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玄幻奇幻>妖道难撩>第123章 番外 长卿

  吾时思,若无家弟,人生许有大不同。

  若其不曾降于人世,那日阿爹阿娘便不会死。

  我们本还一同从那火光冲天的炼狱中逃出生天的。

  阿爹仍会带我于冰河上凿洞捕鱼,羊皮做的大袄将我裹在怀里,放羊,训犬,跑马,在雪地中生火取暖,烤新鲜的鱼,爬山头望满目星辰,星霜屡移。

  桌上总有阿娘热乎乎的饭菜,她怪我跑的急裂了脸,抱起我亲吻在伤口处时,会留下好闻的味道。

  那时候阿娘的肚子大起来了。

  再后来大到阿娘已经抱不起我,她便让我贴在肚子上听,听里面传来微弱的跳跃声。

  她与我说从今往后,你以后就是哥哥了。

  无论弟弟还是妹妹,你要像你发誓要像个无谓严寒酷冬的契骨汉子一般守护我一样。

  保护好他。

  我说好。

  那日夜里暴雪肆虐,压垮了几户羊圈,吹灭家家门前照明的火把,那夜,格外的黑,格外的冷。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我冲进去想看,却被阿爹拦在门外,接生阿婆摇着头嘴里不停念叨,满手是血地走了。

  我从未从他脸上见过那么严肃得神色。

  万幸阿娘无恙,她唤我进去时,寒风中阿爹的手在抖。

  于是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血腥味淡在回忆,唯有那日刺骨风寒的气味仍是清晰。

  阿娘红着眼问我是否记得那个约定,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都是我的弟弟,你发过誓。

  要护他一辈子。

  那日,我第一次见到这般浑身雪白,毫无生气色彩的娃娃。

  阿爹说,弟弟是月人。

  在我们一族的传说中,月人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妖人,是灾祸的象征,生下来就要被丢进雪地喂狼,否则会为村子引来灾难。

  于是当天夜里,我们一家人顾不上风雪严寒,阿娘拖着那样的身子带着刚出生的阿弟一起逃出了村子,逃离了那片看星河的山,凿冰的水,那些魂牵梦绕的曾经。

  那日一直裹着我的羊皮大袄里,裹着的是阿弟。

  不记得我们漂泊多久,遭遇了多少冷目才算找到另一个勉强容得下我们的部落定下脚。

  阿娘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她再也没办法轻松的举我起来,亲吻我的脸颊,但她仍旧清香,是阿娘才有的味道。

  本以为日子会好下去,我们还会找到新的山头,新的冰川,养新的羊群,长大后要做个铁骨铮铮的契骨汉子,去驯最野的马,熬最凶的鹰,

  我要带阿弟在冰原雪川上驰骋,给阿娘做最暖的垫子,像个所向披靡的将军。

  所以他什么时候长大。

  他长不大了。

  那日村里人忽然抓住从林子中撒野完出来准备回家的我,刀尖抵在胸口——他们要拿我换阿弟。

  一向平和善解人意的村民们不知为何突然如此暴戾无常,阿爹双眼猩红,同阿娘一并用身子拼命堵在家门。

  他们说,燃山火了。

  且是妖火,无从而起,肆无忌惮。

  大妖陆吾,鬼目长剑,燃山火屠村,杀人为乐。

  他们喊着是阿弟引来的,那不详的东西天地难容,唯有交阿弟出去火祭,妖神方会原谅我们。

  只道是下一瞬,火势忽然扩大。

  再以后的事情……

  大概就是我喊阿爹阿娘一起跑,可阿弟在屋里哭,阿娘舍不得丢下,偏要冲回屋去救。

  阿爹不想放阿娘受难,他叫我自己跑。

  再后来,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不记得那场大火烧了多久,被烟气呛到精神模糊,跑不动了,该死了。

  睁眼时,马车上那道士不停与我讲着听不懂的汉话——

  我过了许久才明白,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长卿该是我的名字。

  他教我将那道观视为己家,教我不该被仇恨蒙蔽双眼,当清心寡欲,修行正人之道。

  我便随他习字读文,练武解道,道观逐渐扩大,香火不断,日子甚是安乐。

  但意外总是会在你以为安定后的,最平安之时来得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暴雪之夜,和阿弟出生那日相差无几。

  狂风呼啸,卷起雪花噼啪敲打着门窗,甚是可怖。

  夜晚仿佛一道巨大的幕帘,遮去这世间的光明与期待,只落下死亡与寂寥的恐惧。

  我卷在榻上,被屋外一阵比风雪还响亮的骚动声吵醒。

  推开门见看到师父用他的长袄遮在头顶,怀里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婴童。

  周围人眼神怪异惊恐,师父神色凝重,忍不住跑过去想看个究竟。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和阿弟一样浑身煞白,被寒风冻得发青的婴童。

  “从今往后他便是你师弟,你个做哥哥的定要待他如亲生肉骨,不可让他受了委屈,保护好他。”

  [——“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你要守护好他。”]

  那些血淋淋的回忆夹杂着刺耳的惨叫声,烈火无情燃烧呼啸声,瞬间侵入大脑混淆骤风,混淆了师父与阿娘的话。

  仇恨的执念在心里生了根——

  他回来了。

  是他阴魂不散,他非要要了我全家人的命,如今连我也不想放过!

