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迟昕的颓废和茫然, 不远处握着孩子手腕教孩子绘画的人似乎没有被最近的风波影响分毫。
或许是回到了自己原本位置的缘故,那人不再敛着,周身自有上位者的气魄, 凤眸沉冷深邃,薄唇勾出一派恬静悠然, 令迟昕琢磨不透。
但她对孩子甚是耐心,这些孩子也像曾经那般喜欢她。
氛围正好,如果没有被迟昕这一声呼唤打破的话……
魏京岚闻声抬头, 眼尾的笑意在目光触及迟昕的一瞬间收起,只余一片清越冷然。
迟昕顺着自己的心意朝魏京岚走近, 却见魏京岚身侧忽然冒出一个姑娘直直挡在她面前, 望着她的眸子中满是戒备。
“乐乐。”魏京岚赶忙出声, 制止乐知微的进一步动作。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原本正和校长交谈的周楚郢,她见乐知微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也快走几步赶了过来。
结果一见乐知微挡住的人,周楚郢笑出声,对乐知微比了个大拇指,话却是对魏京岚道:“乐乐可是比你之前的保镖们都靠谱多了, 不枉我一直给她看照片。”
魏京岚瞥了她一眼,对她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表示无奈。
说话间, 罗钰和郝然也跟了上来,见到魏京岚几人也是一愣。
“魏总。”还是罗钰先反应过来,主动打了招呼。
魏京岚将画笔交给身旁的孩子, 起身颔首:“罗经纪。”
迟昕来的时候帽子压得有些低,校长还没认清, 此时看到罗钰,立即拍了下脑门:“瞧我这眼神, 刚才都没认出你们。”
“是我们来得太仓促了。”罗钰走上前与校长握手寒暄。
校长并不晓得这几人的暗涌,顺势道:“之前小魏一个人过来,我还纳闷是不是小迟临时有工作安排,没想到你们随后就来了。”
罗钰碍于情面,不好在校长跟前多说什么,三两句话便将话题岔开,和校长行至一旁叙话。
郝然杵在迟昕身后,看看身旁有些呆愣的迟昕,又瞧瞧神色素淡的魏京岚,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自然很愿意避开给迟昕和魏京岚留下单独空间的,可对面两尊门神没有挪动分毫的意思,她也只好干干地站在这里。
对面的周楚郢和乐知微可没在意她的窘迫,一个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和迟昕,另一个,依旧挡在魏京岚面前将魏京岚护了个严严实实。
魏京岚对着护着她的二人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甚至连一个眼色都没分给不远处的迟昕,拿起画板便准备离开。
“岚岚!”迟昕终于回神,再次出声叫住她。
魏京岚站定在原地,人却没有回头。
“我们岚岚不方便,迟小姐如果有事,不妨跟我说?”周楚郢截住迟昕的话头。
迟昕却仍坚持:“岚岚,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可以给我几分钟的时间吗?”
魏京岚终于回身,慢条斯理地道:“我想我与迟小姐,没有什么话需要单独说吧?”
“有关于‘Whape’的!”迟昕难得见她一面,迫切地想要与她说些什么:“岚岚,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魏京岚却忽然想起什么,思索一会儿,改了主意:“楚郢,你和乐乐先帮老师们做做饭?我随后就来。”
“不行。”周楚郢直接拒绝:“我现在不仅仅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主治医师,我有义务以你的健康为先。”
魏京岚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柔和了神色:“楚郢,我是真的有事要跟她说。”
“你有事?”周楚郢半信半疑:“不是她有事?”
“不是。”
“那也不行。”周楚郢不松口:“你有事可以交给乐乐代你沟通。”
乐知微瞪大双眼指了指自己,撇过头不看这个不靠谱的女人。
“五分钟就好。”魏京岚露出无奈的笑:“楚郢,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周楚郢见拗不过她,点点自己的手腕:“那我给你掐着时间,有事你随时喊我,不许自作主张。”
“好。”魏京岚果断应下来。
迟昕见魏京岚与周楚郢交流的模样,不禁想起曾几何时,魏京岚对她也是这般什么都是商量的语气,甚至……更加纵容。
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魏京岚现在对她只有戒备与冷漠。
像少时不注意被琴弦剌了一个破口,出血并不多,却很疼,疼得迟昕到现在都能记得那种皮肤被蓦地划开的感觉。
可她现在分明没有任何破口,却不自觉地抓住自己衣角。
这些日子被刻意忽略的闷痛又开始出现,甚至,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
还是郝然发现了她面色有异,低声关心:“昕姐,您没事吧?”
