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区域位于武名市的东北边，近十几年一直大兴土木。许多家乡在村镇的青年为了给家里多攒些钱，都放下手头的两三亩地，跑到这里打工。
“尤其是现在，暑假。好多学生也被家长带着进了建筑工地。喏，最大的建筑工地不就是天谦集团最近搞的‘城市林语’项目吗？不然麦当劳怎么会成临时宿舍？有空调呗。”尚慕白一口咬下五花肉，被冒出的油烫得一激灵。我为她抽着手纸，想起了刚才那个单薄的身影，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给那男孩子盖衣服？”尚慕白用冰啤酒的瓶身给嘴角物理降温，含糊说道：“人家是女生。那个妹妹叫娟娟，比较胆小，人也内向，在工地上经常被工头吓唬，睡觉的时候很容易惊醒。我有一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不小心擦了下她的衣角，一下就弹起来了。”
我看慕白神情严肃起来，甚至有点凝重。
“她也是假期来打工的吗？”
“那倒好了。”尚慕白摇摇头，垂下了眼眸，“她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在她生长的村子，能让女孩子走完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家都不多。娟娟家里还有个哥哥，三年前考上了县里高中。那时候她初一下学期，父母让她辍学嫁了人，彩礼拿来做哥哥学费。”
我皱起了眉，“她今年还不满二十？”
“二十一了，入学晚。她家本来不打算让她上学，却碰上村里老房改造统计户口，要求家家户户都要让适龄儿童入学。但是娟娟那时候已经十岁，错过了启蒙的黄金时期。乡村教育水平赶不上城镇，父母态度又不支持，所以她一直跟不上教学进度。呐，你多吃点。”慕白把刚端上来的炒饭分了不少在我碗里，摇头苦笑道：“哼……她哥哥高考失利打算复读，今年她还要撇下家里的孩子出来打工。真是人干的事。”
“够了，谢谢。”我接过饭碗，心里激起的寒意格外熟悉，“她的丈夫呢？”
“死了。”
“什么？”
“今年年初清理沼气池的时候，被炸死了。”慕白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却仿佛比人命还要重几分。
“抱歉哈，大晚上确实不太适合说这个话题。”尚慕白笑着耸了耸肩。“没事，”我举杯向她敬了敬，“辛苦了，人类学家。”
她连连摆手，笑得大门牙又露了出来，“哎？冉姐你现在在做什么呀？”
“我从前在市医院工作，现在在家里待业。”
“啊？医生啊？我还以为你是学文的呢。”
“哈哈哈，是吗？”
吃完夜宵已经快三点了，我惊异于这位核动力少女无限体能的同时，也很感激她为我这一晚按下了加速键。烧烤店打了烊，我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剩下的几个小时。
“冉姐，我们加个微信吧。认识你真开心！我扫你呀。”
“好。”
真好，原来我这么无聊的人也能给别人带来快乐。
“今晚你还有事吗？”慕白歪了歪头，我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还能找什么借口，便摇了摇头。她上前拉住我的手，笑道：“那好啊，你和我回家睡吧。今天晚上恰好家里没人。”
“这……这太打扰了，不好吧。”我也摸不准自己的想法，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想直接回绝。
“哎！哪里打扰了？我还嫌家里没人说话太闷呢。那就说定啦，和我回家做客。”
“嗯……好，谢谢你。”
我在慕白打的的间隙看了看手机消息，风阳静静躺在列表里。我怅然若失，没有人唠叨的感觉不过如此。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我猜应该和失恋差不多……好烦，为什么又想起宋唯这个，这个……算了。我的心跳加速，嘴唇渗出了铁锈似的血腥味，一边告诫着自己有点骨气一边又把宋唯的疏远反复揣摩。不像演的。我近乎恼羞成怒地得出结论。她真的是想要疏远我，不是担心众口，不是为了别的。她的一举一动与其说是克制，不如说是央求，像不知什么时候的央求“冉一，不要闹了。”
不自觉的，我又皱起了眉头。这一幕被慕白捕捉到，她用肩膀蹭了蹭我的肩膀，“Happy一点啦，恭喜咱们又度过了一天哈！”
“哈哈，嗯。”
空气沉默的几分钟里，我在氛围里察觉到一丝尴尬，于是轻咳一声想问问司机到哪里了。慕白很关切地问道：“着凉了？”
“啊没……没有。”
“这搞什么鬼？”慕白点开手机，一拍脑袋无语地看向我，“我天，打错型号了。看来还得和人拼个车。”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咱们等一等。”总是让人家找话题的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没话找话道：“慕白，你学这个专业还真是少见呢。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呀？”
“我？”尚慕白指着自己的鼻子，脑袋歪了歪，“随便找个工作混吃等死吧。”
“说正经的。”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正经的……我想无功受禄，不劳而获，平步青云……诶诶！真的！”
看我笑出了声，尚慕白说得愈发来劲。她正盘算着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没说出来，路口便转进了一辆白色的车。
“是这辆车吗？”
