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玄幻奇幻>妖道难撩>第52章 一心一意,不求回报

  顾望舒从下山的马道上策马扬鞭,大氅裹得紧。

  渐行渐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洒在身后,两侧林场树影倒退,他跑在夜色里,像是挟着黑夜,追逐破云而出的月。

  他往下稍稍瞥了半眼。

  怀中白伞盈着月光格外清晰。

  马蹄卷得雪花肆意,待到了花满楼门前,天早已经全黑了。

  门口一群说笑的小厮与姑娘们的戛然停了声,顾望舒随他们牵走自己的马,寡默着没走上几步,就被门前个浓妆艳抹的给拦下。

  那女人眼角发媚的从上至下扫了他一遍,娇声朝里头唤道:“顾公子到了!”

  头回听人叫他公子,多少还有些不适应。顾望舒紧着眉头反问:“您认得我?”

  “哪有。”女人连连摆手道:“今儿个苏盟主包了场子,特意叫我在门前等位白发的公子。除了您还能有谁?”

  “……”

  到底是剑宗盟主,排场不一般。

  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灯照得通明的招牌,就差把“穷奢极欲”四个大字刻在门板上。才刚迈进去,身边便围上来一大群丫头。

  “行了,少摸两把吧,放人进来。”

  顾望舒挤在人群中抻着脖子往里瞧,苏东衡倚在阑干上,长剑在侧,手里握着酒壶,好一幅浪荡潇洒江湖气派,微微低头凑到扶在他怀里的窈窕姑娘耳边低语些什么,

  就看她嬉笑着瞥开眼,往自己这边瞄了瞄,笑得灿烂,招呼起围紧着自己的丫头碎步退到一旁。

  花满楼内是处处莺歌燕舞,桃色绫绸扯了满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乱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呛得厉害。

  他本就对香料气味敏感,忍不住掩了口鼻,不过四下扫眼环视一圈,注意到苏东衡并非独自赴会,说了包场,但楼内四处的小桌上仍坐满佩剑的侠士。

  “阿舒,愣着干嘛,还不快坐。”苏东衡撩起后摆跨坐椅上,招呼旁边姑娘摆了壶酒在对面:

  “你我兄弟十年未见,要聊的可不少,我这漫漫长夜可都留给你了啊。”

  顾望舒不动声色地坐下,看姑娘瞄着眼往自己面前酒盏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酿,丝毫不感兴趣,只抬眼对上苏东衡。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顾望舒语气冷淡道:“要说的说了就走。不打搅苏盟主与江湖朋友、各路侠士的良夜。”

  苏东衡晃起手中酒盏,嘴角微微上翘。

  “这般冷漠可叫人好生难过,怎么,着急回去给家中小兽投食?”

  “苏盟主这是明知故问。”顾望舒道。

  “若因为这个。”苏东衡轻声一笑,掀袖露出小臂上一道几尺长的刀疤:“淡了,你无需自责。”

  顾望舒搭在膝上的手指一蜷,在桌下捏成拳,饮回不稳的气息。

  “所以啊,怎么能带着那么个危险的禽兽在旁边,倒是叫人更接不近了。”

  “我来也是要说这个。”顾望舒低目向桌上朝自己推来的酒盅,道:“艾叶并非玩物走兽,亦不危险,如此称呼实在冒犯。苏盟主下次若得见了他,还请与我朋友道声错。”

  “哦?”苏东衡饶有趣味撑在桌上:“既然是朋友,那是大哥冒犯,下次必定道歉。”

  “另如您在白云村所见,剑宗向来消息如蛛网复杂,不知可否打听到关于灵仙教二三事。”顾望舒抿唇稍停,再道:“还有那些陈年旧往——”

  他的声音骤地止了。苏东衡倾身伸一指,绕住他垂在胸前的一撮银丝,眼神炙热中带着些许怜悯,喃声道:“近得见了,我们小阿舒果真长得飞快,且不说久不相逢自然疏离,性子和身子却是变化硬朗许多。”

  顾望舒正要应答,苏东衡手下忽然发力,攥住指尖那缕发将他直接扽到面前!

  “却是不乖了。当初是我教你使剑护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狱苦海,分明说好了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怎不过短短十年再见变得这般翻脸不认人,反倒要教训怪罪起我?”

  苏东衡还是一张沉稳霸气的脸,看似不动声色雅正端然,却堂而皇之对眼前人讲出几乎是威胁逼迫的话。

  顾望舒牙关咬得发抖,狠心扬手闪出道银光法刃斩断绕死的那股发丝,脚踏在桌沿上一个后翻跃了出去!

  成股断发扬洒在两人之间,纷纷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刚沏满的酒盏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场雪,亦像是割断的绵连藕丝。

  苏东衡颇为震惊地看着手里一截断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目光坚定的顾望舒,终将深藏的怒展露无遗。

  “可真让人失望啊,难不成你还在为那日之事耿耿于怀?”

