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绻抬起了手。
葱白的指尖将将要触上那支“沈缜”小糖人时, 女人顿住了动作,启唇:“真心吗?”
沈缜注视着她:“真心。”
华贵的面具下,丛绻美目缓缓弯起, 勾勒出清浅的笑意。她的手指拈过糖人,视线移到那被攥在沈缜另一只手上的——
半晌,声音似带了钩子:“...你付的钱。”本来就是你的。
她偏开了眸,举着糖人抵到红唇边,华光夜色里,望着烟火的侧颜因面具神秘, 也因朦胧灯火洒落而似神似仙。
沈缜收紧了攥着木棍的手指,跟着望天。糖人被收进了扳指,眨眼不见。
......
村中路过了一位大人物。
许是哪家的女郎出游, 马车上跳下来个中年男人, 拦住一老汉:“大爷,打听个事儿,听说这附近山上有道观?”
老汉耳朵有点背, 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 大着声:“是有!好几年前修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塞给老汉:“谢了大爷!”
他转身翻回车辕上拉起绳子,走得远了才沉声:“主人,是直接上山?”
“嗯。”车里的沈缜应他,“去道观借宿一晚。”
一行十余人的队伍用了小半个时辰, 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这里的路明显整修过, 宽阔平坦, 直直通向前面隐在山林里的宏伟道观。
观中的香火看起来还算不错,起码比起九年前沈缜来的那次, 现在明显多了不少香客。供在正殿外的香炉插满了香,旁边木架上挂着不少刻了字系了红绸的木牌。
沈缜和丛绻走进大殿。
祖师奶奶的像高约两丈,握着拂尘,眉目慈悲。梁上挂着锦帛,香火缠绕里,锦帛随风微动。一明一暗相隔,门外白雪皑皑,此间寂静肃穆,人仅站在这里...便会无端心生敬畏。
斜地里走来一位道士。
她捻着串珠,臂间也搭着拂尘,慈眉善目:“二位居士是初来此地?”
沈缜与丛绻回眸。
一如既往的,丛绻身上的太阿门校服被沈缜用系统隐蔽住,但两人容貌未改,也未戴帷帽,以至于那道士目光怔愣,片刻后竟是迟疑唤:“沈居士...丛居士?”
沈缜挑眉:“道长还记得我们?”
道士镌刻着细纹的眼角抿出了抹笑:“二位居士的风姿,经年难忘。”
她目光再细致打量过,很容易便发觉这二人和多年前初次来时的模样几乎完全一样,除却气质沉淀,岁月根本没有在她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能有此般......
道士心底轻叹。
是她曾经有眼不识仙人了。
“二位居士,”道士扬手,“不如这边请。”
故地重游,当真只是游玩,还是有其他事?
但出乎道士意料的,这二人好像真的只是放松出游。她们听完了当年青州西边易国、乘风郡上下官员全被撤换、新的县官划山欲他用、旧道观被拆毁、一群人挨家挨户化缘、最后不知哪位好心人捐赠了巨财、成功赎回地修起了这新道观。
“如果...”道士摸着串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收敛,“如果衡一也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沈缜:“衡一?”
“是。”道士以为二人忘了,给她们解释,“就是当初负责给二位居士送膳食的妹妹。”
沈缜蹙眉:“她...?”
道士怅然:“她在几年前去世了。”
什么?
沈缜与丛绻怔愣的时间里,道士慢慢说起当年:“那时候,她家里逼得紧,非要她嫁人。她兄长死在了外面,她娘一病不起,整日以泪洗面。我们当时日日化缘,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她是最努力的一个,可是总有乡邻看见,然后说给她娘听。”
“她娘...最后拿了把剪子,要自尽。”
“......”丛绻开口,“所以,她听从了?”
道士点头。
“可成婚归成婚,为什么...?”沈缜问。
“后来她有孕了。”道士说,“月份大了的时候,我们赎回来了地,正准备建新观。当时被驱逐下山时,每个人都带走了一些观里的旧物,我们就商量着重新供回去。”
这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沈缜二人还是根据那几个格外敏感的字眼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沈缜开口:“所以,是死于难产?”
道士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眼眶有些发红,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没有放下:“衡一说,她也带走了一尊小像和几本典籍,要回去收拾给我们。但是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夫婿家中的侄子们见得她拿出这些事物,便故意去抢去嘲弄,他们说衡一...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又要将小像摔碎,争抢之中,衡一...摔了。”
“大夫赶来,那家人保了小。”
沈缜闭了闭眼。
她问:“孩子是男儿?”
“不。”道士摇头,“是女孩儿。”
“那时候我们成为...乾国人不久,这里离曾经的边境很近,迁来了不少原乾国人,大家的日子不算好过。那家没要女孩儿,衡一家中又只剩患病的老父母,我们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也是十分的巧,她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甜甜的一声“衡阳姨姨!”,殿中三人望过去,一个颇为灵巧的小姑娘踩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姨姨好,居士们好!”
她或许是见多了衡阳给香客答疑解惑的样子,只没忍住往沈缜二人脸上多看了几眼,便乖巧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衡阳问。
“要用夕食啦!”小姑娘答。
衡阳眼角的细纹尽数舒展开,目光悠远又慈和,很明显顿了顿,但还是很快看向沈缜与丛绻,“她叫循光。”
二人心中自动补完后半句——
衡一的女儿。
“你好,”沈缜笑起来,“我叫沈映光,和你一样,名字中也有光。”
循光笑弯了眼眸,乖乖喊人:“沈居士好~”她又看向丛绻。
被小姑娘灼热的视线注视着,丛绻面上的清冷逐渐瓦解,先从潋滟美目中露出一丝笑,这笑扩散,逐渐点上她秀美的容颜。
“你好。”女人声音柔和,“我叫丛绻。花丛的丛,缱绻的绻。”
循光被面前这位阿姊的笑恍得失神,呆呆了好久,直到衡阳发觉不对轻拍了拍她才急急回神。她脸红不已,嗫嚅小声:“丛姊姊好...”
