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一,冉一,醒醒,我回来了。”
我闭着眼,给了来人一个拥抱。她毫不犹豫也抱住了我,埋怨:“到家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怕你生我气了。”
“生你什么气?别傻。”
宋唯扶起我,开了门,捂着我的手问:“好凉。脸那么红,不是发烧了吧?”
“不是不是。”我摇摇手,话虽这么说,确实脑袋有点昏沉。不过也可能是刚在宾馆里,短时间内接受了太多信息,导致负荷。
宋唯不由分说扶我坐到沙发上,我这时才发现休息室里的沙发就是以这个为原型的。
原来,我早就和老鬼相互羁绊为一体,无论是血肉,亦或思维、记忆……
望着宋唯为我找药、冲药的身影,我眼泪浮起又消化,眼前模糊复清晰。
“我去洗澡,药趁热喝。”宋唯笑着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就像老鬼喜欢刮我鼻子,“我出来的时候,药得喝完。”
“嗯……好。”我笑着眯起眼,隐蔽了眼里泪意。
棕褐色的冲剂药水水面升起白雾,我左手摸着玻璃杯杯壁,感受热传递。想起老鬼总是冰凉的手,忽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左手摸右手,我笑了:“你手怎么这么凉?”
“当然是因为要把温暖留给你啊……”
我在自问自答。
这是男声,我说的。如果他能回应我,他未必会这么说,但他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这个笨蛋,明明自己理科垃圾得要命,还敢大放厥词要去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明明对天文学一点都不感兴趣,还是会参加天文展的志愿者活动;明明那么喜欢杨禾,却分毫不敢触碰……他笑着,听别人说冉一有神之左手,只要考场上冉一用左手答题,必定是最高分;他笑着,断了原生家庭的给予,无论是物质或情感;他笑着,告诉所有人自己终有一天会远走,切勿挂念。
这些年,我是没有感情与思考能力的工具,只记得自己做了无数的题,考了很多试,操刀了很多手术。高考的打击和对宋唯说的违心话让我碎了,我不再期待会有人救我。于是那些碎片都形状刁钻,力求碎些,再碎些。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决心要那些抱着猎奇和看戏靠近我的人,无法拼凑出这颗早夭的灵魂。可是老鬼他从大河里爬上来,湿漉漉的身体就像初生儿身上的羊水,望着这个世界,他给出了自己的反击。
“老鬼,蠢死了。”
他真的,太蠢了。我已经把人生交给了他,他从小就想当老师,那就去读免师啊!要是对学校离家近不满意,那复读一年再学文,以他的素养和好记性,何愁不能上一个很好的大学?我们如此不同,我一次次推开,他一次次跟上来。他习惯了杀掉自己,不断告诉所有人,“世界上还有一个冉一!”
没有人在意我的死生,而他却一路拾起我来过的痕迹,把我揉碎的往昔小心地收藏,等待我终有一日苏醒,亲手把它拼接完整。
浴室里的水声、诺诺撒娇的“喵喵”、书架边盖了白布的我常坐的懒人沙发……以及弥散在空气里的属于宋唯的气息。这些,都拉着我,不舍我离去。可是我一想到老鬼一身黑窝在角落吸烟的样子就心如刀绞,那种压抑着坐立不安的隐忍、那种拼命想与过往和解却不能的无助……他承担了。眼看阴霾要散尽,我凭什么能享受最后的和风暖阳?
这不公平……
“冉一,别在这里睡。”
宋唯摸摸我的头,笑问:“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我不敢告诉宋唯——我在为另一个冉一的到来做准备,我希望他勇敢面对自己对自己的性别认同。
我抱着双膝,把头从臂弯抬起,看着宋唯,恍如梦境。
“很好看,怪清爽的。”
我笑着伸手要抱,这愿望在宋唯这里总是如愿以偿。
“宋唯……”我贪婪地吸着她的味道,怀抱越来越紧,生怕一松手就再也回不来。
“怎么了?”宋唯被我勒得坐到沙发上,轻抚我的背:“下次不要离开我那么久了,好担心。”
“对不起。”我还是忍不住要哭,我想坚强一点的,可是对着宋唯没办法。
“什么对不起?”宋唯也抱紧了我,佯装生气道:“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你都没出生,说什么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
我看着宋唯,她眼里有光、有我,浅浅的光、小小的我。
“你想说什么?”
“要是……”
要是忽然有一天,也许就是明天、此刻。你发现我消失了,世界上那个与我长相相同的人和你形同陌路,你会怎么样?
