推开,火速捏诀催动断魂笔,将那些浮动着的血雾尽数纳于身侧。

  涟绛被推得踉跄,险扶住树干站稳,回身见此情形,顿感骇然——五行镇魔咒。

  花迟竟想以五行镇魔咒将焚骨妖封印!

  止戈亦是颇为吃惊,只见天地煞气霎那间涌向花迟,血雾集聚如云,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完全遮掩。

  焚骨妖紧紧注视着他手里的断肠笔,见状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狂奔入阵法之中。

  他面色苍白,捏诀时经脉中涌动着的煞气几近让他走火入魔。但他始终强撑着理智将最后一句法诀念完。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巨大无比的金印拔地而起,四面金光宛若铜墙铁壁,将焚骨妖牢牢困于其间。而他也因强行施此禁术受到反噬,七窍流血。

  “花迟!”

  涟绛连忙上前扶住他,但手刚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推开,“走!”

  涟绛摇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弃他们于不顾的事情。

  虽说这两人与他相交不深,但仅凭今日拼死相护,他便不该独自逃命为谋苟活。

  眼看着止戈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却,指弯微屈,神色愈渐变得阴翳,涟绛上前挡到花迟面前,沉声道:“今日之事与他们无关,与你有仇之人是我,有什么冲我来便是。”

  止戈捏诀的动作一顿,继而飞身落至他的身前,动作间满地停云花怒放,“你要是早些说这话,他们也不用受这些苦。”

  涟绛扫视脚边湛蓝色的花朵,发现时间凝滞,花迟与玉佛静止不动后不由松了口气。

  若能拖到魔骨寂灭,观御察觉动静赶来,花迟或许还有救。

  他稍微抿唇,抬头看向空中久久僵持不下的两人,正欲与止戈再做周旋,肩上便遽然作痛。

  一支水化的长箭扎入他的肩骨,顶着他一路后退直至脊背撞上树干,将树梢的叶片震落。

  来势汹汹的疼痛让涟绛眼前发黑。他咬紧牙,额角冷汗直流,却仍旧抬眸注视着止戈,嘲讽道:“你就这点能耐么?”

  止戈被他激怒,握着水箭的手顿时往上扼住他的喉咙,用力收紧,“涟绛,你该死。”

  涟绛说不出话,窒息感一刻强过一刻。

  但就在他濒死之际,止戈猛地松开了手。

  涟绛失去支撑,踉跄着捂住脖颈跌倒在地,呛咳不止。

  “就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你?”止戈垂眼看着他,手里的酒壶缓缓显形,“看不到你求饶,那多没意思。”

  涟绛心下一紧,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斟酒,转动着玉瓷杯残忍道:“这是醉花荫,它以悲杀人,食者轻则修为尽散,重则身销魂陨。涟绛,不如你来选一选,是先给玉佛喝呢,还是先给花迟。或者你喝,我姑且放了他们也成。”

  “既然你不选,”涟绛久未出声,止戈便轻啧一声,捏住花迟下巴逼他张嘴,作势将醉花荫往他喉间灌,“那我便一个一个轮着来,正好比比看谁撑得更久一些。”

  话音未落,涟绛扑身将酒夺下,仰头尽数灌入喉咙。

  止戈微微一愣,随后愉悦地笑起来,“他们就对你那么重要吗?涟绛,你说要是观御知道你自寻死路,该有多失望,多难过。”

  涟绛默不作声,嗓子被醉花荫灼得发疼,漫无边际的悲伤随着酒水流入身体,转眼间沉重如山的难过与失落便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些曾经不起眼的、被遗忘的失望与悲伤卷土重来,被醉花荫放大数倍后加之他身。他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不受控制地想起母亲,想起阿姐,想起白三娘,以及背叛白三娘的廿四娘......他被迫想起很多人,离世的、活着的,每一个身影都在被狂风侵蚀,都在离他而去。

  他求他们留下来,但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包括观御。

  他们都离开了他,留他孤身一人站在茫茫大漠之中,四下空旷寂静,飞鸟绝迹。

  不......不对......

  他摇摇头,想将这难以接受的画面抛出识海。

  观御说会回来的。他想,观御没有抛弃他,这都是醉花荫的把戏。

  “观御不要你了,”他正挣扎着,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他与春似旧同归于尽,早就离开你了,你还在等什么?现在再不去找他,他可就连奈何桥都不等你一起走了。”

  “他没死......没有......”涟绛捂着耳朵呢喃出声,手腕上一道又一道血痕凭空出现,而他无所察觉。

  “你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难道你忘了吗?还是说,你想食言,想另寻新欢,想背叛他......涟绛,他还在桥边等你,你再不去可就晚了。”

  “没有......”涟绛蜷起身子,摇着头咬住拇指喃喃自语,“他要我等他......我答应过他的,要等他,等他......”

  耳边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涟绛,你不爱他,你骗了他。”

  “没有!”涟绛矢口否认,他的双眼渐渐变得猩红,鲜血混着眼泪从眼角滑落,颈上数条血痕交错,触目惊心。

  “你有!你若是爱他,就该去殉情,该早日去奈河边寻他。”

  涟绛大口喘着气,浓烈的悲伤漫过每一寸脉络,而后将心脏紧紧包裹住,一丝缝隙都未留下。他慢慢地妥协,顺从地想或许观御真的在奈河边等他,他应该早些去找观御。

  止戈冷眼看着他苦苦挣扎,心里的快意愈加攀升,但离顶峰始终差着一段距离。

  涟绛已经痛不欲生,意识不清地伸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甚至不用怀疑,若是现在有人给他一把刀,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刎颈自尽。

  但止戈仍旧觉得不够。

  涟绛害他受尽人世八苦,害他险些命丧蛮荒之境。若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琢磨片刻,蹲下身拽开涟绛的手,用匕首划开他的手指将筋脉抽出。

  涟绛刹那间痛到蜷曲,挣扎着想要抽出手,但无济于事。

  识海中醉花荫不停地作祟,折磨着他让他想起一生痛极伤极之事,威逼利诱着让他自尽。识海之外止戈残酷地抽出他的筋骨,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

  而在这涟绛痛不欲生的一刹那,天际神魔两族交战之处,观御心口蓦地一疼。

  他举起承妄剑挡住春似旧挥斩而来的剑光,皱着眉往胸口摸去,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缠着一条红线。

  “阴阳引,”春似旧看着他手里的红线,满目嘲讽,“府青,看来你这辈子还跟上一世一样窝囊,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

  阴阳引入体,则死的那一方,亦或是强行扯断阴阳引的那一方会被众生遗忘。

  观御攥着红线一端,双手难以控制地发颤——涟绛,你休想。

  他捏诀烧毁阴阳引,红线末端的火焰一直灼烧到心上,剧痛难忍。

  他想回去找涟绛,但他不能退,他的身后是三界众生。他仍旧忍着这剧痛起身,挥剑再次与春似旧交手。

  涟绛有一瞬间的清醒,心口处被灼烧的疼让他难以遏制地痛吟出声。他气若游丝,浑身血汗淋漓,脸色煞白,很快又被醉花荫拖入无底的深渊。

  可是这仍然没有让止戈觉得满意。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上的鲜血,须臾,探手往涟绛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上摸去,剜去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止戈将血淋淋的眼珠扔到一旁,见涟绛捂着眼睛浑身发抖,仍未气绝,便冷笑一声,以箭镞剖出了他仅剩的半颗心。

  心脏离体,涟绛终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