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情感>青枣>第30章、说一说你的病因

自从被批准到小广场放风,陈藜芦依旧被关在像铁笼一样的禁闭室里,可曹赤辛对他的看管似乎并不像之前那么严厉了。

不仅他的手腕不再被铁链锁住,所谓的电击疗法也从每天几次改成了三天一次,而且还得了去公共卫生间的自由,让他不至于与李梦住在只有一道铁栏阻挡的房间里时觉得尴尬。

躺在木板床上,陈藜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黑压压的天花板。他忽然想,人类也真是个神奇的生物,明明半个多月前他被送来的时候还像个竖起满身尖刺的刺猬,怨怼缠身、执意反抗,现在却被磨得慢慢没了当时的脾气,甚至会因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处境认为日子不算难熬。

不过,多亏了他能沉下心,才能通过每天放风溜达的时间摸透清秋医院的结构到底是什么样子。

作为在许多家长中口口相传的戒同所,真实的清秋医院并不像一些父母来实地查看场地时那般正常。

伫立在医院大门之后的“住院部”看上去与市区的医院无异,可是除了被关在此处的人,还有对曹赤辛忠心耿耿的员工,无人知晓住院部大楼的下面几层才是真正的清秋医院,又或许可以称之为“施暴所”。

平日里,地上的祥和安宁将地下的暴力阴狠牢牢地掩盖,更蒙住了所有急于让自己孩子变正常的家长的眼睛。

短短几周,陈藜芦见证了太多恐怖,经历了太多的无可奈何,才终于学会闭嘴与自保,却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名为良善的坎儿。

与陈藜芦共处一室的李梦也有了改变,似乎是相处之间了解了彼此,又或者因为陈藜芦是她进入清秋医院以来第一个认识的人,李梦对陈藜芦没有了最开始的防备。

夜深人静时,睡眠浅的李梦经常被走廊外的尖叫声惊醒,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她会忍不住找同样睡不着的陈藜芦说些话,比如此刻……

“藜芦哥?”

“嗯,我在。”

听到李梦小声的招呼,陈藜芦应了一句。他明白李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坚强,不论对外多么冷漠,内里依然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孩子。

对陈藜芦来说,李梦更不应该遭受与他一样的糟心事,于是对于李梦的低喃,陈藜芦一直耐心听着。

他们知道有监控监视,所以躺在各自的床上保持不变的姿势,唯有嘴巴在嘀咕闭合。

两人隔着铁笼谈天说地,李梦知道陈藜芦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陈藜芦了解到李梦有一个很疼爱她的女孩子。

夜色下,四周没了白日里一双双透着阴森麻木的眼睛,没了耳边滋滋的电流声,走廊里棍棒敲击在肉体上的闷响也消失了。

万籁俱寂时,独剩下两具被世俗捆绑伤害的游魂在相互依偎取暖。

陈藜芦不爱说话,却对李梦的句句有回应。他认真听着李梦说与她喜欢的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不忍心打扰。

因为李梦不像他,经历过的唯一的“爱”都充满欺骗。李梦的世界在进入清秋医院前是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真诚的,而陈藜芦不愿对李梦说太多关于自己事情的原因也在此,不是他觉得丢人,只是他想让李梦在心里保留对爱情的相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诺大的牢笼中女孩儿的声音逐渐减弱归于沉寂,陈藜芦轻笑,猜到对方应该是睡着了。随后他坐起身,背靠凹凸不平的水泥墙,抬头望向上方正慢悠悠转动的排风扇。

进入十二月了,天逐渐变冷,不知道把他送进来的几个人过得怎么样?是阖家团圆还是在围炉夜谈、互诉情话?

在清秋医院陈藜芦有大把的空闲可以去想东想西,他也想通了许多事。

其实,根本没什么口中信誓旦旦的“喜欢”,更没有“我会保护你”,一切仅仅是他视为最亲近的家人、爱人为他造的一场骗局,一场为了将他变回“正常”的骗局。

可怜可悲他当初被所谓的“真心”蒙蔽双眼,看不清局面,成了如今狼狈的模样。

无奈地摇摇头,陈藜芦漆黑深邃的眸子里飘着薄薄的白雾,堆满了自嘲与失望,他眉眼低垂,半长的头发挡住了发乌黯淡的泪痣。

过了许久,年轻男人望向不远处陷入睡梦的女孩儿,温润的声音化成了守夜的使者,挥散了空气中的污浊与梦魇,留下一室静谧。

“晚安,小梦。”



