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
“嗯？”
“你现在还认为不让我知道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是保护我吗？”
我像冷冷地看着他，但是看他就像照镜子，镜里镜外的人，谁比谁可恨呢？
“你知道冉盛宇和顾勇有勾结，知道顾勇和当年KTV起火案有关系，也知道冉盛宇这些年一直在通过小说歪曲群众对这件事情的认知。我去花涧里找人那次，你也有意识，你知道我找了谁，也看到了你一直瞒着我的那件事。从前，我们两个人格间有隔阂，我不知道这件事，对顾勇没有防范。是，算我倒霉，我不怪你。”
他又躲开了我的逼视，我把他身体扳得朝向我，正色道：“可是这一次，我希望你把所有记忆都交给我。同样的，我也会把所有记忆都交给你。”
老鬼眼眶湿湿的，揉揉我的头发，自嘲似的笑了，“或许你是对的。我忘了，你也很辛苦。对不起。”
“你放心，拥有了所有记忆后，我不会赖着不走。如果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冉一，我更愿意……那个冉一是你。”
说着说着，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留念现实里的一切。
“我知道的，其实我以冉一身份苏醒的那一刻起，你一直都在。你看着我把宋唯认成伊琳娜，看着我和你的家人其乐融融，看着我和风阳去同学会，也看着我在审讯室说出了关于有容医院的那些事……这个休息室早就存在了吧？当我认为你掉线的时候，除了真正感觉膝盖一软那两三次，其他时候你根本没有离开我。你就坐在这里，看着荧幕上我经历的一切，就像那天早上我看见你和张伟告别时那样。”
老鬼没有否认，他只是帮我擦着眼泪，整个人好像泛着柔和的光。
“而我被迫下线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一个多月，我对你做的事情，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也许……哈哈……某日某刻，我上一秒还在晒太阳，下一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哈哈。”
“按照剧情发展，你是不是要交代后事托孤了？”
我一把推开老鬼，就这样和他呆呆四目相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戳中了笑点，我们拍沙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酣畅，笑得悲戚，笑得洒脱，笑得肚子疼。
“你听好，我要交待你三件事。”
“你说。”
“第一，无论你以后遇到什么，都给我好好活着。第二，今后的日子，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不准再委屈自己。第三，勇敢一点。不管是对杨禾，还是对明天。”
“没了？”
“没了。”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也学着他素日无所谓的态度歪歪头，“我的事不劳烦你。”
“你那么笃定自己还有时间？”
“当然。”
当然，我因为一个生命向死而生，带着她或他的遗憾和绝望来到这个世界。在最混沌的时刻与老鬼相遇、相识，为的就是把乱如麻的曾经理顺，点一把火，把这副身体里积压多年的腌臜销毁。现在，很多事情不明不白，我还不到离去的时候，我和宋唯一定还能再见的。
老鬼耸耸肩，“随便你喽，过来。”
他搂过我的肩膀，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与我紧握双手，轻轻道：“准备好了？”
“嗯”
我看了看他近在咫尺的双眸，缓缓阖上眼，“开始吧。”
一股电流从我的额头贯穿全身，随后我看见自己从两幢不见底的高楼上坠落，楼体满是黑色窗户，每一层都一模一样。失重感让我心跳加速，眼前的天空被两侧的楼掩盖，变得越来越小，我开始听见楼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是个小囡。”
“诶？奇怪啊……我之前问医生明明是个小子啊？”
一个老妇人看着秤上扑腾小手小腿的婴儿，虽然眼里透着开心，但嘴上也忍不住这么嘀咕了一句。
……
