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39章 宇安!在宇安!福利院!

  “慕白,你做调查的地方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啊,就旁边城市林语。怎么啦冉姐?”

  老鬼向玻璃墙外看去,隔壁是一栋栋苟延残喘,即将变成烂尾楼的建筑,看上去确实挺像丛林,钢筋水泥的丛林。

  “最近论文写得怎么样?”

  “嗐!就那样吧,杨禾师兄老挑毛病,明明我觉得写的不错,他就让我有一种陷入瓶颈的感觉。”

  “这样啊……”老鬼接过尚慕白递过来的薯条,蘸着冰激凌吃了起来,“你有没有听说城市林语拖欠员工工资的事情?”

  “嘶……”慕白撇撇嘴,皱眉道:“有是有,不过情况还有点复杂。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他们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我再次听到了老鬼的想法。

  慕白吃的差不多了,擦擦嘴便起身打个招呼要走。老鬼向前屈伸,拉住她的手,直指凳子,说道:“不急不急,我还有点事儿。”

  “嗯?冉姐,你怎么了?”

  此时我也不知道老鬼想干什么,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挠了挠鬓角,“慕白,我想去短途旅行,现在没伴儿。你最近毕业论文写得如何了?”

  可恶的社会人,对一个论文缠身的学生说这种话。谁知慕白稍稍犹豫,随即点头道:“走啊,这书谁爱读谁读。”

  我刚想打个哈哈把这件事搪塞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控制权,想来老鬼又在压制我。他从来不做没头没脑的事,这么一问倒是让我想起那天审讯室里想起的声音——“宇安!在宇安!福利院!”

  “……你哥那边。”老鬼故作抱歉地皱起眉头。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了!”慕白把眼睛瞪得溜圆,鼓囊囊的腮里挤出一句话,“说走就走咯,管那么多干什么?他要问起来,我就说师兄带着我出去田调了。”

  “可是我现在就要走了。”

  嗯?不是不是?等等?!我没听错?玩这么大的吗?!我对老鬼的决定表示震惊和疑惑……为什么要那么急,还要带上慕白?

  “好啊,现在就走呗。”尚慕白不容许老鬼有喘息的机会,便问道:“要不干脆再叫上杨禾师兄。加上他,路上也有个照应。”

  老鬼语塞了,我也语塞了。不得不说,尚慕白今天……绝对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我心里已经在打鼓,若说能给我一点时间查清楚想知道的事那我自然是非常愿意的,可是这件事好危险,老鬼实在不应该带尚慕白。

  “喂,诶师兄。冉姐要约我出去旅行呢。你不是最近没什么事吗?要不要……”

  尚慕白执行力实在过于优秀,从她打电话给杨禾到我们三人上了高铁,我和老鬼都处于一种大脑活跃程度较低的状态。

  “冉姐?冉姐?”慕白碰了碰我的胳膊,“师兄刚刚叫你。”

  “啊?”我如梦初醒,杨禾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担心,他从保温杯里倒出半小盖水说道:“你还好吧?”

  “嗷嗷,我还好。”老鬼接过杯盖的时候,恰好车厢动荡,热水泼出盖子,把我手烫红了。

  “诶!”杨禾连忙抽纸巾帮我擦手,慕白作为场外支援,接过了盖子。杨禾把面纸粘湿冷水敷在我手背,边吹气边问:“没事吧?”

  “没事”

  我有些反感不太熟悉的人触碰我,可是老鬼……他好像很激动。杨禾叹了口气,似笑非笑的看看我,眼里有些困惑,“怎么会临时想去那个地方呢?”

  “我想去看个人。”

  “谁?”

  “一个孩子。”

  “你家亲戚?”

  “不是,是我一位患者的孩子。”老鬼见右边的一直呵欠连天的慕白闭上了眼睛,轻轻把水杯盖子拿回手里,喝干水后递给了杨禾。杨禾把外套脱下,指了指慕白。我感到心里一动,老鬼嘴角微微上扬,接过外套柔柔地盖在了慕白身上。随后,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弱了不少。

  “男孩女孩?”

