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仙尊失魂落魄地回到披银殿,将阿冉和阿皎吓了一大跳。

  炒栗子倒是麻木地垂袖站着,他自觉对玄微君的所作所为,算是天大的冒犯,只等他回来裁定罪过。

  玄微方才离开匆匆,炒栗子坐在乱叶残堆里回神,浑身冰凉之下,生出几分滑稽感。

  若是在九天与仙者们讲,他用树枝扇了仙尊,怕是连个笑话都不够格。

  而今却是实实在发生。

  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跪地认罪,期盼着尊上能因他年岁尚小而网开一面。

  但惯来机敏的炒栗子不知为何,不想去认这个错。

  他是有在发泄私愤,亦无资格对仙尊的情事指指点点,可心里始终难以迈过这个坎。

  爱并不能掩盖所有。

  在尊上的故事里那凡人足够爱猫咪,但炒栗子听来便如听母亲讲述当初父亲如何爱自己。

  他变了吗?

  炒栗子想起父亲,他的父亲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仙者,短暂的爱无法偏移其本性,他也不想被改变,满腹的牺牲与委屈,最后与母亲成为一对怨偶。

  玄微只是没有走到这一步而已,爱可以是亏欠,但不能是愧疚。

  仅仅是偏爱了一人,因过往的经历有所不同,在炒栗子看来,不过是命途轨道里的一种。

  只是凡人轮回后忘却前尘,这便是一条只去不回的路。

  由于炒栗子的身世,他父母的过往太令人联想到九天混乱时期的情况,他便也多少听闻了些那时候的例子。

  其中不乏凡人上九天找寻挚爱的故事,乌云盖雪并非独特。

  在他之前,亦有太多的伤心人。

  身体与心皆满目疮痍,待离去后,被灌入爱的悔恨与补偿。

  但一切都没有变。炒栗子抬眸,他在仰视玄微,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

  一切都没有变啊,尊上,你也没有认出乌云盖雪。

  你让他上了你的棋盘,他成为你布计下的牺牲品,所以你悔恨至此,疯癫如斯。

  你为了更多的苍生放弃少量的生灵,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又可曾想过是否要去弥补和赎罪?

  炒栗子幻想着玄微会如何让月灵把他拖下去,那他在被九天除名前,必定要向仙尊喊一句话。

  绝不是求他饶命,而是问他:“你还记得岁年以外的名字吗?”

  他也想问问那些混乱时期的仙者们。

  ……假若永远认不出对方,会想起当年那个被好奇伤害,被挑逗轻贱,被肆意摆弄的小侍从、小宠物、小家伙吗?

  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

  不知怎么爱人,不理解爱,所以欺他戏他摆弄他,本就是坏胚。

  他想问:你们曾轻贱的仙侍里有你的爱人,所以追悔莫及,但本质上,你看不起他们的身份。

  再依靠幡然醒悟而被爱,从赏赐下去的爱里变得尊贵。

  炒栗子心中默念,尊上,你也不比他们高明多少,你而今想起过去,乌云盖雪成为了你心上特别的人,但你仍没有变。

  没有学会对万物生灵的尊重,万物是刍狗,尊上,你只是在自以为是地安排我们的命运。

  炒栗子的眼角余光扫向九天的烟霞。

  这里是九天仙庭啊,自人祈愿中而生的神明,什么时候也开始如人界皇宫一般。

  自认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理应对所有人予夺予取,临了叹一声不知深宫苦,不如生在百姓家。

  炒栗子一言不发,玄微对月灵道自己无事。

  走过炒栗子前时,自然发觉了他难以压抑的紧张。

  玄微抬手揉了揉炒栗子的头,什么也没有多说。

  炒栗子诧异地睁大眼。

  两只小月灵则提心吊胆看着仙尊走回了寝殿,不由大夸其进步。

  “这回竟是没再满殿乱跑!”

  “也没拔剑砍自己!”

