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19章 陈浔

  “你刚刚怎么了?好像挺不舒服的。”

  “我有病,见谅。”

  “少来。”风阳转出了颜朔家小区,我强烈是不适感才稍稍缓解。风阳讲起班上同学的现状,叽叽喳喳,如数家珍。她的迫切和阿姨如出一辙,巴不得把这二十多年的事情都给我盘一遍。我打开窗户透气,阳光便透过街旁梧桐树的枝叶落到我手上。

  “诶,你别说他家小孩简直和他一模一样……还有那个篮球队的队长,以前和绮绮闹得沸沸扬扬,当时还被教导主任叫去谈话。结果,人家去年孩子都一岁啦!哈哈哈哈……”

  是啊,大家都有各自的幸福或困窘。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把手指伸出窗外,风从指尖流过,仿佛有了形状。属于冉一的回忆终究会尽数回来,可绝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回归。我时常把人的躯壳想象成玻璃试管,每一条试管里天生就装着不同的试剂。而客观发生的事情也是试剂,由于每个人的属性相异,内心面对同一件事的反应自然也就不一,最终的生成物也必然不同。比如现在,我在记忆混乱单薄的时候听风阳输出,如果不加辨析就记下,其实也可算作是另一场相异试剂的侵入。

  当我把冉一的记忆都想起来时,双城的记忆会消失吗?我是不是也会忘了伊琳娜和那个世界的冉一?这种一边回忆一边丢失,算不算灵魂的代谢与替换?我在复活的同时,也在死去。冉一啊冉一,你到底去了哪里?

  “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弄得我好尴尬啊。”

  我瞥眼看风阳自己把自己讲得兴高采烈,红了耳朵的样子,疑心这辈子她都没机会知道“尴尬”二字怎么写。但我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同处一车也不能叫她太无聊,于是笑道:“你搞得咱们高中和相亲机构似的,我忙着吃瓜,腾不出嘴说话。”

  “嗐,可不是嘛。不过都有例外,像陈浔,妥妥一虐恋男主。”

  陈浔……我皱起了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见我表情“一脸便秘”,风阳介绍道:“耳东陈,水寻浔。”

  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什么关窍,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脑海里闪出两个声音,一个是懒散的成年男声,一个是怯弱的少年音。他们都在说同一句话,“我叫陈浔。耳东陈,水寻浔。”随后,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瘦弱男孩,然而这副图像如正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外的风景,稍纵即逝。

  ……

  “冉一,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西餐厅里,陈浔身上透露出不合时宜的鄙陋和粗俗,尽管他衣冠楚楚,尽管他切割牛排、摇晃红酒的姿势无比娴熟。

  “是吗?那你尽可能地恨我好了。”

  我看不清陈浔对面的人,听声音甚至无法得知ta性别。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有个好出生,有个好父亲,你在这里和我装什么装?”

  “哼……”ta的笑声里,同情与讥嘲三七分,“你这话敢对着冉盛宇说吗?陈浔,我倒要看看你这只鼻子里插大葱的猪,装象装到什么时候。”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

  “小心!汤撒了!”

  我手指一痛,清醒过来的瞬间只觉得膝盖发软。还好风阳救场,一碗酸汤混沌终究是保住了。

  “你是不是没睡够啊?才说着话呢,人就要躺平。”风阳抽出湿巾给我擦手,像个姐姐。

  刚刚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打量四周,这家餐馆装修得很有味道,那种刻意为之的浪漫就像一个高中生,明明没时间打扮自己,但在爱美之心和自尊心最强烈的年纪,他们总是迫不及待,有无数办法挖掘自己的美。也许妆容粗糙、穿搭弄巧成拙,可是等长大后回头看,这样纯洁得有些愚蠢,却着实青涩美丽。

  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看看自己发红的手,火辣辣的痛感倒是很真实。是幻觉吗?我闭起眼回想着。我刚刚不是还在风阳车上吗?中间,中间发生了什么?

  “孃嬢!再来两碗砂锅饭,一份炒卷粉,不要韭菜辣椒。”

  风阳爽朗的声音有力地把我拽回现实。

  柜台前的阿姨见了风阳,热情地向她挥了挥手,“要和什么饮料自己拿哈!嬢孃请你们。”

  风阳也不客气,说声谢谢就从冰柜里拿出四罐豆奶,就和到自己家似的。算了,喝不完再放回……我去?

