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29章 陷害

  涟绛在遍地尸骸中醒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他望着荒芜的大地,鼻尖嗅到浓郁不散的血腥味,以及白骨埋入土壤的腐烂味。城中幡旗倒塌,高墙破败,到处死气沉沉。

  这是丰京。

  他不惜以法相送出血海的丰京城。

  城中百姓因他的恩情而跪他、拜他,奉他为神,视狐族为信仰。是三界丢弃他时唯一敬爱着他的人。

  而今这些人躺在血泊中,表情惶恐,四肢僵硬。

  他手中握着断剑,血迹在银白的剑身上交织出诡异的画卷。

  长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拖着冻僵的双腿缓步走下尸山,碎雪沫子扑上他的眉眼,吻他干枯开裂的嘴唇。

  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尚未走出几步便猛然跌倒在地。他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红肿发疼,过高的体温烧得他神志不清,头晕目眩。

  “涟绛!”

  不远处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但他已无力应答。

  他杵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眼前人影重重。

  “涟绛,”楼弃舞大步飞奔而来,跨过脚下目眦欲裂的尸体,在他倒下前及时扶住他,“你怎么样?还能撑住么?”

  涟绛眉头紧皱,神色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可那些伤口再疼也抵不过心上的那道。

  他张了张口,嗓子被烧烫的针尖扎着一样灼痛,只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楼弃舞眼中多有焦急,拉起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别处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站住!”

  但两人尚未走出几步,身旁便有惊雷劈下,脚旁的泥地顿然间变得焦黑,甚至飘起青烟。

  涟绛听得出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是玄柳。

  而楼弃舞亦在刹那间冷下脸色,仰首只见以玄柳为首的天神持剑相向,个个横眉怒目,仿佛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玄柳搭在身前的手紧攥成拳,额上青筋冒起,显是暴怒不已:“涟绛,你肆意屠戮百姓,还要往哪里逃!?”

  涟绛半低着头,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于是闻言也只是扯出一丝笑来,早已没了辩驳的念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弃舞转身面向玄柳,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你们这些神,平日里不见得有多关心人间,就连血海肆虐之时也不见你们露面处理。涟绛如今只是杀几个人,你们倒好,沆瀣一气全都来讨伐他来了......怎么,就那么害怕他么?”

  闻言,玄柳怒视着他:“你这魔头,早知如此,当初孤便不该心慈手软将你压入神狱,而是该扒了你的皮以儆效尤!”

  楼弃舞不怒反笑,说到底若非前些时日他召出血海,玄柳将他押入神狱,他也无从得知素姻尸身摆在何处。

  思及此,他眼底笑意愈加浓烈:“玄柳,你杀妻灭子,作恶多年,迟早自食恶果。”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了玄柳逆鳞,他顿然怒目圆睁,手中祭出落雨剑,径直刺向楼弃舞。

  楼弃舞闪身躲避,旋身顺势抬脚踹在他的手腕上。

  但他早有察觉,胳膊一拧避开这一脚,飞身踢向楼弃舞肩膀。

  楼弃舞目光骤冷,退身抓住他的脚踝,挡下这一击。随后不待他有所动作便飞速朝着他的脖颈袭去,指缝间夹着淬毒的薄刃。

  “刺啦——”

  薄刃从落雨剑上划过,冰冷铁刃相撞,擦出细碎的火点,刻出足有一掌长的划痕。

  玄柳眸色愈深,手中长剑用力一挑,将薄刃击开,紧接着斩向楼弃舞肩颈。

  楼弃舞瞳孔骤缩,疾速退身。

  熟料玄柳意不在伤他,反而趁他捏诀做挡时挑下他脸上的人皮,剑尖划破脸颊,鲜血刹那间涌现。

  “你——”看清他的面容,玄柳满目震惊错愕。

  楼弃舞趁他愣神之际,攥着薄刃划开他的胸膛,随后猛然抬脚将他踹退数步。

  而玄柳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时间竟忘记抵御,迟滞些许时间方才回神。

  那边楼弃舞不愿意让旁人瞧清自己的脸,他低着头,并不恋战,捏诀唤来青鸟后一把拽起涟绛乘青鸟离去:“走!”

  诸神见状,乱哄哄连忙追上前。

  “回来。”但他们尚未捏诀,便被玄柳叫住。

  众神面面相觑,纳闷不解:“陛下?”

  玄柳收起落雨剑,眯起狭长的眸子望向两人身影远去的方向,眼中的惊疑渐渐被杀意取代。

  一旁仍有天神不甘心,急吼吼道:“陛下,此时放他们离开恐是会再生乱子。”

  玄柳若有所思,但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叫观御来见我。”

  “陛下......”