  “对对对,知道乖乖躺着去了。”

  他们咬耳絮絮低语,贴心地给尊上关上了门,炒栗子沉默着看着,很是大人模样地叹了口气。

  卧房内,床榻边玄微呆呆坐着,末了,像是完全无法忍受自己造出的冰雪,裹着被子往床榻深处缩去。

  可他没能坐稳,摔倒了床下,便又择了桌底躲着,卷了软被将自己团团裹住,温度也升不起来。

  ……那时候年年也这样冷吗,玄微昏沉地想,外袍上的凝冰慢慢融化,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

  玄微用被子盖过了头,像是当年乌云盖雪所做的那样,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他知道年年一定更冷更难受。

  他的猫咪最怕冷怕水,更是怕痛。

  然而其所畏惧,尽皆尝遍。

  惧冷而入雪山采珠,惧水而坠水潭捞玉,惧痛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玄微仙尊睁大眼,在昏沉的黑暗中恨不得将自己的皮肉相融,就此消失在原地。

  他不再能否定自己是纪沉关,点点滴滴,他皆已体验,那些爱与恨,那些永恒的遗憾,他都体会到了。

  ……那个孩子说得对,玄微割裂地想,他一时是受欺辱被放弃者的家属,一时又是亲自动手的那恶徒。

  “纪呆子!”

  恍惚中他听到乌云盖雪这样叫他。

  玄微哈出一口凉气,缺失半枚内丹又未能及时修养,他的身体此刻脆弱的仿佛像是个凡人。

  岁年总是叫着呆子、笨蛋,调子却是明快无比,化为人身后,少年人便更会软着嗓子撒娇,故意咬字咬的千回百转。

  轻轻的一声卷着暧昧的气流,贴在他耳边道:“纪呆子啊。”

  然而下一刻,他又听到岁年说:“是我认错了人。”

  纪沉关是好的,岁年喜欢他,他也喜欢岁年,彼此两情相悦,是天道无情,未能使他们求个圆满。

  直到最后一刻,纪沉关都未想过要抛弃岁年。

  如果没有后来——

  如果没有玄微的存在!

  心魔的火焰刹那蒸干了水汽,玄微仙尊像是蛰伏在洞穴里的望潮,他化出照霜剑,雪白的剑身在闷热的锦被中,映出他鲜红的双目。

  他是熟悉这样的感觉的,初次启动玉笛心魔阵后,他岂止是拔出了照霜。

  他深恨玄微这个身份,他要杀了玄微!

  可是、可是——

  不久前乌须的话响在耳边。

  “如此伤己伤人,形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

  玄微猛地匍匐下去,四脚桌下照霜剑消散而去。

  他将额头深深抵在软被间,剧烈的头痛像是要把他的脑子劈开,却只能无声地喘息。

  原来连这个,聪明的乌云盖雪也已想到。

  纪沉关是因玄微而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岁年要找的那个人,爱他护他亦不将众生论个轻重。

  玄微的吐息都停止了,他将自己埋在狭小的黑暗里,将当年的细节全部串联。

  纵然自己疑他伤他,岁年也未离开,猫咪再清楚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上哪有这样轻而易举的相信。

  他真正的痛彻心扉,来源于玄微展现出他作为仙尊,生杀予夺,对存一还是保十的傲慢。

  牺牲上百花灵又如何。

  他在替他们做关于性命的决定

  如同在风雪台刑上,他对岁年说:“我送你去轮回。”

  对仙尊而言,轮回是重新开始,而对乌云盖雪而言,那便是死。

  是遗忘、是告别。

  是将手中最后把握之物,交付出去。

  窗外再度刮起了疾风骤雪。

  恰在此时,一阵猛烈的撞击窗棂的声响传来。

  桃花香浓烈到了泛出腐朽糜烂气息的地步,一只形容水鬼的灵体趴在窗外上,手臂重重拍着屏障。

  “玄微!哈哈哈!纪沉关!你又疯了!!”

  倚妆双手死死扒着窗不让那束灵的法阵抓回自己,他披头散发,高声大喊:“玄微,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岁年吧,我认出了他,乌须就是岁年!他的骨瘴没有死,我认出来他了,是我先认出了他!”

  阿冉和阿皎闻声火急火燎跑过来,见此一幕不由大惊,“他怎么跑出来了啊!”

  “莫不是阵法松动了,快把他拘回去!”