  只见风阳想也没想就连着开了三罐,我拦住她已经扣着第四罐的拉环的手,忍不住问道:“打住,开这么多,喝不完呀。”

  风阳戏谑地露出高低眉,嘴一咧,又开了第四罐,“别担心,我会给钱的。只怕你一会儿不够喝。”

  一仰脖,半罐豆奶下肚。她舔着嘴唇问道:“刚说到哪里了?哦哦!虐恋男主。”

  “虐恋男主……谁?”

  “噗!”风阳蓦地一笑,摇着手里的豆奶说道:“笑,现在是苦情虐恋男主了。苦恋多年的女同学刚答应求婚就失忆,够狗血。我要有文笔,写出来指定有卖点。”

  “谁?”

  “千哥,你要不要听听你在问什么?”风阳叹了口气,也许她没想到我情况那么严重。就在她垂眸的刹那,我心里忽然有些嫉妒这个社会身份下的冉一。能叫风风火火的风阳露出这样的表情,冉一确实是被她真心在意着的。风阳习惯性地把砂锅饭上的半个咸鸭蛋黄挑给我,又夹走了我碗里的腌肉。饭菜入口,她被嘴里的饭烫得直呵气,“斯哈……开吃!和当年一个味儿。”

  我嚼着粒粒分明的饭,眼里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到,顿时起了一层水雾。这味道……太熟了,仿佛在无数的梦境里出现过。而梦中的一个个声音像风一般掠过我耳畔。

  “这有什么?没分科前,冉一可是二中历史上第一个过千分的人!”

  “以后叫你千哥哈哈哈……来,祝我们三班旗开得胜!走一个……”

  “哎,男人有的是,好好读书啊姐妹,饭凉了,快吃。”

  “冉一,你有没有想过,等高考后交个男朋友?”

  这声音……是从前的风阳?

  风阳没注意到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现在我头很疼,就像有脑子里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敲。她递来一张纸,“你这吃辣能力有待恢复啊,汗都辣出来了,擦擦。”

  “嗯。”

  我接过纸巾,疼痛有所缓解。风阳吸溜着卷粉,满嘴都是油,“陈浔是咱们班班长,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年年都要喊上同学们聚一聚。他这么做是在等你的回复,但是你一次都不去。”风阳单手打开了微信,“喏,这是你前年发给我的,你和他聊天记录的截图,看看?”

  “怎么还留着?”我也挺佩服风阳,她直接把聊天记录收藏了。

  “那当然,能让我家禁欲多年的千哥接受表白,陈浔也算是牛的。这样史诗级的画面,当然要保存了。”

  “是……吗?”我浏览着聊天记录,这场聊天持续了一个星期,往往是陈浔大段大段发言,冉一到了晚上一两点才回几个字。结尾是冉一的“睡了,晚安”。

  “这算是表白?!”

  “陈浔说是的,他说‘晚安’是你们之间的秘密。WANAN——我爱你,爱你。”

  “……这……不是……烂大街的……老梗吗?”

  我打开了自己的微信,发现自己没有加着陈浔的微信。

  风阳一歪头,咧嘴道:“你是不是把人家拉黑删了?”我侧身一挡,笑着说:“怎么会?”

  果然……“商业银行陈浔”乖乖躺在黑名单里。和他一起位列名单的还有一个人,名叫“。”

  我点开“。”的主页,纯黑和头像和背景封面下有一行灰色的个性签名——今夜,我看到的星星已经死亡。

  是谁呢?会是宋唯吗?

  晚上的同学会,都是陌生面孔。我坐在风阳身边,她举杯我就举杯,她发言我就静听,宛如仿生人。我不知道冉一在班上是个怎样的存在,但人缘似乎不算很好。趁风阳与众人兴致高昂的时候,我悄悄背起包出了门。

  “你玩儿着,我不舒服先回去了,等到家……”

  “冉一,等等!”

  我正打着字,身后有人叫住了我。一个衣着讲究,瘦瘦高高,戴着金属框眼镜的男人追出了包厢。我微微皱眉,硬生生笑道:“不好意思了,我不太舒服,得先走一步。”

  “哦……哦……”

  “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挠挠头,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双颊发红,“我能……请你去喝点东西吗?”

  “哦,不了,我阿姨……”

  我正要拒绝,风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诶诶诶!要的要的。陈浔你怎么回事,今晚上难道就没找人家叙叙旧吗?”