“......”
沈缜失笑。
这小姑娘,怎么还差别对待呢?
衡阳也忍俊不禁,她瞧了瞧外间的天色,看向眼前二人:“两位居士今日不若留宿本观?”
沈缜点头:“劳烦道长了。”
三人旁边,循光已压抑不住喜悦之情,小脸红彤彤的,不停地瞅丛绻,半晌憋出一句:“丛姊姊,我们去吃饭!”
她说完又想起些什么,补救性地看沈缜:“沈居士也一起!”
“......”
沈缜再次哑口无言。
她笑了笑,答:“好。”
一旁,刚点了点头马上就要被循光拉走的丛绻偏眸瞧了这人一眼,二人视线相撞,须臾,齐齐撤开。
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沈缜轻声开口:“道长们将她养得很天真烂漫。”
取的名字亦明显寄予了深深祝福。
衡阳立在她身边,应:“总要尝过苦果,才知世间没有后悔药。”
她这话意味深长,沈缜转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花白的双鬓,心下多了两分思量。
**
第二日,午膳小憩过后,沈缜约了丛绻去溪边散步。
这条小溪一路蜿蜒下山,源头是山上的一汪清潭,流着流着逐渐隐入山林间。现下冬日时分,溪水被冻住,岸边尽是浅浅的雪,一片晶莹雪白。
她们来到一处开阔地。
丛绻停下脚步转身,沈缜跟着她的动作也停下,但没有那么快。以至于很险的,两人几乎撞上。
沈缜眼底晃过丝笑意,往后退了半步。
丛绻很明显有话要说。
她没有让沈缜等待太久,轻飘飘睨了眼这人,再看她们中间隔着的距离,慢慢向她背后的覆雪群山靠近了些,然后直白问:“关于衡一姑娘,你想要做些什么?”
沈缜扬唇:“绻绻以为我要做些什么?”
但话问了出口,她随即意识到以两人现在的状态,她正在“追”丛绻,这般反问句可不会讨人喜欢。于是立即咳了咳,赶在丛绻出声前全部交代:“我准备针对一下衡一姑娘曾经的夫婿家。”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丛绻沉默了会儿,眸色渐渐复杂。
她没有刻意掩饰神情变化,沈缜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等她继续来问。
果然,女人半晌后开口:“刘头村之事后,人间对于仙门的声讨声愈大。你的做法,几乎是在逼着仙门插手人间事。”
“是。”沈缜颔首。她本意就是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
“可......”
丛绻想说天道因果,但思及听到的衮州近况,终究哑了声。
四目相对,沈缜弯了眼眸。
她站久了很累,于是随意看了看,撩起衣袍便在一颗还算大的石头上坐下。坐下后仰头,眯起眼睛避开直视日光,又这样看着沐浴在日光里的丛绻,道:“七八年前,你初初修习道法之时,我为你布置了一份课业——
如何令九月的菊花三月盛开。”
“绻绻,你做到了。”
丛绻的确做到了。
她为冰灵根,擅用水与寒冰,历时两月,几乎是日日守着菊花,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调节温度水分,当真养出了三月开的菊花。
那时候,她对灵力的运用通过这份课业大有提升,便只以为对方目的在此,谁料...别有深意。
沈缜看出了她的想法,坦然:“冰水为属的修士,天灾时可助找水源、阻洪流;草木为属的修士,与作物亲切,可育出更好的耕种;雷火为属的修士,擅攻击,能够造出更好的兵械。”
“绻绻,修士之力若能用于民生,何愁天下人难以果腹?”
道理是这个道理。
丛绻对上女人含笑的眼,没有言语反驳。
可是自有仙道以来,无数前例血淋淋地书写了“修仙之人莫要多插手人间因果”。长生在前,粉身碎骨在史书之中,谁敢,谁又能擅自干预人间事?
但丛绻隐隐意识到了些不对。
某种程度上来说...斩除邪祟是救苦救难,育种、以道法救灾其实也是救苦救难,若后者是插手人间因果,前者不也应是?
丛绻好似摸到了一丝玄机。
玄机前,是而今仙道;玄机后,是更茫茫的道途。
沈缜伸手挡在了她自己的眼前以遮住太阳。
那枚缥碧色扳指折射着光,清贵漂亮。
丛绻听得她语气悠悠:“何况,谁说天道定的修士不得干涉人间因果呢?百年前,乌伽梭罗涉朝局那般,最后也是自杀身亡。”
沈缜笑:“天道,可从来没有说些什么。”
她话音落下,周遭气氛陷入沉默。而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之间,一道影子急匆匆而来——
邵玄微拿了封信,呈到沈缜面前。
“宋昭华?”
一眼瞟见信封上的花纹和印,沈缜疑惑,“此时来急信为何?”
想着怕不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要事,沈缜三两下拆开信扫过,面色慢慢带上些惊讶,最后抬眸,望向丛绻。
女人眉梢微挑。
沈缜将信递给她:“红嫁娘翟镜女有事寻我。”
顿了微瞬,她摇头改口:“是那位南月末代公主、太阿门得意弟子,被做成了傀儡的...魏清妙,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