  月灵正准备重新束灵,眼前却是一花,只见尊上突兀地出现在了窗外。

  他单手将花灵撞上墙壁,那灵体缥缈了一阵,浑身惧怕地发抖,却是呵呵笑开。

  “你说骨瘴未死,是什么意思?”

  玄微的嗓子里都含着冰,手上发力,倚妆发声不靠嗓子,此时传音倒是愈发高亢。

  “你拿我撒气有什么用?尊上,你已经清醒过一次了!作茧自缚的尊上,还要我再说一遍给你听吗!”

  桃花妖也状如癫狂,高声道:“是我扔掉了乌云盖雪的半枚妖丹,是我用骨瘴杀了纪沉关!”

  “天道古神多么好笑啊,我用骨瘴杀人,祂便算不清楚了,因为骨瘴里也有祂的七情六欲吗,哈哈哈——这样的大的秘密被我这个蝼蚁发现!”

  “玄微!纪宗主!你看看我们的样子啊。”倚妆死死盯着玄微,“你看,两个疯子,还有比我们跟般配的所在吗,岁年他自由了,他永远拥有自由,而你——”

  嫣红的双目里映出玄微的脸来,倚妆笑道:“你要么捏碎我的魂体,要么就与我做搭啊,我们去找机锦大人吧,他赐我们万世虚无,再不分彼此!”

  “他疯得更厉害了!”阿冉阿皎冲上来要拉开两人,尊上清醒时特别交代过他们,这只桃花木灵不能死,若是自己犯病被他刺激,不论怎样都要拦住。

  可不等月灵们出手,玄微却已松开了手。

  倚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被玄微的阵法折磨够了,被身体里的骨瘴折磨够了,只求速死。

  这次玄微所造的风雪如此大,他认准了只要再刺激于他,玄微便能给自己解脱。

  然而这仙尊竟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风雪消弭,玄微君仿佛又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尊模样,方才的狂色犹如幻觉,他对倚妆道:“你也说得对。”

  “……什么?”桃花木脸上这时才浮出真切的恐惧。

  “年年是自由的,他可以是乌云盖雪,是冥府之主,是龙君的孩子乌须,是任何身份。”

  玄微眼底的红慢慢褪去,道:“他可以选择恨九天,也可以选择救世间,他不需要本君的破镜子了,他可以拥有一切,我可以给他一切,本君要做的,不只是这个。”

  “你要干什么……”倚妆见他又化出了新的束灵法阵,被威压震得动弹不得,胡乱摇着头问:“你要干什么?!”

  光华潋滟的阵法中,玄微笑道:“本君要投靠冥府。”

  他像是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感到格外的满意,慢条斯理地如同在游刃有余批阅公文。

  “我做不了纪沉关了,但我可以是冥府的刀,他可以要我,也可以不要我,但玄微可是仙尊啊,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也总有一点儿价值不是吗?”

  ……完了啊我们尊上彻底癫了。

  阿冉给阿皎一个眼神,月灵脑子都乱掉了,只剩下茫然。

  转念一想,既然都是要投靠冥府了,那不如一起去吧!

  入赘一个仙尊送两个月灵,从此披银殿就人去楼空了!

  阿冉崩溃地想,天君会是怎样的表情啊,那冥君又是怎样的表情啊。

  “啊切!”

  凤凰府邸内,乌须打了个喷嚏,莫青团担忧地问:“主上,是不是方才在养龙池外受了冻?”

  “没那么娇弱,肯定是九天哪个王.八蛋在骂我。”乌须摆摆手,继续仰头看着在房梁上的琦羽。

  莫青团气不打一处来,还要耐着性子道:“小凤君,不就是个情债吗,不就是个小娘吗,谁历劫没个傻不愣登的时候,你快下来吧!”

  “我不下,让那天雷劈死我吧!”琦羽变成一只金光灿灿的大凤凰蹲坐房梁,“今日老子就是死,也不会从这里下去!”

  夜萝跑来道:“绿荷花……啊不对,应蕖仙君来了!”

  “咚”一声,大凤鸟从房梁上摔了下来。

  “哎呦。”打着春扇的应蕖款款走来,道:“我儿,不必行此大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