我想这么说,但开不了口。这太残忍了。
“要是,”我深呼吸,躲开宋唯的目光,“要是你出差,不在我身边,你猜我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宋唯虽然目光柔和,但是一闪而过的不安刺得我难受。
“我啊,会……好好生活。保重身体,早睡早起……吃好,吃好每一顿饭,认真对待每一天。”我哽咽到发抖,“好好喂猫,好好工作,好好睡觉,写日记,什么……大事、小事、糗事、无聊事,都记下来。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一件一件读给你听。”
“……”
宋唯眼眶也红了。
“然后,每天记得看看书……喏,就坐在那里。”我抬手指了指两个懒人沙发。
“冉一,你要走了?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时候再见呢?”宋唯捧着我的脸,嘴角带笑,满眼泪花。
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多想亲她,多想长长久久地和她依偎着。可是我不敢,我怕今天的吻痕在未来变成沉疴。
夜很安静,宋唯抱着我,后背和心里都踏实。她太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我小心地转身,目光流连在她眉目间,徘徊了一遍又一遍。
……
“没,你的意思我懂,但是你们带着冉盛宇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带冉一?”
清晨,我被阳光照醒。宋唯在房间外打电话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蹑手蹑脚下床,耳朵贴在门上。
“冉盛宇不去?他想不去就不去吗?你这理由不行,就算是郭伯伯要她去我也不放人。不行,免谈。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我就挂了。”
“宋唯。”
我连忙打开门,宋唯没回头,对耳边手机说道:“挂了。”
“怎么了?”
“先吃早点。”
说完,她转身进厨房切油条,“过来端豆浆。”
餐桌上,我忍不住问:“白警官?”
“诶,没什么事。小心烫啊,糖我没给你放。”
这句话让我想起老鬼喝奶茶全糖还要额外加糖,想起他坐在心湖边吃跳跳糖。我和他不一样,纯牛奶、纯豆浆、黑巧克力……吃什么都喜欢原味。
“他们抓到顾勇了?”
答案肯定没有,但是说其他的,宋唯会岔开话题。
“没有,快了。哎呀……别想了。”宋唯笑着把油条夹到我豆浆里,“剩下的工作交给白尚名吧。”
吃到一半,我停下筷子,“你不想和我聊聊冉零吗?”
宋唯看着浮在白色浆水上的有花,抬眼道:“他说自己是你哥哥,可是冉盛宇矢口否认。这段时间,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一直真人不露相。他是谁啊?在宇安?”
“他是我哥哥,同父同母。”
“你有哥哥?为什么我们查不到他的信息?”
“他就坐在你面前,你早就知道了。”
宋唯脸上没有惊讶,她放下筷子,等我的下文。
我叹了口气,“我和他,都在名为冉一的躯壳里。别人看来,冉一这人性情多变,情绪转换不按套路出牌。其实,我们是两个人。”
“他和杨禾是恋人?”
啧……怎么又扯到杨禾,这个月他们俩到底给各位留下了什么印象啊?我无语地撇撇嘴。
“他不承认。”
“为什么?”
看得出来,宋唯和我想到了一块儿——以女性的身体和男性恋爱,就算性别认知是男性。只要双方都情愿,路人和世俗也不易发现,难以指摘。
“因为顾勇。”
我忽然理解了老鬼对我的隐瞒,和他问出“你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逼着我去想、去重复那些破事?”时的心碎。
“顾勇?”
“他侵犯了我们,我和我哥哥。”
我并没有什么波动,无论表情还是语气,“可是,我比我哥先想起来。因为那时候,我是主导。我哥他一定也有印象,而且在后期,他承受了更多伤害。”
宋唯的蓝眼睛上的冰川再度分裂,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那是我们保上研究生的暑假,冉盛宇第一次带着我和妈妈,以家庭为单位出席别人的婚礼。妈妈因为身体抱恙,没有去。我不知道结婚的是什么人,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遇到了顾勇。”
我们第一次面对面遇到了顾勇……
“勇哥,这就是我女儿,冉一。叫顾伯伯。”
“顾伯伯”
顾勇眼神像灌了蜜一样,上来就拉着老鬼的手说:“哦!小冉!哎呀,长这么大了。我刚老远看见,还以为你爸带了个儿子。”
冉盛宇看看顾勇,又看看我,笑道:“勇哥说笑了,这孩子从小就是男娃娃性格。也不和家里说一声就把头发剃了,之前都养到肩了。”
“到背。”老鬼我会放过任何一个给冉盛宇挑错的机会。
顾勇很兴奋,拍着老鬼的肩说:“这不是挺好看的吗?精神,节省时间,我看啊,比大部分小伙子都帅气。女生男相,好福气。”
……
“那次以后,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顾勇了。可是很快,学校里有一个竞赛,我因为,生病了,不在学校。”
说到“生病”,我脑子里又闪出许多画面碎片。老鬼,又是老鬼,烟气笼在泛红的眼眶前。
“然后呢?”