  “不清楚。”老鬼的回答让我大脑飞速运转,然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吴颂慧在说“宇安福利院”前还说过什么。

  真的是来找孩子吗?可是到福利院不找孩子,还能看什么呢?难道他想从钱包赚身上入手,打亲情牌?

  “是什么样的患者?”杨禾有些为难地补充道:“如果可以说的话,我想问问。”

  老鬼没有告诉他名字,只用字母来代替人,“我见到A的时候,她已经五十二岁了。那时候她怀孕快两个月,瞒着丈夫来做流产手术。”

  “等等,那这孩子?”

  “我们要去看的是另一个孩子,几年前就被送走了。”

  “那么多孩子?”

  “是。”老鬼看着车窗外,叹息道:“家庭构成不太简单。A与前夫有一双儿女,前夫死后,她就带着儿女搬到了章村现任丈夫的家里。”

  “嘶……好棘手。”

  “确实很棘手,然而最让人为难的不仅仅是患者身体情况。她遭受了很多年家暴,现任丈夫一直想要一个儿子。而且带着她来做手术的就是她与前任丈夫生的一对兄妹。”

  “兄妹成年了?”

  “对。”

  老鬼也许是累了,在那段故事里,我并不是唯一的亲历者。老鬼捏着鼻梁,闭眼笑了笑,“挺厉害的一对兄妹。跪在我们科室门前,那个架势,让人看了难受。”

  只是难受吗?我对老鬼的心累感同身受,那天的事情我居然也有短短续续的记忆。吴颂声拿着刀,如果我们不动手术,他可能真的会闹出事来。至于吴颂慧,她在人群中跪着拜了又拜,脑门磕头磕得青紫。上了年纪的医生谁也不敢多事,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出面。可是,兄妹俩遇到的是老鬼。

  “这手术非做不可吗?”

  “倒也不是。”

  老鬼吹着冒热气的水,浅浅喝了一口,“分娩本来就存在危险性,就算医疗水平再高,目前我们在面对危急情况的时候,也无法做到完全保证母亲生命安全。A是高龄产妇,长年复发妇科疾病而不接受正规治疗,心脏和肾都有严重的基础性疾病,而且她得了癌症。流产和生育对她来说都是有高风险的。如果监护治疗的话,应该还是能生育的。”说到这里,老鬼看着杨禾笑了一下,“可是为什么要生呢?”

  是啊,为什么还要生呢?母亲命不久矣,父亲如此糟糕,谁来守护孩子健康成长呢?成为父母的门槛,真是低呢……

  “后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老鬼一乐,“当然是我给她动的手术喽。不然就三尸四命了,我可看不得。”

  “这关你什么事?”杨禾眉头一皱,声音提高了几分,他生气了。老鬼瞟了一眼沉睡的慕白,嘴上说着“别那么大惊小怪”,可我知道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热。杨禾就是这样感人所感,痛人所痛,从不吝于表达。

  “不是……你……”杨禾激动得脖子以上都红了,他搓了搓他的大鼻子,说道:“冉哥,我知道你能力很强,很有天赋。可是,这不是你能驾驭的。你才多少阅历?那么多主治医师见的病人比你看的病历还多,你为什么……”老鬼与杨禾四目相对,像是在等他说完。

  “人命大于天,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面对老鬼的眼神,杨禾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又放缓了语速,“技术的问题倒是其次。你看,A和丈夫关系不和,她的子女现在求着你给母亲做手术。手术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康复时间,他们能做到在这段时间里承担起母亲的看护费用吗?他们能保护好母亲吗?如果能的话,为什么之前母亲受了那么多年家暴,就连人流也要瞒着丈夫才敢做。”老鬼眼圈发热,我静静听着,忽而心底有所触动。

  杨穗的哥哥也叫杨禾,为什么他会作为一种印象出现在我的解离中呢?按理来说,我构造的解离必然脱胎于我的记忆,难道解离的人不止是我?老鬼也经历了解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老鬼在我解离的时候,就不可能是凌驾于双城之上的旁观者。

  “杨禾,A是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了,没救的。我只是不想让她最后的几天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牵挂,这对谁都不好。”

  听到男声从老鬼口中发出,杨禾愣了一愣。老鬼胃在抽搐,或许是因为杨禾脸上的不解、怒气和惊诧。老鬼也意识到自己发错了声音,忙轻咳一声笑道:“我会伪音,厉不厉害?”