第二日陈藜芦被带离房间时,目的地不是常去的诊疗室又或者小广场,而是一处排满了白色桌椅的食堂大厅。

整所医院的病患被分开安排坐在一起,南面是男生,北侧是女生。

陈藜芦第一次来,还没来得及观察环四处境便被人半是强迫地推着向前走,身边的李梦同样被两个男人赶到另一边。

看到与陈藜芦距离越来越远,李梦眼神中露出慌乱,但只能被身后的教官半推搡强迫着按到椅子上。

陈藜芦看向一排一排正襟危坐的男孩儿,每个人的双手都整齐地放在腿上,眼神空洞、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一众人中,陈藜芦瞧见了之前在放风时险些摔倒的男生,对方的状态看上去有所好转,可是通过发白的面容与颜色不正常的指甲,陈藜芦还是注意到一丝不对劲。他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去,最后被带到了第一排的位置。

尽管没人对他说什么要求,但一路观察下来,陈藜芦明白什么样的坐姿最适合,于是年近三十岁的男人僵硬地学着其他少年的样子像小学生般端坐起来,唯有眼底多了旁人不敢有的厌恶与抗拒。

坐在第一排,陈藜芦观察到面前距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是一排排平时用来打饭用的玻璃窗,干净光洁的玻璃窗上贴着红色的宋体字,写着“早日康复,迎接幸福生活”的标语。

幸福生活……

陈藜芦不由冷笑,暗忖讽刺。接着,他的视线又转向场地正中央一处看起来与食堂格格不入的临时搭建的台面,大约有两米到三米高,不知道会用来做什么。

陈藜芦保持着安静,整个食堂陷入如密封罐头的憋闷气氛中。

过了许久,陈藜芦终于看到了众人一起在等待的人——曹赤辛。

男人依旧穿着平日里显得人模人样的白大褂,一路脚步轻快地走上搭建的舞台。过程中,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台下同样在回望他的陈藜芦。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一道讳莫如深带了戏谑,一道冷若冰霜充满敌意。

曹赤辛盯着几天不见又向他露出小小獠牙的猫儿,嘴角的笑加深,眼角的细纹像破碎冰面露出的一道道恐怖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能将陈藜芦吞下去。

陈藜芦被曹赤辛的笑瞧得后脊发凉,他总觉得曹赤辛的眼神很危险,对方似乎正酝酿什么巨大的陷阱在等待他主动跳进去。

精神瞬间高度警惕,陈藜芦不明白曹赤辛在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未知的不安让他如芒在背。

“滋——”

麦克风被打开,刺耳的电流冲破每个人的头皮直上屋顶。

曹赤辛面不改色地拍了拍黑色话筒,摇身一变成了名仁慈医生,脸上的微笑仿佛面具将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彻底掩盖。

“上午好,又到了每个月的例会时间,大家最近过得怎么样?身体还不错吧?”

“好!很好!!非常好!!!”

铿锵有力的回答吓坏了陈藜芦,他睁大双眼迷茫地看向身边的人,以为自己进入了楚门的世界。

例会?他第一次听说医院的例会需要病患也参加。

曹赤辛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看来医院从美国引进的新型诊治方法和仪器确实对病情有很大的治疗效果。希望各位与我们一起努力,恢复健康的身体,过上新的生活!”

“感谢院长!迎接新生活!!”又是一次没有排练过的整齐回答,陈藜芦眉心皱得更深了。

作为从小接受中医教育的医生,陈藜芦虽然对西医的排斥没有像陈家爷爷严重,却对西医的某些治病方式满腹牢骚。

加之近几年人们对西医的过度推崇导致中医越来越不受重视,甚至开始受到外部势力的蚕食: “中医无用论”致使买药急切的药农被无良采购商利用诓骗,中药企业的收购倒闭,药材价格的疯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让许多业内人士怨声载道。

陈藜芦猜测,或许引进西方先进技术也是曹赤辛哄骗病急乱投医家长的噱头之一。

为了让自家孩子变得“正常”,一些家长失去了冷静与理智。听到曹赤辛将清秋医院说的神乎其神后愈发坚定要将自己孩子送进来的决心。

但说到底,还是世俗容不下多种多样的感情,根本不是什么生病了!

抿紧嘴,陈藜芦坐在台下脑袋低垂,没有给出台上曹赤辛一句回应,而他的表现自然全被曹赤辛捕捉到。

曹赤辛细长的眸子微眯闪过异样,旋即开口:“现在我们进入会议的下一项,大家知道怎么做吧?”

食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空气的流动仿佛跟着停滞,陈藜芦抬眸左右瞧瞧。

曹赤辛没有着急,他用一种轻缓的带着蛊惑的语气幽幽道:“没关系,大胆说出来,无论正确与否,我们都不会惩罚,因为我知道大家在努力让自己走向健康正确的道路。”

陈藜芦更加云里雾里,他悄悄向身后看了看,一个女孩子恰好怯懦地举起手。

曹赤辛狡猾的眼睛弯起来,“好,你来说。”

女孩儿站起来,嘴唇被咬得发白,她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某一排相隔遥远的两名女生,紧张地开口道:“她们两个有一模一样的发带。”

被指控出来的两名女生立刻惊慌地睁大双眼,其中一个摇头不知看向何处,“我没有!我不认识她!”

