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青枣>第47章、除夕

夜晚的医馆恢复了寂静,黑暗无声的走廊如无尽的海沟,只有一间屋子亮着微弱的光,像隐匿在蔓草间若隐若现的夜光藻。

鼠标哒哒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响起,陈藜芦独自坐在书桌前望着发出蓝光的电脑屏幕,不算厚的镜片上映出某个网页的界面。

陈藜芦嘴唇微抿,放在鼠标上滚轮的手指慢慢滑动,电脑中的页面跟随指引缓缓向下展开。光标显示的地方很快出现了一条天蓝色的艺术线条,光标移动,蓝色的线条也自动描绘出许多图画,比如指尖即将触碰在一起的两只手,又或者展翅的飞鸟……

陈藜芦出神地望向电脑屏幕的动画,正看得专注时,手机铃声响起。他闻声瞧去,发现是一条短信。

陈藜芦拿起手机,点进收件箱,以为是徐天南每晚例行的晚安,却在看到消息时,愣了一瞬。

原来是他曾经看病的医院发来的复诊提示短信,上面显示陈藜芦半年没有复查病情了。提醒话语的后面是一段公事公办的说明,解释了抑郁症、焦虑症等心理疾病积极治疗与谨遵医嘱的重要性。

陈藜芦神情恍惚,他才记起自己上一次去看医生还是去年秋天,之后因为种种不可控的原因他没有再去复诊,甚至停了药。

被关在清秋医院时,陈藜芦早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熬过苦不堪言的发病期,不过或许是因为每次他发病时都在遭受其他折磨,那无数次相当于死过一回的痛苦交叠盖过了抑郁症带来的病痛,才能让他勉强撑过来吧?

难看地扯起嘴角,陈藜芦不在意地放下手机,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电脑上。

页面被重新滚动到最上方,一排说明性文字赫然出现在视线中——“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陈藜芦凝视屏幕上一名老者与一名少女的背影发呆,他双手交握,拇指放在手腕处摩挲,思绪变换万千,然而镜片下的一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连带他左眼下的泪痣也仿佛成了沙砾中被海水冲洗出的珍珠,散发出晦涩的但不能被掩盖的光。

昏暗的台灯光芒洒在陈藜芦侧脸,他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办公桌旁边的书橱里一张他与陈丹玄在高中时期的合照。

照片里,他与陈丹玄手捧祝贺毕业的鲜花,两人额头向彼此靠近,笑得开心幸福。

呆呆地望了几秒,陈藜芦坐直身体,打开了书橱的玻璃门,又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便把相框反扣在了架子上。

随后,陈藜芦转过身,他手握鼠标,将光标移向了右边的“登记”,开始了对键盘新一轮的敲敲打打。



第二天,陈藜芦难得在上午请了两小时的假,驱车前往了西郊的温泉墓园。车内副驾驶的位置上是两束开得灿烂的花,一束粉玫瑰,另一束是白色绣球。

雨雪天后的晴朗令人心情愉悦,湛蓝色的天空仿佛艺术家精心调制出的颜料一笔一笔在油画中细致地描绘。

青石板路响起皮鞋的哒哒声,陈藜芦手捧两束鲜花缓步进入了墓园。

迈上石阶,四周树木由于入冬变得干枯,但是松柏环抱依然可以看出是一块儿属于离世者的风水宝地。陈藜芦目光淡淡地掠过四周,只有从微微颤抖的眸子中看得出他内心的一丝紧张与不安。

过了几分钟,陈藜芦的脚步停在两处并排而立的墓碑前,石碑上墓主人的名字分别是李梦与宋真明,他们能一同葬在此处还多亏了南坤谨的帮助。

凝视了眼前的墓碑许久,陈藜芦瞳孔晃动,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弯腰将怀中的粉玫瑰与绣球放在李梦与宋真明的墓碑前。

扯出一抹不算好看的笑,陈藜芦语气故作轻松,“抱歉小梦、真明,因为时间太紧,再加上之前我的状态…不太好,只能先拜托朋友来安置你们了,住的还习惯吗?”

“我.…..”陈藜芦喉咙堵塞,忽然说不出话,半晌,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苍白的唇瓣哆嗦几次,再次开口道:“对不起……”

“这句道歉,我一直没来得及亲自对你们说出。对不起,是我的无能害了你们,如果当初…我能再坚强一点,再认真关心你们一下,是不是就可以发现你们的异样了?”

