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吗?”
“还好。”
杨禾一定要把他的手套递给我,我推脱不掉,只好戴上。
冬阳是懒惰而贪睡的,早睡晚起,工作的时候也闷闷的,和气到连柏油路上的冰壳都晒不化。当玉兔东升,冰壳又硬气起来,车走在路上直打滑。
杨禾赤手骑着张伟友情提供的摩托,话不多。我坐在他身后,也没什么话可说。到了上坡的路,我拍拍他的肩说道:“禾哥,上不去的。我们下来走走吧。”
“你身体还吃得消吗?”
“没问题。”
杨禾把车缓缓停了下来,生怕惯性把身后的“玻璃人”颠碎。
我们下了大路,土路上积水多,冰面反而更加平整。人间的路映着天上的星河,月光是源头活水,风弄着乌云在两条河里翻涌。
两人默默走着,路弯弯绕绕向上爬,就像凝住的银色小溪。往远处看,一时不知是在行路,还是在渡河。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可是喉头动了动,只剩下紧涩。
“冉一”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我……我不知道,可是这里。”我把手放在心口,“会痛。”
杨禾脸上木木的,眼里依稀有泪光,“慢慢的,也许就不痛了。”
“可是我宁愿它一直痛啊。”我鼻头发酸。
杨禾望着我,笑着叹了口气,“冉哥他不舍得你痛的。”
“杨禾,你真的真的不怪我吗?”
“怎么会怪你呢?”杨禾望着天上的月亮,目光穿越了云层与光阴,“冉哥他是自由的风,迟早要去远行的。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我就该知足了。我应该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我可能永远无法如此靠近他。”
他笑了,一条亮亮的线从他脸颊滑落,“冉哥啊,他真的就是累了。就算那些事情过去了,可是他有太多部分留在了过去,千疮百孔。剩下的路,就算是灿烂明媚的康庄大道,他也抽不出身了。”
“可是他笑起来明明那么阳光,他明明也那么爱这个世界。他明明那么喜欢你……”
“冉一,”杨禾温柔地打断了我,他的眸子在黑夜里愈发明亮,“你这是在自责?”
我低下了头。
又静悄悄走出十多米,杨禾开口道:“我从小就和身边大部分男生不太一样。”
我抬头看向他,月光洒在他脸上,他高鼻大眼,就像古希腊雕像。
“我不喜欢捉弄女孩子,不喜欢看……男女动作片,也不会对女生心动。相反,我喜欢打篮球,喜欢看男生,尤其是身材纤细一点,长相清秀的男生。”
摩托在冰面上拖出一道长痕,就像游船在水面划出涟漪。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的?”
“早了,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吧。我喜欢上了高我一级的学长,他是我爸朋友的儿子,斯斯文文,说话声音很好听。在他高中时,家里做生意亏了钱。他爸爸脾气不好,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他爸爸离婚,去了国外。没多久,他爸爸因为车祸,不在了。”
“好可怜。”
杨禾呵出一口热气,推车推得有些发喘,“我爸爸收养了他,我们就成了兄弟,早上一个锅里吃,晚上一张床上睡。有天晚上,我起来尿尿。发现他在书桌边坐着,还没睡,就跑过去问,‘哥哥,你在干什么?’”
我脑海里已经有小杨禾又困又乖的样子了。
“他没说话,右手拿着一把美工刀,用刀背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下比划着。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难过地哭了出来。他抱住我,哄我,以为我被他吓到了。其实我是为他难过。”
“杨禾……”我不敢想象他看见老鬼在“地牢”里煎熬时的心情,像我这样共情能力不算太强的人,现在想起来心尖都会颤着疼,何况是杨禾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抱着他睡,生怕他做危险的事情。他慢慢不失眠了,笑容也越来越多,还……咳咳,交了女朋友。”
杨禾说到这里,“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倒是不难过,因为我本来就和别人不太一样。而且等长大一点后,我对他也真的没有了青春期的悸动,就像是对自己亲哥一样。现在过年回家,看着他和我嫂子在厨房里做饭,小侄女和爷爷奶奶看电视,也只会觉得高兴。”
“你们家里人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知道啊,我爸我妈可奸了。”
我被杨禾这个形容词逗笑,肋骨受过伤的地方隐隐发酸。
“也就是我上高中那会儿,第一次了解同性恋这个群体。我向来不敢出格,只敢偷偷在网上找点帅哥看看,遇到特别喜欢的就打印出来。高三的时候住校,结果我妈帮我打扫房间,扫出一箱子各式美男,还有少量健硕裸男。”
好尴尬,可是杨禾的叙述好好笑。
“临近高考,他老两口憋着不发作。我高考最后一科刚考完,就被我爸拖回家,把我的私藏拿了出来。人赃并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那个假期太难过了,我妈、我爸、我哥,三位轮番上阵,旁敲侧击,人都快被他们说麻了。”
杨禾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神色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上大学后,我才发现原来和我一样的人那么多。可是他们玩的太花,我接受不了,所以一直属于潜水观察那一类。”
“然后就遇到冉一啦。”
杨禾听我口吻轻快,语气也减了沉重,“是啊,我从没遇到那么夺目的人!诶?你哥篮球打那么好,你应该也不赖吧?那天咱们比划比划。”
“呃……哈哈……也许球打我会好一些。”
老鬼会做饭、会游泳、还会打篮球,可是我都不行。
“噗!”杨禾一乐,“他当时是长头发,和一堆男生打球,特别醒目。我一开始关注他的技术,后来看清了他的脸,浑身都动不了了。我当时就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男生?”