“我…我也不认识她!”另一个女孩儿惶恐到说话结巴磕绊,仿佛待宰的羔羊身体跟着颤抖得厉害。

然而不论她们如何解释,曹赤辛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不近人意的笑,他望向第一位站起来的女生,“不错,看来你的病情得到控制了。”然后示意身边人将另外两名女生带上台,然后让她们跪在台上。

没有给任何的机会,曹赤辛拿过一根儿臂粗的铁棍,在两个女生的身上各打了二十下。一边打,两个女孩儿嘴里一边哭喊:“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铁棍“砰砰”地砸在女生细弱的身体上,一下一下宛如发出地动山摇的震动,让陈藜芦双脚越来越冷,他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吞噬。

几分钟后,惩罚结束,两个女生昏厥着被抬了下去。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几人站起来,指出了几对他们认为关系暧昧的男男女女。被点名的每一个人如之前的两个女孩儿一样,表情恐惧地跪在台上,受到的惩罚或轻或重,有的挨了棍棒有的则是鞭笞,但自始至终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反抗。

陈藜芦面如土色,他瞪向台上跪了一排的孩子,放大的瞳孔似乎突然出现在天空的黑洞,让万物失去了光泽。

曹赤辛在做什么?互相举报以此获得出去的机会吗?电影里才会有的恐怖场景在眼前一帧一帧被还原,陈藜芦觉得异常虚幻,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他双耳嗡响,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才明白原来大家不是麻木了,而是被这所魔窟荼毒成了可以为自由胡乱噬人的鬼怪!

伴随一个浑身冷汗浸湿的男生被拖下去,坐在最后一排的某位男生站起来指向第一排发呆的陈藜芦与上次在放风场地险些摔倒的男孩儿,义正严词道:“上次活动,我看到他们举止亲密,第一排的那个人还与他牵手了!”

陈藜芦好像被当头一棒,他浑身僵直,惊愕地回头望向指控自己的人。

一起被指控的男孩儿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立马站起来,红着脸辩驳:“胡说!明明是他主动来骚扰我,我什么都没做!”

陈藜芦此时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又应该说些什么。

台上的曹赤辛视线落在陈藜芦身上,嘴角的笑带了几分得意与算计成功的高兴。他双手抱臂,装作凝重地看向陈藜芦,“是新面孔啊,对他的治疗还在初期吧?”

曹赤辛拿过助手递来的病历本,翻看了几页关于陈藜芦的记录,又让人把陈藜芦与男孩儿带上了台。

当跪在台上时,陈藜芦大脑是懵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跪天跪地跪父母,有一天会在数百人面前如囚犯般给别人下跪。

双膝触地,陈藜芦攥紧了拳头,肩膀轻微战栗。他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怎么做都没有用,依然忍不住沉声道:“我看他摔倒才会去扶他,并不是骚扰,不是……呃!”

一声痛呼,粗实的铁棍向陈藜芦削瘦单薄的后背毫无预兆地袭来。

“院长没让你说话,你没有主动说话的权利!”一名安保人员站在陈藜芦身边怒吼。

曹赤辛撩起眼皮散漫地斜睥向愤愤不平的陈藜芦,如在折磨猎物的豺狼,“好了,他的病因确定,我们先来解决小宋的问题吧。”说完,曹赤辛看向跪在脚边的男孩儿,对方面无表情,早已挺直了身子做出迎接棍棒的准备。

陈藜芦也转头看去,男生自我放弃的神色让他忽然对自己当时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做错了?他不该胡乱帮忙的,不然小宋今天不会被拉上台接受惩罚。

曹赤辛的体力很好,接连打了十多个人,打起小宋的力气却不见丝毫减弱,挥动棍棒时的眼神狰狞可怕。

整整四十下,空气几乎被挥打成了碎片,身形瘦弱的男生最终倒在台上,他眼皮半阖,用力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墨色的眼珠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陈藜芦心脏瞬间被揪紧,他张了张嘴,声音好像堵在喉咙的棉花,只能勉强发出一声呜咽。

曹赤辛停了手,他望向盯着小宋的陈藜芦,意味不明的目光似乎在说:“这么关心他吗?看来你们被指控的罪责是真的。”

陈藜芦如哑巴吃黄连,他收起下巴,不得不把视线瞥向另一侧。

脚步声接近,感觉到阴影从头顶落下,陈藜芦向上望去。逆着光,他看见了曹赤辛令人作呕的笑。

曹赤辛凝望着陈藜芦,细长的眸子像旋涡,在触碰到陈藜芦眼尾的泪痣后成了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微微俯身,用所有人能听到的阴沉声音发问:“来,和我说说你的病因是什么?你为什么会被送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