  “回头叫看守丰京的土地神将城中百姓魂灵好生超度,莫要再蓄积怨气,助长妖魔邪气。”玄柳瞥一眼脚下血淋淋的大地,嘱咐道,“生死簿也要记得做些更改,让枉死之人得入轮回。”

  诸神支吾不应,玄柳细问方知鬼族已归顺涟绛,未得鬼王应允,凡人身死不入轮回。

  “鬼王,”玄柳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孤记得他与瑶山那只凤凰交好。”

  “鬼王确与凤凰相交甚深,但如今凤凰已死,鬼王心无挂碍,我们恐怕难以说服他背弃涟绛。”

  玄柳低头扫一眼自左肩划到右边腰侧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清:“楼弃舞善傀儡戏法,鬼王若是想救凤凰,多半会借傀儡术行事。他既然要施傀儡术,那么必定需要鬼族宝物。”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没了冰魄,他又凭何居于鬼王之位?”

  “陛下是说......”诸神幡然醒悟。

  冰魄守鬼族世代安宁,故鬼族诸多厉鬼怨灵视冰魄为根。这便意味着在鬼族,唯有持冰魄者,方能让万鬼俯首称臣。

  鬼族生性凶残,勇猛好斗。如若让他们知晓冰魄不在勾玉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儿,诸神纷纷颔首以示赞同,以为玄柳不费一兵一卒重立鬼王收服鬼族实乃良策。

  但也有人战战兢兢地说:“鬼族王位并非世袭,勾玉能从众鬼中厮杀出来加冕为王,想是万年不遇的才人。陛下,他若就这么死了,于三界而言......实乃损失。”

  玄柳遥望着天边青鸟尾羽四散的碎光,眼中杀意毕露:“背叛天界者,死不足惜。”

  观御在这时匆匆赶来,瞧见满地尸骨时难免心惊,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大抵猜到玄柳找他前来有何事商议,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攥成拳。

  果不其然,玄柳道:“涟绛屠城杀人,罪无可恕。你身为天界太子,合该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观御安静注视着他,从他眼中读出嘲讽。

  “观御,涟绛是你一手带大的,他的弱点软肋你最清楚不过。如今他已与魔骨融为一体,三界诸神合力都难对付他,只有你能不费吹灰吹之力地杀他。”

  观御垂眸不语,恍然间发觉当初玄柳将涟绛送到长生殿,为的便是这一日。

  玄柳凝视他片刻,抬手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别再让孤失望。”

  闻言,观御身子一僵。

  他蓦地抬头,而玄柳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并未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涟绛与楼弃舞乘着青鸟回到酆都城时,天色已晚。

  楼弃舞顾不上他,捂着脸匆忙回屋找新的面具,他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往房间挪。但因伤势太重,他没走几步便一头栽下,额角磕在石阶上破开口子,又多添一道伤。

  他跌倒的一瞬间,院子里高大的凤凰玉像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似是为他而感到焦急。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是翌日正午时分。

  跟在身边伺候的小鬼将汤药递给他,他疲倦困乏,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说:“放那儿吧。”

  小鬼没什么动静,端着碗执拗地看着他。

  他嗅着浓郁的药味,半睁开因为哭得太多而稍显红肿的眼睛,这才看清身边的小鬼脸上光溜溜的,除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以外,一张脸格外扁平:鼻子、嘴巴......该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他的思绪停滞少顷,转念想这是在酆都城,鬼长得不成人样再正常不过,于是未再纠结,只道:“我过会儿再喝,没什么事你先出去。”

  他本就心烦意乱,难过、愤怒、酸苦如同锤子,自他清醒后便一下下砸着他的心,让他恨不能再次昏死,少受些折磨。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稍有不耐,但那小鬼像是未察觉,仍旧站在榻前用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对着他。

  他郁闷地缩进被子里,岂料那小鬼胆子比天大,竟然上前戳了戳软绵绵的被子。

  “......”

  涟绛翻身坐起,扭头瞧见小鬼半低着头隐约有些委屈,只好咽下到了嘴边的重话,改口问:“谁叫你来的?”

  小鬼不说话,伸手摸摸脸,意思是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涟绛静默片刻,庆幸方才没发脾气。

  他思索片刻,将药碗中隔着的勺子倒过来,用勺柄蘸了点苦药写到: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察觉到动静,歪歪脑袋,少顷,朝着涟绛摇了摇头。

  不识字?

  涟绛微微一怔,瞥见他腰间的玉牌时揉着耳朵轻轻颔首:“你这腰牌上刻着‘白’字,那日后我便叫你小白,你觉得如何?”

