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牌子挂在讲台上方。讲台上有很大的带柜方木桌,讲台上坐着老师,我看不清她的脸。台下的同学们系着红领巾,我同样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是多久远的回忆啊?我的视角就是孩子的视角,踮起脚,下巴刚刚能碰到方桌桌面。
讲台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低着头。意外的是,我竟然能看出来,她是风阳。
老师拿着狡辩,并没有要打人的意思,她朗声道:“若要人不知!”
下面的孩子,四十多个孩子齐声道:“除非己莫为。”
风阳:“我没有!”
老师:“群众的眼睛是……”
孩子们:“雪亮的!”
太令人窒息了。在这个连善恶美丑的概念都没有完善的时候,一个人污蔑你,你也许会辩解;如果四十多个人,再加上一个代表完全正确的老师这样说你,那不必再回顾问题本身,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坏孩子”了。
“我没有,不是我!”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老师,真的……”
老师加重了语气,孩子们的声音也更大了。
“群众的眼睛是!”
“雪亮的!”
风阳满脸通红,她太年幼,这时候只有哭能排解委屈。仿佛她哭得够伤心,这一切就会改变。快要下课了,老师也想早点回家,她刚打算以风阳为例子教育其他人,只见后排“噌”地站起一个小朋友——幼态老鬼。
“老师!这是不对的!我爸爸说,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他前排的小男孩不满地看向他。
“你看见风阳拿别人的笔了吗?”
“我……”
“班上难道有人看见风阳拿别人的笔了吗?”
沉默。
“老师!为什么不让风阳自己说呢?”
……
楼顶风很大,老鬼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看着亮起灯火的城市。那时候的武名没有那么多汽车,灯火都是来自居民楼。
“小朋友,相信叔叔一次。把手给叔叔,好不好?”
身后,穿着制服的消防员们小心地哄着老鬼。一个经验丰富的消防员低声对队员们说:“说话要格外注意,这孩子情绪太平稳了,容易出事。”
“妹妹,你今年才十三岁,十三岁就考了中考,是武二的学生吧?真厉害!”
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的消防员,他慢慢挪到老鬼侧面,说道:“哥哥今年也才十九,比你大不了多少。假期到了,有想去哪里玩儿吗?”
老鬼哼着歌,面无表情往前走了一步。
“诶诶诶!妹妹,你等等!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跟哥哥说说嘛!”
年轻消防员在说话的时候,静悄悄向前跑了几步。
老鬼转过头,消防员停下了动作。
“谢谢哥哥,这儿冷,你回家吧。”
“你不安安全全下来,我怎么放心回家啊?下来吧,来我家作客,叔,啊不,哥哥给你做饭!”
一声口误,老鬼笑了。我猜他想起了秦景川。
“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脆弱,我们当年饭都吃不起,他们受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
“说什么呢!哪里来的闲杂人员?!”
就在这时候,老鬼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抬起了脚。
就在离坠落还有一步的距离时,年轻消防员像是蜘蛛侠一样飞到老鬼身边,把他捞了回来。
“穗子!干得好!快快快!救人!”
……
“写的真好!好喜欢你的文笔呀!不过我觉得人设上可以再突出特点。”
“哇!有更新了!大大好努力啊!”
“我叫穗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好生活哦!要向伊琳娜同志学习!”
网吧里,我浏览着老鬼的文章,用自己注册的另一个账号在他的作品简介下写了一条又一条留言。
过不了几天,我看见老鬼坐在同一家网吧的同一个位置上,登上了同一个小说网站,用着自己的账号认真回复着我的留言。
我开始不清楚,写留言的到底是我,还是当年的我。原来,我早就认识老鬼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原来在同一副身体里。
……
是稻花开的季节,踩在田埂上,宇安孩子的脚就是衡量四季的尺。一年总共那么长,四季在这被框定好的年里,总是迟到或早来。
“我可不觉得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
“确实,有闰年,还有不同的历法,一年的天数确实不一样。”
夕阳下,大路边的草丛里听着一辆摩托,那时张伟父亲的。他外出打工,摩托就托儿子“保管”。
路面高出稻田许多,两者之间还隔着一条很宽的河。姨外婆说这原来是护城河,以前保卫一方,现在灌溉一方。秦爱临河坐在路边,脱了鞋,两条腿一晃一晃。她不是纤细的姑娘,圆圆的小腿白皙饱满,被落日染成橙黄。
“冉一,你这人真无聊,总是喜欢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冉一低下了头。秦爱从书包里拿出一苞蒸好的糯玉米,三两下剥好外面的叶子。随意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递给冉一。宇安的糯玉米在省内都是有名的,冉一闻见香味,捧着玉米咽口水。这玉米粒大饱满,是老品种,唯一不足就是须子太多。秦爱他们不在乎,冉一却吃不下须子,只能忍着口水,慢慢清理。
“我的意思是,一年是多长时间,各个地方不一样。”
“嗐,远了我也管不着,就说宇安吧。今年才刚立夏,稻花就开了那么多。我和你打个赌,今年的雪肯定来的早。”秦爱嚼着玉米,闭上眼满足地嗅着空气里的稻花香,用胳膊碰了碰我,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把时间限制死了呢?为什么一周是七天?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节气?”
“我猜应该是为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吧。远古时代,统治者要告诉大家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
“哎呀哎呀!呀呀呀呀!”
秦爱捂着耳朵,十分无语地看着冉一,“你又要上课了!”
“可这是你问我的呀?”
“我不想说这个!”秦爱啃完了玉米,把梗往河里一扔,站起来,叉着腰说道:“我想说,时间就是流动的,自由的!夏天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春天、冬天、秋天!也是自由的——”
秦爱一声喊,水田里“扑棱棱”生出许多白鹭,“吱吱”叫着跳起,高飞。
落日、白鸟、稻花、少年……冉一眼里久违地出现了情绪,秦爱拉起当年的我,冲着路对面的小树林大笑:“张伟!你便秘啦?再不出发,冉一赶不上车啦!”