我抬手指着她身后的车将她打断，她猛地回头叫车灯射得睁不开眼，正眯着眼看呢，副驾驶的车窗就摇了下来，只见一颗脑袋探出窗外高声道：“哟，咱们家大小姐还知道自己打车呢。没发觉流量用不了吗？还不快上车。”
这声音……好耳熟啊……
“靠，拼个车还能拼到我哥。什么运气？”尚慕白忽然发现提示话费充值成功的短信提示，啧啧两声便三两步上前开车门把我请上了车。
后座还有一个人，此时正与我四目相对。
“……”
“……”
我们不约而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尚慕白因为“较为低下的自我管理能力”被白尚名抢白一顿后，兴致不减，摸着空隙向白警官介绍道：“诶呀哥你先别说话，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让人家看着多不好。”
“多不好？你也知道不好啊？你以为个个小姑娘都有你那身手。这一片晚上都是醉鬼，拉着人家玩那么晚，出了事你护得住吗？”
“呀！知道了知道了，我一打三没问题的！”
“不是，尚慕白你是不是理解能力有问题啊？我是说……”
“好啦好啦……你是说，我应该早点回家，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尚慕白说着话的时候边摇头边翻白眼，语气却乖的不像话。若是身边人换一个，我也许还会暗暗笑一笑，缓解尚慕白的尴尬。可是我为了和那个人保持距离，不得不挤到慕白，现在半个屁股掉在座位外面，另外半个落实的屁股也如坐针毡……委实笑不出来。
“怪模样收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好嘛哥，等我论文写完，我一定一定在十点前回家，OK啦？”
“唔，话费随时留意着。老头儿联系不上你，又着急忙慌喊我回家。”白尚名声音沙哑，看来累得够呛。尚慕白像是想说什么，从后视镜看见闭着眼睛，又沉默了。我手机震了震，慕白在微信里发了条消息“见笑了，我哥平时不凶。刚才急躁应该也是因为工作忙乱时，被我爸催着回家，别在意哈~”
我轻轻拍了拍慕白的膝盖，安慰性地摇摇头。
“诶，小同学，你家住的远不远啊？要是明天没早课就和慕白一起住吧，这么晚回家不安全，家里人该担心。”
“我……咳，咳咳……”我没想好说什么，才出声便听见旁边人悄咪咪“哼”了一声，一时语塞被呛得难受，但又不想咳的太厉害，只能忍成了一卡一卡的声音。
“你是不是真着凉了，今天一直咳。”尚慕白的手搭在我大腿上，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没事。”
这时候，坐在前面的白尚名听到我声音，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接着玻璃挡窗前的镜子向后一看，正好对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他两撇八字眉疑惑地抽了抽，像是倒吸了口气，一双老猫似的眼镜缓缓离开了镜子。
“哥，那冉一今晚就和我睡啦。”
“睡什么睡。啧！”
最后一声“啧”显然不是白警官对着妹妹说的，真好奇宋警官的表情但是我不想先做出表示。随着气氛越来越诡异，我开始脚趾扣地，方才只是如坐针毡，现在几乎觉得缺氧。尚慕白撇嘴白了哥哥的背影一眼，嘟囔道：“神经兮兮的。哥，”她提高了声音，“你刚刚不是还说这么晚不安全吗？难道你要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吗？”
我相信，这辆车上，除了司机和尚慕白在向着明确的目标前进，其余的人大脑都在飞速运转。我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要是不行的话，我借慕白张身份证去开个单人间吧。
“你带身份证了没？”我在手机上打字的时候，觉得脖子背后发热，热得难受。尚慕白这个小机灵鬼看到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哥，要是你觉得你在家冉一不方便，那我可以和她去外面开房啊。”
不不不！不是！这话不兴这么说啊！我摸了摸后颈，抿起嘴唇。
“咳……这不合适，哪有才认识就一块同吃同睡的。而且你也没问问人家答不答应。是吧，小同学。”
好家伙，这一球传的准啊。我笑了，心想我若说“好啊”，倒要看看白警官还能迂回到什么程度。迎着尚慕白急切的小眼神，我张开嘴，身后却传来了沉沉的女声，“我家有空房。”
尚慕白吓了一激灵，等看清了宋唯的脸才拍着胸口道：“嘶……原来是你啊唯哥，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也是拼车的人呢。”宋唯僵硬地笑了笑，小臂撑在车窗窗台上，手掌拖住头偏着脸看向我说道：“慕白，你哥在家确实不方便。酒店里铺盖不干净，衣服也洗不了。你说呢？小同学？”
要命，一个个都叫我说。你们没嘴的吗？
“我……确实……有点洁癖。而且，一个人惯了。”
对不起了慕白！我与宋唯对视一秒都要心率不齐，这下背刺还请你多担待。
“啊？这样啊……”尚慕白还有些不死心，想了一会儿替我为难道：“可是冉一和你又不认识，晚上好尴尬的。”
“呀呀呀呀呀，尴什么尬。大晚上谁跟你似的话多，回去就该睡了，有什么尴尬不尴尬的。小孩子家家，咸吃萝卜淡操心。师傅，到前面的路口停一下，我们要下车了。”
“啊？还有四百米呢哥，你是工作累坏脑子了吧？”尚慕白激动地晃了晃她哥的肩膀，兄妹俩又拌起嘴来。
路灯从前方迎来又向后跑去，照得宋唯的脸忽明忽暗。我躲开了那双蔚蓝的眼，所有心绪却放在了余光中，半边脸被她盯得滚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