迟昕深深地吸了口气,用空气中的凉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对郝然轻声道:“你先和钰姐汇合。”
郝然应了一声,很快便跑开了。
与此同时,周楚郢也带着乐知微离开。
魏京岚长臂一引:“迟小姐这边来。”
二人找了个空旷的角落站定。
迟昕没开口,魏京岚也不催她,只是曾经会跟着迟昕的视线此时落于很远的山景之中,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
迟昕咬了咬唇,酝酿好一会儿,才问:“刚才那位叫楚郢的姑娘是你的随行医生吗?”
她等了半晌,都未等来魏京岚的回答,鼓起勇气又关心:“你的身体……”
“迟小姐。”魏京岚仍未将视线收回,语气里像结着一层霜:“有话不妨直说,我的私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有孤鹰自山间盘旋,叫声凄厉。迟昕被她噎得面色发白,视线却不由得随着魏京岚远眺而去。
“岚岚,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并不是又想借着魏京岚的病谈什么条件,只是单纯地关心她的身体罢了。
魏京岚却不信她,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直接切入正题:“迟小姐刚才说要与我谈‘Whape ’的事,具体是指什么?”
迟昕这才想起之前慌乱中想要和魏京岚单独沟通的托辞:“钰姐告诉我,你才是‘Whape ’的主理人,所以……之前在V家时尚盛典的礼服,是你的设计吗?”
魏京岚原本心存设想,认为迟昕是被罗钰授意,要拿什么条件来跟她谈代言,毕竟在迟昕眼里,一切都可以为了利益让步,未曾想,却听迟昕提起这个。
“是我。”事已至此,她没必要再瞒着:“那时候郝然给我打电话求助,我公司总部恰好有库存,就给你拿了一件。”
她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在心底做好了被迟昕质问为什么选择隐瞒的准备,却不料迟昕再开口竟是对她道了一声“谢谢”。
“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在帮我。”迟昕态度诚恳:“总之,谢谢。”
魏京岚诧异地回望了迟昕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印象里,迟昕很少对她言过谢,曾经,她把这当作对待喜欢的人理所应当的付出,她也相信迟昕会懂。
后来她明白,迟昕不是懂得她的喜欢,而是真的不在乎。
或许迟昕认为,那是生活助理应该做的,而她也被支付了合理的报酬。如今发现她曾经的工作范畴超过了报酬价值,才过来道这一声谢吧。
想到这,魏京岚便发出类似于轻笑的气音:“不必。”
迟昕被她无所谓的态度刺得心口一闷,而后蔓延开淡淡的酸楚。
口口声声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靠着冒领魏京岚的功劳,从她这里捞了不少好处,可魏京岚却轻轻巧巧一声“不必”,便要将过往揭过。
可她不愿意就此揭过。
“之前那个患病的小姑娘,也是你帮忙的对吗?”
魏京岚思索片刻,才想起这么一桩事来:“你说的是在机场找你签名的那位小姑娘的朋友?是我。”
只是未等迟昕再说些什么,魏京岚便主动道:“那小姑娘家里出了变故又赶上生病,的确可怜。我利用你的身份帮她渡过难关只是图方便,她还有大好的人生,不该因一时的困苦而止步在这里。”
她说到这里停顿两秒,才继续:“并不是为了给你博一个好名声。”
迟昕到嘴边的感谢被她的解释堵了回去,只得苦笑着转言道:“我前几日在节目里遇见她,她对我心存感激,我却顶着她恩人的名号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实在是受之有愧……”
虽说她事先不知情,但这又与阮忻意顶替魏京岚功劳的结果有什么不同呢?
魏京岚骂她们是一丘之貉,其实并没有说错什么。
可平日最能理解包容她的人,此时又曲解了她的意思。
“当初利用你的身份却没告知是我的问题,晚点我联系秘书,让她将那小姑娘的治疗资料发给罗经纪。”魏京岚提出解决方案,抬腕看了眼时间,将话题结束于此:“迟小姐还有其她事吗?”
迟昕目光落在她腕间那块Vacheron Constantin限量款手表上,忽而忆起自己之前企图用金钱来换取魏京岚待她的好。
成日站在资本顶端的人怎么会在意她那点小恩小惠呢?可她那时候还趾高气扬,意图用对魏京岚而言微小的,不值一提的利益收买魏京岚,真是不自量力。
那时候的魏京岚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包容她的?在明知道她二人之间有如此大差距的情况下,却不曾以外人眼中的地位来衡量她。
名为自卑的情绪席卷而来,迟昕恨不得将那些过往埋藏进无人可知的角落里,就像那块被她丢到房间杂物室里的情侣表一样,永远不要再见天日。
可是不行的,那样羞耻且难堪的过往,是她与魏京岚共同的记忆,她逃避不得。
她逃避不得,只能反复体会,体会魏京岚这两年来,为她纡尊降贵隐了身份,甘心只做她的生活助理,不曾有任何怨言。
可她从未还她什么,就像在退婚时魏京岚说的,连那一点真心都没能给。
就在她陷入沉思之时,魏京岚似乎终于失去耐心,转身之际,迟昕下意识捉住魏京岚的衣角:“岚岚!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偿还你,哪怕只能偿还一点……”
魏京岚垂着长睫盯住迟昕捏住她袖口的手,凤眸微微眯起:“偿还?”