……
“小冉?小冉!快起来!醒醒。”
我揉着眼坐起来,小刘连拉带拽把我扶起,赶紧为我披上大衣,“快走,这里有个电梯直达负一楼。”
“负一楼?”
“对,以前的防空洞。”
小刘替我穿好鞋子,我头还是很晕。他边系鞋带边说:“到了防空洞,你会看见电梯边有隧道,往里一直走,可以爬出去。去到外面就快跑。我给你钱,快去公安局报案!”
小刘?这是顾勇秘书?他叫什么来着?
我想不起来。
“那你怎么办?他回来看见我不见了,一定回问你的。”
“不用担心我,按照他给我的工作安排,今天我应该在武名的。我提前一天来找你,带你出去。”
小刘拉着我往房间角落里走,我这才看清自己所在——仓库顶楼。那时候的仓库顶楼还是毛坯房,房间间隔已经打通,但家具只有八仙桌和一张铁架床。走到角落,小刘打开了衣柜的门,门里是电梯。
那时候我忽然想起这电梯自己见过,猛地拉住小刘,问道:“寄哥,这里是宇安!”
寄哥……小刘……刘寄!
“嘘,小点声!”
他运足力气拉开锈迹斑斑的栅栏门,跳上去蹦了几下,电梯“唰”向下落了约一米。他擦擦汗,向我伸手。
“小冉,下来……下来啊……”
……
“啪!”
审讯室里,老鬼的对面坐着两个中年警官,其中一个很严肃地拍了下桌子,问:“不对!你说他左手在摸你大腿,怎么可能同时摸你的背。”
“我……”
“姑娘啊,”年龄稍大的警察两鬓花白,他推着眼镜问:“你这过程描述,也太多漏洞了。要不你再回忆回忆?”
“这都第十四遍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回忆了。”老鬼崩溃地捂着脸,哭着问:“你们还要问几遍?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了我有些地方记不清了!整整四天,我怎么可能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你撒什么泼?这里是你大喊大叫的地方吗?”
“诶诶,小张,别吓着她。”老警察拍了拍同伴的肩,继而问老鬼:“你说你去过那个地方?”
“是,就是老仓库,顶楼。”
“你也知道那里有个电梯。手动电梯需要有人操作,你自己一个人坐不了,那你为什么没有向外界求助呢?”
“你,”老鬼抬起通红的、有些神志不清的双眼,“你要我怎么求助。”
老警察惋惜地摇摇头,说道:“既然你熟悉宇安,为什么不跑呢?”
“你早就该跑的!”另一个暴躁的警察抱怨道:“遇到这种事就要反抗啊,你现在来报警,又不说明白细节,我们想帮也帮不了。”
“姑娘,当时你为什么不反抗?”老警察和颜悦色。
“我说了,说了很多遍了!”老鬼抬眼的时候,暴躁警察显然被吓到了。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你们烂透了!全他妈烂透了!!”
……
“冉哥?”
“啊!”
我虽然是第三人称视角,老鬼大叫的时候,画面也剧烈地颤了一下。我头皮发麻,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啪嗒”
老鬼手里的苹果掉到了垃圾桶里,杨禾杵着拐杖从他身后绕过来,脚上打了石膏。
“吓到你啦?”杨禾笑嘻嘻的,没发觉任何不对劲。老鬼脸色苍白地笑了笑,摇摇头。
“削个苹果还那么专注,难怪能保上研。怎么样?手术成功吧?半年不见你,怎么还消瘦了?”
“没事,就一个小肿瘤,良性。现在已经好了。你这腿怎么伤的?”老鬼重新从杨禾病床旁的一袋苹果里再挑出一个。
“啧,半个月前有场和外校的联谊赛。我们对女队,你说人家小姑娘,有肢体接触也不好,我避着避着就摔了。”
“呐。”
“谢谢嘞!”
“有喜欢的女生吗?”
杨禾接过削好的苹果,大大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说:“好看的倒是不少,但是球打的太次了。我受伤了就靠着球场边坐下,有个小姑娘来要我电话。说,要我教她打篮球。”
“好事,你怎么说?”
杨禾眉毛一扬,笑道:“我说,我没空!”
老鬼笑着给了杨禾一拳,骂道:“你怎么这么呆?人家那是喜欢你。”
“那我更没空了。”
“嘁,人家好心来要电话。我可不相信你这么无情,还是杨禾吗?”
杨禾把苹果核一扔,看着老鬼的眼睛含笑道:“我告诉她,有个人,长得比我帅,球打得比我好。不过好的也不多。”
老鬼掐了一把他的大腿,杨禾连忙笑着推开他,续道:“你要是想学篮球,我把她电话给你。”
“然后呢?你真把我电话给她了?”
“没没没!我后面还有一句呢。我说,女生和女生,交流起来更方便。”
老鬼脸上的笑僵了,他缓缓坐下,“是吧。”
……
“啪嗒、啪嗒、啪嗒……”
眼前一片黑,空调没开,屋内依旧很冷。
冬天来了吧,我这是又回到老鬼的出租房里了?
“啪嗒、啪嗒、啪嗒……”
那里漏水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我飞快用枕巾在手腕上掺了好几圈。
水声停止。
原来是老鬼漏了。
当年的我很快地收好包,站起来的时候一整眩晕。开灯,脚下一滩红。
“医院……医院……”
来来回回的两个字如梦呓,我不记得如何出了房门、下了坡,只记得自己刚打到车,不等师傅掉头就栽倒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