  话没说完,我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老鬼熟练地在口袋里把电话掐断,若无其事地笑眯眯看着杨禾。杨禾没有注意到有人打电话给我,与老鬼对视片刻,他无奈地笑了:“冉一,不愧是你啊。”

  杨禾抿起嘴,垂下睫毛,深棕色的眸子不像宋唯那样总是让人感觉欲说还休。在他眼里,好像路见不平就该直抒胸臆,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能理解老鬼。老鬼耸耸肩,极度悲伤带来的生理上的反应没有消除,但他可不在意,“禾哥,事情已经发生了。”

  “可是你还没有处理好……没有整理好你的生活。”杨禾眼眶发红。他压低帽沿遮住眼睛,冷静了片刻,喃喃道:“冉一,这么久没见。你知道我那天看见你第一眼时的心情吗?形销骨立……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这个词用在你身上。”

  你想说的是朝不保夕吧?

  老鬼的想法又一次在无意中泄露,还是男声,我听得分明。

  杨禾铁汉柔情的一面确实很戳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被压低的声音从帽沿阴影下透出,“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急躁了。可是我很难受,后悔啊,后悔不早点告诉你我去了武名。”

  老鬼笑了一声,仿佛在打趣自己,“那些绯闻,你都看到了?”

  “具体是慕白告诉我的。之前我有刷到,但网上的内容很快被处理了,我没在意,也不知道那人是你。”杨禾声音哽咽,呼吸声听着跟缺氧似的。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当让是和你一起解决啊。不管是起诉还是做什么,比如现在,你要去宇安我就和你去,要找什么人,我就在旁边保护你。”

  老鬼把手心覆在他手背上,男性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比宋唯明显得多,热量缓缓从掌心下传上来。老鬼语气柔和,这种柔和不同于他对我的关怀,“禾哥,当时是我先走开的。”

  杨禾刚才还像头炸毛的雄狮,老鬼一上手,毛就倒了大半。他松松弯曲手指,过了很久才缓缓说:“冉一,你一直很有主见。可是这一次,能不能多和我商量商量?你说,人一辈子经得起多少次分别?嗯?”

  “好,我保证,保证。”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神态珍重的老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怜悯。可惜啊……老鬼已经捕捉不到我的情绪波动了,不然我还真想借机会问问他和杨禾的故事。

  到宇安时,天蒙蒙亮。我一夜没睡,慕白和杨禾休息得还不错。又坐了相当一段路程的大巴,老鬼带着我们去到了曾经住过的疗养院。疗养院在山上,如今已被承包改成了福利院。

  “你好,请在这里登记一下身份证号。”

  “我来吧。”杨禾把老鬼手里的笔抽走,边写边认真地询问起福利院孩子们的情况。工作人员也很热心地介绍着,把几个很有代表性的小朋友的资料卡翻了出来。慕白偷偷一乐,老鬼只当做没看见。

  “诶?这个叫苗苗的小朋友怎么没有照片啊?”尚慕白指着墙上一个大眼睛小孩子的照片问道。

  “哦,这个孩子照相的时候老是捣蛋。”管理员随口应声,又将头转向了老鬼和杨禾,“诶?我看你们二位应该结婚不久吧,怎么会想着来领养小孩呢?”