“对!偿还。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尽力。”迟昕放低姿态,尽量表明自己的意思。
“可你能还什么呢?”魏京岚低着头反问:“是我因玩忽职守,在你那里任性地做了两年生活助理,而给我公司带来的经济损失……还是我投入的感情沉没成本?”
身旁的迟昕再度哑然,半晌没能回应。
魏京岚不指望她能给出什么回答,只是自二人正式退婚后,心中总有股郁气憋得慌,看到迟昕站在她面前便忍不住要发作,况且……她通感症加重,最近被幻视闹得烦心,根本控制不住脾气。
伤人的话不假思索,说出口时一向与人为善的魏京岚只觉得畅快。
“前者,自有你迟家为你买单,加上这些年你家借着我家的势获得的好处,也该还一还了。”
退婚事后,在魏京岚知道妈咪要对付迟家的决定时,还想替迟家求情。
当众退婚已经是她任性,她与迟昕之间的问题,没有必要祸及家族。
可崔枢却告诉她,当年迟昕的妈妈公司面临危机,才在宴会上主动向崔家提及长辈随口一说的娃娃亲问题,想要借此获得崔家的助力。
后来,崔枢和魏芸商见小魏京岚确实对迟家的孩子亲近,这才答应下来,迟家也因崔家的帮衬顺利度过难关。
这些年,迟家没少背着崔家做一些打压别家企业的勾当,造成商场上的恶性竞争。崔枢心中有数,只是碍于未来亲家的面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化小了。
“宝贝,这些年迟家的所作所为逐渐触及我的底线,即便没有这一场退婚,我也是会与迟希找机会深谈的,如今借题发挥,倒让我省事不少,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罪感。”
“真算起来,迟家这些年能在礼城站稳脚跟,还是沾了你的光。”
“迟昕辜负了你,迟家也同样辜负了崔家的信任,收回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这是理所应当的。”
崔枢的宽慰卸下了魏京岚的心理压力,却也让魏京岚觉得更加难过。
迟昕口口声声她家仗势欺人,强求姻缘,到头来,始作俑者却还是迟家。
无论如何反思,她都没有任何对不起迟昕的地方。
她没做错什么,却要承担这貌合情离的果。
“至于后者,请问迟小姐要如何还?”魏京岚拂开迟昕的手,凤眸勾起薄韵微凉:“迟小姐又还得起吗?”
“岚岚……”迟昕还欲叫住她,却被走来的周楚郢打断。
“岚岚,你猜礼城的阮家走投无路,求到谁那里去了?”周楚郢举着手机,故意当着迟昕的面说道。
“周家?”魏京岚哪能不知道好友的心思,顺势回。
周楚郢:“可惜我早就和我姐说了那位阮什么东西欺负你的事。以我姐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主动找她家麻烦已经是仁慈。”
“给临绾姐添麻烦了。”
“那不会,我姐自小待你比对我这个亲妹妹还上心,她要是早知道,估计阮家还没求到她那儿就提前遭了殃。”
周楚郢摆摆手,而后像是忽然记起迟昕还在这里的模样,手指点点太阳穴。
“看我这记性,迟小姐和那位阮什么东西是好友吧?那麻烦你给阮家带个话,几家破活动策划公司而已,开不下去不如卖了,老老实实去给别人打工,或许我们还能放她一马。”
不过几句话间,就能将在礼城尚且有些实力的阮家的前程决定。
京城人,和魏京岚是朋友,姓周……京城四大家族在涉及领域上看似互不相干,背后却原来有这样深厚的交情。
迟昕听得心惊,可周楚郢却还在慢悠悠地继续。
“或许迟家也可以帮帮忙,和阮家联手试试。毕竟谁的朋友谁心疼不是?”
面对周楚郢的暗讽,迟昕却没辩驳任何,只抿着唇兀自沉默着。
周楚郢觉得无趣,转而对魏京岚道:“走了,你已经超时了。”
魏京岚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闻言点点头。
迟昕再没有什么能和魏京岚单独待一会儿的托辞,只能呆呆地望着魏京岚的身影,盼着魏京岚能同她再说说话,无论什么。
下一秒,魏京岚竟仿佛听到她的心声一般侧过头:“如果迟小姐真想补偿我,眼下还真有三件事需要找迟小姐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