“男生?”
“是啊,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是男孩子。”
这算是……天选之人?
杨禾搓搓他冻红的大鼻子,傻乐,“冉一,就是那种感觉——你觉得日思夜想了很久的人,忽然来到现实中,感觉美梦成真了!心里面埋着颗种子,水、肥、阳光……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它发芽,发芽以后必然是疯长。我的种子埋了很久,在冉哥看向我的那一瞬间,他甩着马尾笑了笑,我听见‘噗’的一声,种子就发芽了。”
“你这形容,真不错。”
“我和冉哥说过这种感受,他也觉得很贴切。”杨禾得意地笑笑,“后来的事,他说你都知道。”
“部分有印象,还有一些没想起来。”
“没关系,你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就来问我好了。我写着日记呢。”
“啊!你也写日记?!”我惊喜道。
“当然啦,日子不记录,过了就过了。回头看,当时的感受很容易失真。”杨禾摇摇头,叹道:“说实话,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学理科,考上医科大学后就一直在摆烂。不过碰巧的是,我们才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医科大学就合并到了D大,D大是综合类大学。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开始好好学习,预备着转专业。”
“好好学习?”
我做过大学的题、上过大学的课、考过大学的试、做过大学的实验。可是,没有过过大学生活。
“是啊,唉!什么鬼政策,大学生活是真的不想让大学生活啊!你要转专业,必须考到年级前5%,你说是不是无聊嘛,我都学那么好了,还转什么专业嘛。”
“哈哈哈哈是啊,好奇怪的政策。”
“所以啊,我就拼命学,可是冉哥比我更拼命。我每一次去自习室都能看见他,他最早来、最晚走,一坐就一天,连饭都会忘了吃。”
其实,你看见那个冉哥,可能是我……
“哦哦!所以你在冉一的激励下,好好学习,考进前5%,转了专业。”
“还不止,我妈我爸知道我喜欢冉哥以后,松了口气,可是对我的学业还是抓得紧。我要从临床转人类学的计划都不敢和他们说,是故意受伤去求着医生给开了个证明,这才堵了他们的嘴。”
“够狠啊。”
我莫名想起来老鬼白酒配药把我引出来的行为。杨禾和老鬼,还真是绝配。两人都是只要想做的事,不达目的不罢休。方式方法都是一样爱自由、一样温柔、一样固执,唯一的缺点就是伤害自己。
我听着杨禾的故事,心情忽然放松起来,仿佛没有那么大压力和自责了。
“我遇到冉哥,曾一度认为自己被掰直了。后来才发现,可能是……我把他掰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哎呦哎呦禾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直击本质。”
“是这样的,我越来越确定他是他,不是她。我了解过跨性别者,也知道他心里膈应,可是……嗐……我不知道他原来有那么多创伤。”
我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心脏又开始钝痛。
杨禾说起他的“冉哥”,嘴角总是漾着笑的,“冉哥就是这种人——从黑暗里爬出来,可是路过他的人,都会被他的光照亮。能遇见他,不管是做最好的朋友,还是做恋人,都是幸事。这几天我也想通了,既然冉哥出远门去了,那我就好好生活,把每一天都记录下来。等再见他的时候,我就把这些事讲给他听。”
我笑了,又哭了,我在看杨禾,又何尝不是在看我自己?
“禾哥!那你一定要好好活呀。”
“当然,我要去爬山、看大海,去冒险、去遇见美好的人和事。就像冉哥一直以来那样,笑着。”
他很快擦着总是流出来的眼泪,尴尬得有些腼腆,“啧,今天这月亮够刺眼的。”
“禾哥,怕什么!”我拉住了他要擦眼泪的手,两双泪眼相对,“谁说畅快地哭,大方面对自己的悲伤不算勇敢呢?哭够了,再站起来,太阳照常升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