  她说着,把我推到了陈浔面前。我感到她的脸向我肩上靠近,酒味浓重的热气穿过我的发丝,吹得我耳朵痒痒。

  “没事,阿姨那边我去说。”

  “……那好吧。”

  说来我也着实好奇。这个世界和双城似乎能一一对应,可是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我和冉一一模一样,但灵魂已经置换;闫硕在这里变成了颜朔,依旧是个爱吸烟的老头;而陈浔呢?他与他面貌气质十分相似,就连名字也是一样的。这让我怀疑,会不会陈浔身体里的灵魂不一样?会不会也是一个来自双城的灵魂?虽然双城里的他只是个工具人。

  我在风阳老姨母般欣慰的目光中上了陈浔的车,他的车上有股颇为刺鼻的香味,艳俗而劣质。我打开窗户透气,似乎能感受到陈浔的目光通过后视镜在我脸上流连。

  “好好开车。”我不知道陈浔和冉一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没有多少感情色彩。

  他微微一愣,扯开了话题,“你有什么想喝的吗?我们小区楼下开了一家咖啡馆,去试一试?”

  “不用,今晚不早了。”我依旧冷着脸。

  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有一种过度强调放松带来的紧迫感。在我住院这段时间里,手机里的所有聊天记录都被清空了。从前我是因为什么和陈浔闹掰的呢?风阳给我看的截图没头没尾,除了能感受到当时我很反感陈浔以外,就没有什么有用信息。我闭上眼,企图追溯出原因。

  “不舒服吗?”

  他的语气充满关切,好像正在清理文物的考古学家。我摇摇头,不再多做回应。陈浔在小区车位上停好车,我们大约沉默了七八分钟,最后还是我开了口,“我想是时候清算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他擦了擦鼻尖的汗珠,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摘了下来。他看向我的时候,双眼因为高度近视而显得无神、冷漠。像是早有预料,他长舒一口气,“果然,失忆的事是装的吧……你打算怎么清算?”

  这句话里透着几分如释重负,没有失落。我完全是在套话,心里其实一分筹码都没有,只得强打着气说道:“那得看你的诚意。”

  “我?”陈浔不可置信地一笑,这表情叫我感到恶心,“冉一,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说了会把父母送回老家,房产证写你的名,你还要我怎样?”陈浔一抹他油亮的头发,把车窗打开,将手伸出了窗外。这句话把我震惊到小腿颤抖,我和他的关系已经这样深切了吗?好奇心驱使我拼命回忆着关于陈浔的事,纵然我已经头疼到眼周发酸,仍然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知道了。”我强忍着疼痛,冷冷道。

  “所以呢?”他的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个幼童的意见,可有可无,耐心得有些消耗他不多的教养。

  “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

  我有什么事没有处理好呢?不知道,也许是我还没有承认自己的父母吧。想到父母的定义,我的心脏就抽着疼,仿佛这是一种条件反射。陈浔肉眼可见地急躁起来,他点上一支烟,“冉一,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到底有哪点不好?”

  “我不打算结婚。”

  “哼……”他吐出烟圈,气笑了,“这话你总算说出口了。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老了也没个男人照顾你。你以为两个女的能一辈子……”

  “和你有关系?!”

  两个女的?谁?我和宋唯?还是和风阳?

  二手烟熏得我想吐,陈浔却毫不在意。过了许久,陈浔掐了烟缓缓道:“冉一,你爸妈也会老的。”说完,他打开了聊天记录,“这是你爸妈的意思,我觉得……二老很为你考虑了,你不应该这样寒人家的心。”

  我看着聊天记录,可见叔叔阿姨是很看得上眼前这个女婿的。陈浔虽然被我怼了一回,却也没什么失落,好像捉到老鼠的猫,在玩弄猎物的时候从不会畏惧老鼠跑远。原来这份有恃无恐来源于这里……呵呵,真是可笑。

  他语重心长,句句不离“对我好”的主旨,“二老不能陪你一辈子,况且……我知道你去了那种地方,也了解那里会对你做些什么。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嫌弃或对你有什么想法……”

  他喋喋不休,我的头越来越疼。屏幕上,聊天记录的字抖动起来。

  “哔——”

  尖利的耳鸣仿佛刺穿了我的身体,眼前的一切在瞬间成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