  答非所问,必定有鬼。杨禾心里也有数,向老鬼一笑,说道:“这和结不结婚也没什么关系。”

  老鬼满脸幸福地看着杨禾眨眨眼,整个状态不像演的,“我们还没结婚,不过也快了。”他又接着翻看起照片,“我们俩都喜欢孩子,听说你们院里管理好,小朋友很健康,所以就来了。嘶……小朋友的性格我们不了解,要想照顾确实不容易,要不这样吧。麻烦你去带我们看看,我们计划着在宇安住一段时间,要是能和有缘的小朋友建立感情,到时候手续齐全了也好让孩子适应。”

  “哟,真是好有爱心呢。”管理者和气地拍了拍手,“那就先恭喜二位了,来,这边请。”

  这间福利院设施十分完善,楼道房间都很新,床具书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因为孩子过多,外加采光不好,走道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馊气和消毒水的混合味。

  “来,宝宝们,和叔叔阿姨说早上好!”

  每到一处,那里带孩子的老师都会让孩子们和我们问好。约莫看了十多个房间和教室,我已经被小孩子稚嫩而高赫兹的声音吵得头晕。杨禾倒是乐在其中,不少小朋友很喜欢往他身边蹭。慕白抬着手机一边给杨禾和老鬼拍照,一边逗孩子。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师见老鬼拉着张臭脸,便为他端来一杯温水,老鬼一饮而尽,脸上肌肉稍稍放松,“这里有没有卫生间,我想洗个脸清醒清醒。”

  “哦,有啊,我带你去吧。你这么年轻,还没当过妈妈吧?”

  “嗯,照顾孩子好幸苦啊。”

  这位老师是个约莫五十岁的操着浓重宇安口音的妇人,她身躯微胖,头发像秦宿雨一样梳成辫子绑在脑后,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向对小孩儿那样生动顿挫,“这有什么,我当时带我囡囡的时候,那才叫累呢!别看是个小囡囡,哭起来叫人耳朵都疼,早上抱着、晚上抱着,离了妈妈就哭……”

  这个年纪上下的妇女是很神奇的存在——她们的脸上爬满岁月侵蚀的痕迹,干活的时候灵活驱动着臃肿的身躯,一般人看了她们的老脸,并不会想着亲近。可一旦她们开了口,累了许久的话就不管听者意愿地淌出来。

  此时,我才会恍然意识到那被洗衣水泡肿泡粗的手全然是叫无聊岁月撑肿的,她们的心始终要给日日三餐的菜谱留地方。她们“不好惹”、“爱占小便宜”的“恶名”在外,然而又会对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施以柔而不软慈爱。你说她小气吧,什么生物都能被她养得胖乎乎;说她木讷吧,她总是能敏感地充当护卫者的角色。

  短短几步路,我已经大概了解了她的家庭和愿景。临走的时候,她还不放心地提醒,“别洗冷水,大热天在空调房,冷水激了人要生病。”

  我关上厕所隔间门,情绪在瞬间崩溃。一张一张的纸吸满了我的眼泪,被丢弃在垃圾篓里,篓中很快被白色填满。

  “老鬼,你明明也那么爱你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为什么,我爱她,但这不妨碍我讨厌她。别哭了,眼睛该肿了。”

  “哭得止都止不住,难道你没哭吗?”

  我的嗓子酸涩得发疼,这场情绪来得很无厘头,我以为我们会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地方说起这个躲不掉的话题,原来失控的不止是我。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他晃晃头,没有说话。

  稍稍冷静了一会儿,我起身去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满脸是水珠的冉一,我知道延续刚才的话题是没有意义的,于是叹了口气问道:“宇安福利院你从前来过吗?为什么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吴少芬的孩子?”

  老鬼闻言有些吃惊,他搓了搓鼻头,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镜子像只小狗,顿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字问道:“你到底对从前的事情记得多少?”

  “什么意思?”我皱起了眉,心想这问题应该是我问他才对。

  “你难道对吴颂慧家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吗?说实在的,我其实也拿不准潜意识里是你告诉我要来宇安,还是吴颂慧告诉我要来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