“哟，阿婆，你们家这小孙孙长得真秀气！好像个小囡囡哟！”
刚才的老妇人头发又白了许多，她牵着的“小男孩”背上背着一杆玩具枪，两三岁的样子。
“来！一一，叫阿姨好。”
“阿姨好。”
……
“我不穿裙子！不穿！”
“小男孩”只穿着背心和内裤跑到大街上，又被父亲抓小鸡似的逮回童装店。
“小姑娘不穿裙子，整天跟个野小子一样！像什么话？”
“奶奶说我本来就是男孩子！是因为妈妈太早把我生出来，我才变成女孩子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正在和店员讨论什么款式时尚。她表情僵了僵，又用个问题含糊了过去，像是没有听到两米外的父女谈话。
……
“冉一妈妈，今天冉一又去男厕上厕所了。”
老师忧心忡忡，看向蹲在办公室外的花台边刨蚂蚁的冉一。那时候，他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上幼儿园，梳起了小辫子，很淑女的裙子上有许多土屑。
“她已经五岁了，正常小朋友三岁左右就有性别意识的。”
“老师，您什么意思？”
母亲三十出头，浑身一股小学老师的压迫感。幼儿园老师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马上赔着笑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有些担心她和别的小朋友不好相处。冉一在家里和爸爸关系好吗？”
“我们的家庭很正常，冉一也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老师，她现在只是不懂事，我回去会好好教她的。”
说完，她没有再听老师的回话，也没有任何告辞。只是干练地踩着小高跟走出办公室，把冉一一把从花台上拎了下来。
“妈妈！妈妈……等等，我的小蚂蚁！”
“回家！”
她三两下打掉冉一手上的木棍，冉一小脸急得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两下转，又两步并一步跟上了妈妈的脚步。
天气很好，晚霞很美。母亲把冉一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直到吃完晚饭也没和冉一说一句话。
“妈妈，今天老师说我认字认得好，给我小红花了！”
“妈妈妈妈，你看，这是我写的。”
纸上用铅笔笨拙地写着：“妈妈，我ài nǐ！”
“妈妈，你做的番茄鸡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番茄鸡蛋！”
洗澡的时候，母亲把冉一搓得浑身通红，就像被开水烫过。冉一趴在小浴盆里，实在忍不住了，半哭半笑道：“妈妈，你轻点轻点！你弄疼我了！”
“啪！”
母亲把毛巾往盆里一摔，溅了自己一裙子水。小冉一被呛得咳了两声，抬眼看见母亲红着眼睛，马上吓得没了声音，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来憋得难受。
这时候，大门有钥匙声，正好父亲开门回到家。
“喂！还有饭吗？陪人吃饭，一个个就知道喝！嗝——喝喝！”
妈妈抱住冉一湿漉漉的小身体，哭道：“对不起一一，妈妈吓到你了。”
……
“嘿，小朋友快下来！”
说话的是母亲的同事，记忆中他的脸已经模糊，我只想起他是体育老师。看见冉一踩着椅子趴在教室窗台上，他连忙跑过来把她抱下椅子。
“是小冉啊。”他松了口气，看看教室里正在讲课的殷老师，捏捏冉一的鼻子说：“等妈妈？和叔叔去办公室等，叔叔教你篮球。”
“不是，不是的。”冉一奶上奶气，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心都化了，“我在学教书，我要当老师的。”
“哦？哈哈哈哈！好样的！”
……
“一一，这周末爸爸不回来了。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吗？那我们能去公园滑草吗？”
“当然咯！”母亲亲着冉一的小脸，用鼻头蹭了蹭她的鼻头。
刚才我一直无感，直到此刻忽然眼眶发热。
……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是后鼻音，来，跟着妈妈读，‘清’。”
“清”
“明”
“明”
“连起来。”
“亲民”
“哈哈哈哈慢慢来”
……
“妈妈，我不想当女孩子。”
冉一脏兮兮站在家门口，手里抱着被人扎破的篮球。