  那怪物,那不详之身,那要我全家颠沛流离,引来妖火屠村的祸根!

  杀了他。

  有声音在胸口叫嚣。

  杀了他。

  他该死。

  ……

  几个月的禁闭结束之时,连师父也有意无意地不再让我接近。

  看他一天天长大,看他咿呀学步,看他会跑会跳,看他因惧怕阳光而痛苦,也会因得了个新的玩具而欢笑,看他一头好看的白发越来越长……

  假若阿弟没死,应该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吧。

  可惜那些已经被掩盖埋葬的回忆哪怕已经日久模糊成碎片,却还是扎得心口痛苦不堪,饱受折磨。

  原来仇恨是会生根的,牢牢抓在你的灵魂深处,根枝利爪般硬生生插入血肉中。

  一动,便叫你生不如死。

  我是个兄长,可我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

  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曾无数次的发了疯,想要杀了他。

  我是罪人,是独自苟且偷生无法守护家人的罪人,也是懦夫,被自己本心肆意操纵的懦夫。

  求道教会了我爱世人,大爱天下,爱自己,却怎么也学不会如何去爱他。

  我知他不幸、委屈、苦痛、无助、孤独。

  知他渴望关心,他抬头时能望的人唯我一人。

  可以我惧怕我心中魔,怕我失手。

  视而不见是我能为自己、也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知他恨我。

  恨我为何总是对他恶言厉色,不屑一顾,麻木不仁,甚至见死不救。

  他生来特别,易受恶谤偏见,本就不为世人所受——

  却连唯一能期盼依靠的兄长也同和世人一般,屡次三番将他拒心门外。

  我能做的没有什么。

  或许欺负过他的人统统被我狠狠教训一顿,教人再也不许靠近?

  谁若是背后嚼他舌根,我便恐吓要割了他舌头?

  他每每受伤在外是我将他抱回来处理伤口;他不喜穿白色,我便替求师父许他可以破例不着观服……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寒川泠月难以接近的声名,大半是因我造成的吧,哈哈。

  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是我还能赎罪的最后法子了。

  心魔就是心魔,是我道行不够是我软弱,战胜不了。

  仲秋雨夜的那把逼在他颈间的剑,眩目掣电之间,我从他那绝望失落的眼神倒影中看到了那日瘫坐在火光废墟之外,弱小无力的自己。

  那一刻恍然大悟,也许我自始自终,恨的都不是我那个没能长大的阿弟,

  我恨的只是那个保护不了家人的自己罢了。

  是我无能,才使他在如此残酷的环境中长大,不近人情性格古怪,宁愿以命威逼要我亲手杀了他,也不愿向我求饶一声。

  他就那么恨我,恨到情愿让我背上一辈子的罪孽与歉意。

  十鞭销魂鞭,不是我替他背的,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欠他的。

  还不清的。

  原来神将他再次带到我身边,不是为了折磨我,

  是为了让我赎罪。

  望舒啊……是哥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是哥无能。

  利刃搅得内脏细碎生疼,抽尽法力已无任何回天乏力之术,血液渐渐脱离身躯时蚀骨的寒。

  他也曾因我而这般冷过,痛过,我真是个疯子,是个恶人。

  此刻背对于我的他会是个什么神情。

  释然吗,痛快吗。

  ……

  我可不是有资格舍命救他的人。

  意识抽离的前一瞬,我听他声嘶力竭喊出的那一声。

  “哥!!!!”

  胸腔间疯狂跳动的心脏一抖,身上忽然也不再痛了。

  我会是个合格的兄长了吗。

  ……

  阿娘啊。

  我守约了。

  该回家了,我们去山上看星星。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师兄的设定并非是什么讨喜的人物,甚至在我看来都是个莫名其妙,打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很多疑惑的声音。

  但其实反而一想,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其实就真真实实生活在我们身边,我给他下的定义是【典型东亚旧家主】,不善言语的大男子主义,是会出现在很多东亚家庭中的家长,不会表达爱意,在背后默默付出,严厉待人,以想要掌控主导他人人生的方式来表达“关爱”的方式。

  打骂与言语侮辱只是他一种过度的关心,虽然他在通过这些方式表达过后只能得到对方的恐惧,疏离与惧怕,他还要怒气冲天地问你为什么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综上所述,是很可悲的一种东亚式家庭关系。

  祝大家都能够勇敢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