  顾望舒稳提桂魄站稳脚步,余光扫向周围几桌:“最信任崇拜之人到头来不过与众人一样视我为珍奇之物,生成这般模样竟是我的原罪——这便是您教给十四岁我的东西。”

  “真是令人寒心。”

  苏东衡揉起后颈,从桌旁绕出去,松开手像泄沙一般的将手中银丝撒了满地,缓步走到他面前。

  顾望舒向后瞥眼,似能感受到身后也有持剑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小阿舒。我可是你的授业恩师,是你的恩人。”

  “苏盟主不有保留传我一外门人影门剑法,望舒常怀感激。”

  “所以你平白受了我那么多真心的好!

  ”苏东衡暴地吼道:“我谅你那时年幼无知,为何隔了十年仍不知恩德!我眼下就是想要你的命,你也当二话不说当场自刎以表忠义,哪来在此对我所作所为评头论足的自信!”

  “哈哈哈哈……”顾望舒荒唐掩目作笑,妃雾后的瞳孔一缩,露出凌厉,不屑道:“骗子。”

  曾经手把手教他习剑的唯一温情记忆自此也染上层粘稠肮脏的灰,倒不如说是一场不破不立的解脱。

  “有人曾与我说过,真心对你的知己,哪怕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都是在所不辞求之不得。荆轲死知己,一心一意的人,从不求什么回报。”

  “哈……”

  苏东衡自嘴角泄出一声笑来,而后“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停,一手撑腰,举杯饮尽杯酒,“呸”地吐出刚刚斩落酒盏中的发丝。

  “好好好,长大了。”苏东衡大笑着招呼他坐下,背后隐约响起刀剑退回鞘内的声音,仿佛适争吵都是平平而过。

  “好,之前的事就算苏大哥不对,苏大哥对不住你,忽略了你的心思。”

  他将顾望舒位置上的酒盏向前一推,再跨步坐下,脸上尽是江湖人的洒脱旷达,甚叫人看不出当下究竟谁为正反,谁才是那无理取闹之人。

  “我怎舍得要你的命?玩笑而已,勿要当真。先坐,大哥还有份见面礼要送你。”

  顾望舒虽有三分犹豫,不过余光见身后持剑人群没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闹大,听了话坐回座位。

  他对眼前这英姿伟岸,却又暗藏凶险的男人的情感交织得过于复杂。

  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终是找不出答案。

  他给自己带来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复杂到哪怕人生重活一次,仍是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接过他当年递来的那把剑。

  正如那年秋风秋雨,独坐门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里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浑身累累伤痕还要折磨。

  那时候的他不只一次想过去死。

  直到苏东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来端详几分,重新换了个角度塞进自己手里。

  告诉自己其实可以,放肆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独身孑孑,不与世人为伍。

  ……

  苏东衡捻起桌上一根银丝,夹在指间随意搓了搓,眼角的笑意带着刃,与身旁侍从道:“把阿娟带上来。”

  顾望舒无心吃酒,也无心受苏东衡什么礼物,只想着怎样才能快些从这龙潭虎穴中出去。

  自己此次前来赴约的目的本只有两个,一是想问将陈年旧事道明后放得释怀,二是想释明自己与艾叶的关系。

  沉思之际,忽被一阵锁链碰撞哗啦声吵醒。顾望舒循声回头看去——

  “咣当!”

  圆凳被掀倒,桌上酒壶叮当颠了几个来回才得停下,顾望舒猛地起身撞得四处发响,登时像见了什么罗刹恶鬼一般惊恐睁圆了眼!

  屏风后转过来的正一个浅金发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缩缩的在凌乱额发缝隙中露出抹胆怯恐慌的墨灰色凤眼,皮肤白得发粉。

  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岁,可更让他震惊觳觫的是,少年那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还死死扣着个铁锁,拖着手臂粗铁链与拳头大小的铁球,沉得他几乎走不动路,拖着脚步艰难前行。

  妖?

  顾望舒按下袖中符纸,很快扫清了这个想法。

  不是不是,他……

  这男孩也是个月人!

  “苏盟主这是几个意思!”顾望舒头皮阵阵发麻,胸中轰地一震,失声怒道。

  “想寻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不易,大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黑市拍下的。”苏东衡像是看个睥睨着男孩费劲走到自己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头埋得很深。

  他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发,捏着下巴将男孩的脸掰向顾望舒那边,与他道:“喜欢吗?”

  男孩满脸惊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泪水,视线撞上顾望舒的一瞬明显迟疑住,再是浑浊惶然,复杂得混乱。

  “月人自婴童时期不是被做诅咒妖婴抛弃,烧死,献祭,再就是卖与黑市给富人们做玩物,能有几个像你似的平安无事的长大成人?阿娟就是自小被人当家宠养的,放心,乖巧得很。”

  苏东衡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手,道:“我想你也单只是听说过这般事迹,这次便叫你见见。这孩子虽是漂亮,可惜,替代不了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