  小鬼呆呆傻傻地站着,没有反应。

  他捏捏耳垂,意识到小鬼兴许除了能看见,并没有其他四感,于是抓起那块腰牌,指着上面的字夸张地做大口型说:“白,小白。”

  小鬼似懂非懂,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

  涟绛当他明白了,朝他挥挥手道:“你先出去。”

  小白始终不动,扭头直勾勾盯着那碗被他放到一旁的汤药。

  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满是血污泥污,干涸的血迹斑驳交错,让柔软的布料都变得发硬。

  涟绛浅皱着眉,伸手解衣,余光瞥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小白时他的动作顿住,再次伸手指了指门口。

  这简单的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但小白极其固执,装傻充愣站着不走。

  涟绛睨着他,倏然轻笑一声:“如今人人都当我是吃人的魔头,远远瞧见我转身便跑,你倒是半点都不怕我。”

  小白听不懂,端起药递到他面前。

  涟绛注视着他没有五官的脸,莫名觉得他在皱眉。

  和......观御有些像。

  涟绛拉下脸色,心说何至于魔怔至此。

  他冷哼一声,将小白的手推开:“不喝。”

  小白睁大眼睛,似是震惊于他的抗拒,再次将药递到他面前。

  “我不喝。”

  “不喝。”

  “你拿开!”

  “我说了不喝。”

  ......

  反复拉扯几回,小白终于不再执着于递药给他,眼神黯淡不少。

  涟绛握拳咳嗽几声,方才几次说话几乎耗费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瞟着小白,心里不由感到纳闷,鬼族的仆从都这么不讲理的么?

  而他尚未思考出结果,小白忽然又将药递到他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一整碗,而是一勺。

  涟绛:......

  俄顷,终是涟绛先败下阵来。

  他没理会小白手里捏着的木勺,端起碗仰头饮尽,随后将空碗递给小白,指着门口脸都皱成一团:“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小白捏着碗,认真瞧着涟绛,确认他将药咽下,这才退出房间。

  涟绛舌尖满是苦味,解开腰带搁到一旁时余光瞥见枕边多出点东西。

  他动作一顿,捡起发现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蜜糖。

  ——这让他有片刻失神。

  刚巧这时房门被扣响,他回过神,匆忙换好衣裳,临将换下的衣裳收拾起来时瞥见被放到一旁的糖块,双手微颤,最后将那块糖胡乱塞到玉枕下。

  “我听人说你醒了,便想着再叫人过来看看,以免日后留疾。”

  他拉开房门,勾玉抬脚进屋,身后乌泱泱跟着许多医师。

  他匆匆扫了一眼,见这些医师衣着打扮不尽相同,许是从三界各地抓来的,不由蹙眉:“多谢你有心挂记,但只是皮肉伤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勾玉让开路,支使着医师进屋,闻言只是睨涟绛一眼,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本座并非担心你,本座只是害怕来日小凤凰找本座要人时,本座无从应答。”

  涟绛哑然无语,见勾玉没有半分让步的势头,只好默默坐下,任那些个医师上下打量。

  他没想到,灼华竟也混在这些医师当中。

  勾玉不知两人相识,于是在涟绛出声说人多太闷时不疑有他,把一众医师赶去门外等候,屋中只留下涟绛与正在为涟绛把脉的灼华。

  “你也出去。”涟绛见他折返回来,颇为头疼地按住太阳穴摇摇头,“浑身葡萄味,太熏人了。”

  勾玉摘葡萄果实的手一顿,分外稀奇地打量他几眼:“你怎么突然那么多事?”

  涟绛扭头,借按住穴位的手挡住不善于说谎的眼睛,声音发闷:“我都快要死了,你还嫌我啰嗦。等以后财宝回来,我......”

  “诶行行行,”勾玉摇手打断他的话,将葡萄揣了起来,“你少说两句,我出去便是了。”

  勾玉说完,当真起身离开。

  一直听着脚步声走远,涟绛才放下手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灼华身上:“说吧,什么事?”

  灼华收回为他诊脉的手,面露愁容,沾水写:“你脉象不稳,体内神魔之力乱流,要小心走火入魔。”

  涟绛斜卧在榻间,不以为意:“早成魔了。”

  “非也,”灼华正襟危坐,头摇了又摇,又写,“我第一次见你,便觉你与旁人不同。你不会成魔。”

  涟绛想起头一回见面时灼华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难免感到不适。他无心听灼华神神叨叨,扭头直接问:“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灼华沉默片刻,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入话题,写道:“桑女托我传话予你——你命中有此劫数,若要平安度过,皈依佛门避世不出便是。”

  涟绛有一阵子没接话。

  他注视着窗外,良久,才轻笑道:“来不及了。”

  灼华也知此时说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桑女这么与他说,他便只好这么传达给涟绛:“桑女还说,她要见你。”

  涟绛偏头:“她现在在何处?”

  “桃山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