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这么个篮球。七岁生日，妈妈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我，当时我还很不解。
原来不是送我的。我想着，不自觉笑了。
“摔哪里了？”
“呜呜呜呜……”
母亲放下锅铲，把冉一抱进房里擦药。
“妈妈！”冉一抽抽噎噎，泣不成声，“是不是女孩子就不能打篮球？啊啊啊……”
妈妈搂着冉一，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份安心为冉一按下了静音键，妈妈轻轻摇晃着身体，柔声道：“女孩也好，男孩也好，只要喜欢，肯用功，什么都能做好。妈妈当年可是篮球校队队长。”
“很厉害吗？”
“当然啦。但是背后也付出很多努力。”
“可是我的球坏了。”冉一瘪起嘴。
“坏了不怕，妈妈再给你买。”
“可是爸爸不让我天天和男生打球。”
“你爸懂个屁。”
……
“妈！我被校队选上啦！”
单元楼下跑上来一个少女，她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娇嫩如花骨朵，两根辫子绑在脑后，一丝不苟。
“慢点，磕着。”
“还有一个好消息！”
冉一一双眸子亮晶晶，在昏暗的楼道里也发着光，“我又考双百了！”
……
“那我们去买鸡腿……”
开完班会，母亲搂着冉一要回家。
“冉一妈妈，请等等！”
班主任叫住了母亲。
“小冉应该也和您说了，这回期末考，我们让她和五年级学生一起考的。除了作文错了一个标点被扣一分，其他都是全对。成绩可以说是十分优秀了。”
“诶，也是老师教的好。”
“不不不，这些都是孩子和家长共同努力的结果，小冉说她已经把五六年级的数学都学完了，太棒了。”
“啊……哈哈。这孩子确实经常问我些数学题，已经是高年级的了吗？”
看得出来母亲也很震惊，和我一样震惊，老鬼也太能学了。
“是啊，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打算问一问家长的意思，要不要让孩子跳一级，开学直接读六年级。”
“三年级结束就直升到六年级？会不会太快了？”
“不快。”老师摆摆手，笑得眯起眼，“今年武名二中办了个初中部，像小冉这样的孩子，再让她复习一年六年级内容，一定能考上。”
……
“哟！我家姑娘真棒！不愧是我冉盛宇的种。”
这话让我感到恶心。
“爸，我想把头发剪了。”
看起来冉一听了这话也不舒服，她收拾着桌面，连看也不想看冉盛宇。
“剪呗，初中生不是都要……”
“我要剃板寸。”
母亲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很吵。冉盛宇听罢，舔了舔牙上的菜，放下了冉一的录取通知书。
“不嫌丑啊？”
“无所谓，反正也没人看。”
“哼哼……你剃呗。”
“真的？”冉一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刚要露出欣喜的表情。冉盛宇就把半杯啤酒泼到了冉一脸上。
“你敢剃，就别做我女儿。”
“呜呜呜呜……妈！”
……
“一一，别生爸爸的气，爸爸错了。”
“我要看书。”
冉盛宇坐在冉一桌子边，那态度，看来是刚被妻子教训过。
“爸爸刚刚脾气大了。”冉盛宇拍着冉一的肩膀，眼里既愧疚又欣慰，“爸爸只是想着，你快成大姑娘了，要有点温婉的气质才好。”
“温婉有什么用？”
“将来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呀，你会有很多朋友，会遇到自己喜欢的男生。”
“可是妈妈喜欢我，我喜欢我自己就好啦。我问妈妈了，她说随便我，这是我的自由。”
“自由？你个小娃娃有什么自由？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吵，整天被你妈带的，就知道顶嘴。”
说到母亲，冉一忽然拍桌子扭过头看着冉盛宇，很生气地说：“我妈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妈，哪来的我？！”
“你！反了你了！”
冉盛宇刚要抬手吓唬，母亲就在客厅里喊：“出来吃西瓜了！”
“好！”
父女俩异口同声答应着，矛盾好像又烟消云散。
我站在冉一房间门后，看着一家三口吃西瓜的背影，曾几何时，我也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