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76章 一览众山小

  僵持,是思索的过程,也是转折的契机。老鬼遇到僵持的时候,一般都会让空气多凉一会儿。

  “咳咳……嘶,哼……”尚慕白缓缓起身,捡起了地上的啤酒。她猛灌几口,酒变成眼泪涌出来。情绪溃了堤坝,吼叫与痛哭肆意奔涌泛滥。我就在一旁看着,眼见她大哭着喝完了啤酒。

  “嗝!”她把空易拉罐往身后一扔,罐子撞在天台边缘,掉落楼下,无声无息。这时候的尚慕白一擦鼻涕,动作豪气万丈,一步步向我走来,像要赴刑场的慷慨侠士。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到了宇安,冉一什么也不问,天天拿着些无聊的小屁孩研究。那么明显!明明那么明显啊!宇安病了,但凡她有点大局观念,问问当地人,就不可能不联想到顾勇!冉盛宇和顾勇什么关系啊?啊?!她冉一那么聪明,怎么会天天拿着小孩子查?!呜呜呜呜……”

  我被她推搡着,本就受了冻的伤口发热瘙痒,现在更加酸疼起来。

  “你什么都知道!你们兄妹两人,就拿所有人当猴耍了,是吧?”尚慕白的眼睛黑的吓人,“你知道杨禾拼了命也会救你妹妹!知道我哥不会让你妹妹死!你狠起来甚至连自己的妹妹也能舍出去!你是人吗?啊!啊!!!”

  “你小点声,大晚上,扰民。”

  “呸!你不要我吵我就偏要吵!”尚慕白压抑了太久,两罐啤酒下肚,没醉就开始疯了。

  “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阻止我!现在一切都快结束了,你又拿着程雨和我哥威胁我。冉凌,你混蛋!”尚慕白上前把我扑倒,两手钳制住了我的双臂,臀部压在我腿根。我怕露馅身子往上挪了挪,忍着肋骨的痛楚,笑道:“你太高看我了。”

  “啊!”尚慕白好像要把这些天堆积的怨气都吼出来,她一手将我的双手并拢摁在我头上的雪地里,一手捏住了我的脸,边哭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求公、求正、求什么法理!谁他妈在乎了?!谁在乎!眼看‘青护会’建起来了,眼看武名的天亮了,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要是法有用,为什么秦叔叔他们会死?!这世界上尽是蠢人!你今天保护了他们,明天他们就轻信了别人的话对你喊打喊杀?你图了什么?!”

  她说的是问句,但一句接一句,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

  “法……都是保护那些资本的。”她把手放到了我脖子上,“冉凌,你看看现在有多少人饿肚子?有多少人毫无未来可言?一个家,爸爸妈妈是底层劳动人民,孩子就算踩着爸妈脊梁骨享受了好的教育资源,他又拼得过他的同学吗?你看看那些手机上的信息,动辄就是心疼这个明星被劈腿、担心那个富豪要垮台、谁去吃了五千块的下午茶、谁又因为月薪不足两万而裸辞回家接手家业……可是现实呢?大部分人还挣扎在生存线上!一个疾病就能摧毁他们的所有!”

  她的手指渐渐收紧,眼泪滴到我脸上。

  “而你?你知道最令人无力和恶心的是什么吗?那些被剥削者还喜滋滋地羡慕着剥削他们的人啊!他们没办法有好的学习氛围了,媒体也越做越没下限,整天想着些低俗吸睛、歌颂资本的东西。让孩子失去了增长见识、独立思考的机会,张口闭口就是网络烂梗。老人也因为大数据推荐而受骗上当、被带节奏焦虑下一代。年轻人呢?他们被告知‘努力就会有结果,阳光总在风雨后’,结果就是他们拼死拼活,连一家老小都保不齐全!”

  “啊……嗯……尚慕白,松……手……”

  她眼里闪烁着原始人类对猎杀的兴奋,松开手,摸着我的脖颈说:“你说这种情况下,还要挑起城乡对立、年代对立、地域黑、男女对立……希望、出路,在哪里?属于普通人的出路在哪里?!”

  “咳咳……咳咳……不,不是的咳咳咳……”我狼狈地被口水呛到,咳的很厉害。

  “不是?怎么不是?”尚慕白的语气忽然冷静又凝重,“这世界烂透了。法既然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既然惩罚不了该死的人。那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来?”

  “咳咳……你……不过是在为感动自己而……找借口罢了。”我的手臂紧紧贴在耳朵两侧,冲锋衣“窸窣”摩擦的声音很吵,后脑勺贴着的快融化的冰面很冷。

  尚慕白摇摇头,笑了,“你难道不是吗?你不过是在为你的妹妹讨个道歉罢了。是,我知道我对不住她,她和刘寄不一样。当她决定帮吴少芬做手术的时候,我就已经当她是同志了。”

  “可是,你还是撺掇吴氏兄妹把她绑在了柱子上,让千万人唾骂。”

  “报应,都是报应。”尚慕白有些得意,可是眼泪还是无法止住,“这点小事,对冉盛宇来说,算得了什么?谁知道他们真的信了冉一是同性恋?嗯?真真让冉一痛苦的人不是我,不是吴家兄妹,是她亲爱的爸爸妈妈。你要心疼妹妹就该去质问你爸,而不是我。”

  “尚慕白,”我刚开口,她又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听见气流因喉头的狭管效应而“呲呲”作响,不听话地冲撞着声带,“你没有退……路……了,刘寄是你……杀的……”

  “我本来有的。本来有的!”她把我往雪里压,神色癫狂,“如果程雨不说,她会被放过,我和她约定好的。那时候……”

  “咳咳……你……当吴颂慧……是死的吗?”