宋唯没有发觉我的异常。
“这是一个很有含金量的竞赛,我需要做实验。这件事叫冉盛宇知道了,他就找了顾勇。”
……
“小冉你好,又见面了。”
顾勇彬彬有礼地握着老鬼的手,时间久得不正常。
“这是我的秘书,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吧。房间都安排好了,需要什么就跟他说,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小刘啊,你这个月就不用跟我了,好好照顾小冉。”
“顾伯伯,太麻烦您了。其实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诶,什么话。你爸和我这关系,我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当然有人照顾要放心些……”
后面的话,我不太能听清,老鬼的身体已经开始排斥。
“顾伯伯,您能松开我的手吗?”
……
“第一个星期,我的实验很顺利。顾勇的制药厂确实设备完善,要什么有什么。我和我哥平时是两套系统,各不干扰。需要做实验、写报告的时候是我,平时社交是他。”
“好神奇……”宋唯不可置信地听直了眼。
“我们慢慢放松了警惕。这次竞赛,我几乎没遇到什么瓶颈,运气确实是好。原本计划用一个月,但真正做起来只用了半个月多几天。后来,顾勇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我现在还没想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
“谢谢伯伯,要不是您的帮助,我也没机会参赛。”
这只是家常便饭,在顾勇的某处还未装修的豪宅里。他的妻子在出国旅游时,跳伞出了意外,故去多年。他似乎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妻子走后便没有续弦,家里到处放着与妻子曾经的生活照。
可是这处宅子还没装修,一切家具从简,自然也没有摆放任何相片。
吃完饭,顾勇说了许多往事。可是我没有印象,只知道老鬼整顿饭都味同嚼蜡,随时准备逃跑。
“伯伯,既然我实验做完了,明天就要回去了。您要是有空,可以到我们家作客。”老鬼说这话的时候,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然而脸上没有丝毫不愉快。顾勇前一秒还眉飞色舞,后一秒就面沉似水,“那么快就走了?不再多住几天?”
“不了,太麻烦您了。”
“嘁!”顾勇一笑,我感觉身后一层鸡皮疙瘩。从此刻开始,我渐渐和冉一共情。
“小冉,你真的很像你爸小时候。尤其是晚上说梦话的时候,那个声音简直就是盛宇当年的音色。”
“什么?”老鬼身体陡然僵住了。
“哼哼……”顾勇起身绕到老鬼身后,凑近他耳根深深吸一口气,很享受地吐出来。
“伯伯,你要干什么?”老鬼想逃,双腿却动不了。只能明知故问拖延时间,期待奇迹的发生。
顾勇的打手抚摸着老鬼后颈,接着是双臂、背、小腹、双腿……
“小一一,你早就认识我了吧。”顾勇把老鬼放在床上,老鬼像是僵死了一样,连眼泪都凝固在眼眶里流不出来。此后,一直都是顾勇的自言自语。
“你小时候,十一二岁吧?噗!真是聪明可爱,躲在餐车里好玩吗?我和你爸是不是很刺激?嗯?”
他刻意避开胸部和裆部,仿佛忌讳着什么。
“我和他,这些年都没怎么做。我换过很多人,谁都不如他。”
我感到了顾勇带着酒气的呼吸,他本就低沉而富有攻击性的嗓音震得我耳膜疼。恍惚间,我已经切换为第一人称视角。
“第一眼看见你,我都懵了。就跟当年小盛宇入社团时一个样,懵懵的,好像声音大一点都会被吓哭。”他摸着冉一的脸,眼中的疼惜十分变态,“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这几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眼里。你晚上老是做噩梦,梦魇了就大叫一声弹起来。啊!”
他突然惊叫,我吓得脑袋发麻。
“像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吧?就跟你爸爸高潮时似的,让我听得心里痒。多想再年轻一回,你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不对,你本来就是个男孩子,可是投错了胎。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
“顾勇没有对我做什么事,然而时隔多年再见,我才猛然发现小时候那块疤没有好透。我还好,可是我哥不行啊。他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和中度强迫症,到现在还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尽量蹩脚的地叙述,用含糊的词将整件事变得模棱两可。我不希望在离开前让宋维心痛,也不认为那些事情有说与别人听的意义。
“冉一,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去拯救他吗?”
“是的。”
我点了点头,“我要用他的眼,亲眼见证这个恶鬼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