陈藜芦总会想,如果当初他在曹赤辛的折磨下撑过来,或许他能早点发现李梦被人欺辱的事情,也能注意到其实宋真明已经消失很久了。又或者,他向曹赤辛和陈丹玄服个软、求个饶,他就可以早些逃离清秋医院,然后再把李梦和宋真明救出来……

幻想着“假如”的美好,强烈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陈藜芦。

因为陈藜芦突然发现好像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命运最后的结局都不会好,所有的一切在他喜欢上陈丹玄时便已注定。

眼帘垂落,陈藜芦愧于看向墓碑上李梦与宋真明的照片。想到两人离开前的模样,他的心宛如被尖刀生生割裂,滴下的血珠形成密密麻麻的细网,又将他全部包裹,让他窒息而亡。

胸口憋闷,陈藜芦咬紧牙关身形僵直一动不动,他发红的眼眶宛如经历家园破灭的狮子,带着浓浓的绝望。

耳边吹来寒风,陈藜芦却感觉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尤其当他脑海中不断闪回自己与李梦在清秋医院相互依偎的场景,他的脖子更像被人掐住。

握成拳的手更加用力收紧,直到掌心出现深深的指甲印,陈藜芦才松开发白的指尖,接着他缓慢抬眼望向面前两块冷冰冰的墓碑,干涩的嘴唇张开,沙哑道:“刚才走神了,抱歉。”认真的语气仿佛李梦与宋真明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

“过去这么久,我该与你们讲讲最近的事情了,不然下一次托梦的时候,小梦你又要抱怨我不告诉你了。”

然而事实上,李梦从未进入过陈藜芦的梦中。

“我呢,还是老样子,一个眼睛废了手废了的人,还能干什么?不过还有一个人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感兴趣——姚远。”

苦笑一声,陈藜芦继续道:“我知道你们不太喜欢姚远,可是如今想想,当时在清秋医院,对于姚远来说告密是他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吧?因为曹赤辛说,只要能帮助他,姚远便能获得一次与自己男朋友通话的机会。”

低下头,陈藜芦面带嘲讽,“但是曹赤辛怎么会守信呢?姚远其实也被骗了,现在他被家里人送进了另一家戒同所,听说姚远的精神状态出现问题了……”

声音渐弱,陈藜芦抿紧嘴,沉默良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几声喜鹊的叫声从树林间突兀地响起,陈藜芦睫毛微动,额角垂落的碎发挡住了他眼底的讳莫如深。

再次看向李梦的墓碑,陈藜芦奇怪地说道:“小梦,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我的选择,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亲自去给你道歉,所以先不要气啦~”

双眸粲然弯起,陈藜芦笑得比半空中的太阳都明亮,后面他又自言自语了许久,待到正午阳光升到最高处,他终于打算离开。

走出墓园前,陈藜芦抬头望向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眯起眼睛,嘴角的笑包含几分释然,小声道:“小梦、小宋,你们好好的,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再过一段时间…...”

话语止住,陈藜芦抿紧嘴,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所以这次先再见了,你们…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笑了笑,陈藜芦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走出了被树木包围的墓园。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京城街道上的红色中国结彩灯与明黄色灯带一排排亮起,尽力渲染着节日的气息。

二环内的“悬壶医馆”大门紧闭,医馆内的员工已经放假回家过年,只剩下两盏红通通的大灯笼安安静静地亮着。

朝南的医师诊室,陈藜芦一如往常端坐其间。

书桌上摊开的记事本里,密密麻麻的是陈藜芦干净清秀的字迹。他将所有的注意事项写得清晰明了,一笔一划都是他对江郁金、徐天南,以及医馆内所有人的嘱咐与不放心。

空寂的房间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台灯,缥缈如纱的光线下,陈藜芦柔和的面容上是许久未出现的专注。

医馆外的万家灯火曾经便与他无关,如今更与他毫无瓜葛。而对于陈家,阖家欢乐本不可能,陈藜芦也早放弃得彻底。

其实,陈藜芦应该从很久之前就应该决定好远离家族的事情,但是因为陈丹玄,他一直狠不下心,总期待自己的努力能得到陈丹玄的喜欢,能得到父母与祖父的重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无论如何,六亲缘浅的他永远不会获得他期盼的关爱。

落下最后一笔,陈藜芦放下手中陪伴了近十年的钢笔,他摘下鼻梁上的老式黑框眼镜,揉揉最近视力又变差许多的右眼。

转动身下的转椅,陈藜芦望向窗外的夜色,由于视线模糊,他看不清远处郁郁的山林,神色却淡然如旧,像山水画中无足轻重的一撇墨,深沉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久,手机铃声打破了医馆的安静,看到是南坤谨,陈藜芦唇角勾起按下接通建。

“喂,谨?”陈藜芦声音柔和。

“阿藜!”南坤谨正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听筒里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很是欢快。很快,笑声渐弱,南坤谨走到了户外。

“阿藜,过年好!我的新年祝福及不及时?”

陈藜芦笑笑,“很及时!你也新年快乐!”多亏南坤谨提醒,陈藜芦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小时到零点,农历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在哪里啊?”

陈藜芦犹豫两秒,看着四周的黑暗,回道:“本家……”

南坤谨倏然收敛了笑容,随后眼底多了几分无奈,他望向被烟火熏得缥缈的夜空,幽幽道:“阿藜,明天是新的一年了,开心点吧!那些前尘往事咱们不然尝试着忘记,如何?”