  尚慕白听到这里,松手拍拍我的脸,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我,在我耳边说:“她不会的,她相信我。信我。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我给她温存的。”尚慕白越贴越近,我将脸别开,她闻了闻我,问道:“你平时,也抽烟吗?”

  不抽,特意跑到高铁站外吸烟亭里熏的。

  “与你无关,别扯。咳咳……你离我太近了,不合适。”

  “呵……好,不扯。”尚慕白呼出的热气都是抖的,“冉凌,你是人吗?你为什么不能有一点人的私心啊?将心比心,如果你的亲人被虐杀了,而犯罪分子最多就是一颗子弹的事。那受害者生前受的那些侮辱,那些痛苦,拿什么偿?”

  我看着尚慕白的双眼,恍惚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法律,是保护最广大群众利益的,这一点没有错。错的是人啊。”

  “够了,如果你要讲大道理,就闭嘴吧。”

  “不,我只是陈述事实。”我看着眼前的年轻面孔,实在想象不出她杀人分尸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哈哈……”尚慕白捂住脸,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和你这种冷血动物,浪费什么时间啊?”

  “咳……”

  或许是从前见了太多疯子,我反而觉得尚慕白过于平静了。我知道,她明白的道理不会比我少,我也知道她早已后悔。可是,大局已定。

  “冉凌,你说,我现在还能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啊……当我看着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在受苦,我读的书一点用也没有。我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生活,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当我告诉刘寄自己可以帮他转交证据……嘶……我看见他说起劳动者时那种鄙夷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砖头就砸下去了。”

  尚慕白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当时,当时……小雨刚好来这里,就是你所处的位置。她为吴少芬母子找了藏身的地方……来找我。我吓坏了,我没想杀他的!后来,我只能和小雨一起处理了他。”

  “那你一开始呢?你明明知道,吴氏兄妹这么做无异于自焚啊。”

  “我和小雨在田调的时候,结识了吴家兄妹和何向朝,我们关系很好,他们也是很不错的年轻人。有一天,吴颂慧哭着来找我,说了她和陈浔的事,还说她妈生病了。陈浔借了吴颂声钱,还骗了吴颂慧,可是这傻姑娘反应不过来自己被卖了。我和她说不通。她一个劲问我,自己要怎么办?我那时候听家里说,中央派人来扫黑。就告诉吴颂慧去市医院闹一闹,去报警,去把陈浔、董乾和钱包赚捅出来。”

  “她对陈浔,不说也罢。”

  “是啊,后来的事连我也没想到。”尚慕白渐渐冷静下来,“她不想暴露陈浔,顺带连董乾也不敢捅出来。如果她当时报案陈浔诱拐妇女,那后来吴颂声也不用以这样的方式去控诉董乾了。吴少芬知道女儿裸贷以后,怕她嫁不出去,因小失大,自作聪明让吴颂慧和吴颂声演了这出引火烧身的戏。这件事也让我知道了冉一是冉盛宇的女儿,后来的事,我都通过吴颂慧间接参与了。”

  “好算计,陈浔把吴颂慧送给顾勇,人证没了。就算董乾有事,也抓不了陈浔。这时候你们才把证据拿出来,交给警方。尚慕白,你这颗脑袋那么会用人,为什么就是不能直接对接你哥?”

  “对接我哥?”尚慕白从我身上起来,抽泣道:“白茶在公安局还被投毒,我哥如果一下子拿了这么多证据,你要他怎么活?他们知道我杀了刘寄,你要我一家人怎么活?!”

  她背对着我,哭诉声渐渐远去。我爬起身,她已经走到了天台边缘。

  “过来!别干傻事!”我跑上前几步。

  尚慕白笑了,“我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你满意了?”

  “过来,”我沉着脸,一步步向她靠近,“别让我说第三遍。”

  “啊!”

  “啊个屁!”

  尚慕白的最后一声呐喊被我打断,眼泪被吓得冻在眼眶里。

  “尚慕白,你把我妹妹害得那么惨。这也就一走了之了?你那套歪理,自己都守不住。”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她看着我,笑出眼泪,浑身战栗,“那我推了你妹妹一下,你这次也推我不就好了?”

  走到距离她只有不到三十厘米的时候,她开始慌了,脸上表情都怪异起来。如果她自己跳的话,也许她会毫不犹豫。可是现在她把主动权交给了我,反倒害怕起死亡来。

  “准备好了吗?要不,闭个眼睛?”

  “你……呜呜呜呜……啊啊啊……”她大哭着背对我,好像直视我比直视死亡更可怕。

  我含笑向前半步,一脚把她踹了下去。

  “扑!”

  她方才站的边缘,冰壳被踩化了。也就是她掉下去的瞬间,云开雾散,朗月照人,我脚边的冰地上,还有两团尚慕白抖腿抖出来的阴影坑。

  “冉凌”

  身后的楼梯口走出一个人,他身材高大,声音沙哑,语调却很平稳。

  “嗯?”

  我没有转身,而是探身朝楼下看了看。他以为我要跳下去,连忙跑了过来。

  “啧,你们这救生垫收的也太快,我还得自己走下去。”

  “呼……你,吓死我了。”白尚名擦了把汗,我带起口罩,压低帽沿,与他擦肩而过。

  “冉凌!你回来!”

  “白警官,”我背对着他,带笑说道:“慕白肯定吓到了,快去看看她吧。”

  “慕白刚才没伤着你吧?”

  “呵……”我摇摇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说道:“她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