因为没有办法逃离,不如暂时蒙住双眼前行,尽管痛苦万分,但依然有机会遇到希望。

陈藜芦愣了一瞬。

他明白南坤谨话中的意思,同样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担心,可要让他忘记…属实困难。南坤谨不知道他的内里早已腐烂溃败,像一颗掉落到地上无人问津的苹果,漫长的时间对他来说只是在无限接近消失罢了。

站起身,陈藜芦走向窗边,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几公里外与热闹格格不入的浓郁树林,回复道:“好,我会的,谢谢你,谨。”

听到陈藜芦肯定的回答,南坤谨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听到陈藜芦决定忘记过去的决定。

暗自呼出口气,南坤谨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阿藜,你是我朋友,所以任何时候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也希望你能够不勉强自己。”

“.…..”

穆霭哑然,没等回答,南坤谨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不打扰你和…家里人过年了,过两天带你去滑雪。记得要开心,阿藜。”

“好,明年见!谨~”

“嗤,OK!”一声轻笑,南坤谨被陈藜芦的玩笑话逗乐,打趣了几句,他挂断了电话。

听到手机中的“嘟嘟”声,陈藜芦脸上的笑倏然变淡,直至趋于虚无。

家人...?

陈藜芦回身,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漾出一丝酸涩,他没有家人了。在他们决定把他送到地狱时,他们便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摇摇头,陈藜芦扯下嘴角,决定出去走走。

京城的天在逐渐回温,陈藜芦穿了件纯色的羊绒大衣,脖颈间只围了一条深灰色围巾,他打扮简简单单,如从诗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关上医馆的门,陈藜芦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冷不丁响起的招呼声让他顿住,“学长!”

陈藜芦回头,迎面是冻得鼻尖发红的徐天南,他瞳孔微缩,急忙走近,将手虚覆上男人冰冷的脸颊,“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徐天南吸吸鼻子,笑得憨傻,“我猜到学长会来医馆,没想到还真的被我猜对了!嘿嘿!”

陈藜芦又气又无奈,周身没了适才的死气,埋怨道:“你个傻小子,不知道天冷啊!要是我不来医馆呢?”

“那我会去学长家附近转转,反正只要我知道你不是自己一个人过年就好。”

陈藜芦怔住片刻,然后他眼帘垂落,默默将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绕在徐天南的脖子上,却被徐天南止住动作。

陈藜芦疑惑。

徐天南走到陈藜芦身边,用厚实的长围巾将他们两人一起围住,他眉眼弯起,笑容比路边的灯都明亮,“这样我们都不会觉得冷了。”

陈藜芦的身高只比徐天南低一点,两人围一条围巾并不会觉得行动不便。

陈藜芦眨眨眼,随后低头轻笑,算是接受了徐天南的做法。

“走吧,今天要不要陪孤寡老人跨个年?”陈藜芦挑眉邀请道。

徐天南开心地点头,“求之不得。”

陈藜芦与徐天南没有选择开车,而是顺着二环内的某条路走走停停,看到有酒吧在播放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他们便停下点杯饮品坐下欣赏一会儿。

一边看,两人一边点评,说跨年节目办的一年不如一年,春晚的小品一年比一年无聊,接着手中酒杯相碰,惬意自在。

没有什么对来年的期待,也没有什么吉祥话,只当是平日里最普通的一夜。

等杯中酒尽,陈藜芦与徐天南再一起离开,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反正,两人不管在哪里都会看到有人忙着欢迎新一年的到来。

中间,陈藜芦手机的震动响起很多次,他知道是陈丹玄,于是一个没接,还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拒接了最后一通电话,陈藜芦抬眼,恰好看到街道边有几片枯叶被风吹起却又飘落,他积攒了一夜的好心情不知为何立即消失。

直到此时,陈藜芦才意识到,对于诗人,满城的霓虹随意摘取一点都能成为浪漫,可对于悲观的旅人来说,一片落叶都能轻易将他压垮。

然而或许受到周围气氛感召,陈藜芦仍然希望,不论多么艰难,新的一年里他能为自己再多活一天。

尽力将胸口的沉闷压下去,陈藜芦与徐天南站在一处聚满了年轻人的小广场。

广场上,投放到巨幅荧幕上的时间正在倒数,陈藜芦与徐天南站在人群中围着同一条围巾,一起仰头看向倒数的数字。

“三、二、一!”

“过年好!!!”

徐天南与大家一起高声呼喊,陈藜芦站在一旁笑得温和,闪烁的荧光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跳跃。

他望向屏幕,眼眶湿润,在心里默默念道:“希望徐天南小朋友永远开心!”

不要像他,走得远了,连心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

各位宝贝们,过年好!!新的一年,我们都要龙马精神,万事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