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次年如月初七,水莲洲宴将近。

  岁年估摸半天,在九天凡事自己扯上准没好事,但此宴请的是砚辞,帖子也仅有一份。

  若几个月前还是可去可不去,本月便有了变化。

  因那应蕖仙君亲自写信送来,道是这半年来水莲洲附近的海灵们传闻有龙珠现世。

  他遣手下去找,却无所获。

  直到半月前,龙珠自水下发出阵阵长吟,这才能确认踪迹。

  非真龙不可近龙珠,应蕖取不出那珠子,不能笃定这龙珠便是归砚辞所有,更怕传出去招来觊觎,便借水莲洲宴的名头,请砚辞前来一观。

  当年砚辞以龙珠稳固人界地脉,险些身陨,九天奋力施救,这才捞回他性命,可那龙珠却不知去向了。

  既有线索,岁年认为有必要去。

  龙君也觉若是取回龙珠,他也能更好保护崽崽。

  人界近百年来少有合局,往往与骨瘴脱不了干系。

  水莲洲虽是应蕖仙君的地盘,到底还是在人界,他不大放心年崽崽与他同去,便决定独自前往。

  岁年在龙君这里是个乖崽崽,经历前几次的事,他也自知有自己在反倒不稳妥。

  于是两人在水莲洲外分开,岁年目送龙君进水莲洲屏障后,自己回归了九天。

  他先到披银殿,再去兰阁,又去凤府,谁知连扑了三个空。

  玄微不在是常事,玉融则代他去晖明殿议事,凤君喜欢玩乐,府上的仙侍说他外出游历,珠鸣君则在九天书阁。

  这原不打紧,倒是兰阁中没了几个人。

  岁年一走入其中,便觉空寂。

  以往龙君神智不清,虽是阁主却不能日日管事,兰阁平时便由花君衾漪代为打理,偶尔也会调派人手去他处,但像这样几乎走空的情况却是罕见。

  岁年抓了个在盆中昏昏欲睡的花灵,问他其余人都去到何处。

  花灵委屈地要哭,道:“都去到百花宴了,我也想去,为何偏偏我抓阄抽到了守阁啊!”

  “百花宴?”岁年问道:“在何处办?”

  “水莲洲啊。”花灵悲伤答话:“应蕖仙君是花君的小弟子,每甲子的百花宴都是他来承办。”

  “这个宴次次要去这么多人?”

  “不啊,就这次人多。”

  花灵解释道:“应蕖仙君自历劫归来,便不怎么开设宴席了,水莲洲因此也空置许久。所以这次我们猜是花君要借百花宴,让他好生快活快活,毕竟应蕖仙君似乎是受了情伤呢。”

  那完全不相识的应蕖如何,岁年半点不关心,但这百花宴的地点在水莲洲,水莲洲又发现龙珠,均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只是这回岁年长了记性,不再轻举妄动,毕竟自己不出面,没准他们还能更安稳些。

  但他还是当即写了信,以龙君的青鸟送往水莲洲,联系上龙君及兰阁的七棠,让他们多多留心自身安全,能尽早回来便尽早。

  做完这些,岁年无处可去,回到了兰阁,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清晨等着青鸟将回信带来。

  有时他也会在阁后梅林走走,那里暗香如故,落雪不歇,身处其中却能令人慢慢安静下来。

  玉融下朝路过此地,见岁年在梅林中忧心忡忡,便走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询问他发生何事。

  这白虎直来直去,岁年倒不知从何说起。玉融也不强求,他自己也心绪纷杂,便问起乌云盖雪近来在人界的见闻。

  岁年将这段日子所见所闻同他讲,玉融听得入神,末了笑道:“这样说来,我以往去人界办公,倒是错过了太多。”

  “没事,还有机会去。”岁年道。

  白虎摇摇头,抚上石桌粗粝的纹路,道:“以仙君的身份去,不论怎样都是走马观花,不入人间,怎知人间。”

  “怎的突然有这种感慨?”岁年问。

  “近来我在与冥府的人合办文书。”

  玉融敛眸道:“他们的冥君已沉寂百余年,近来人间战火不断,我纵是观人世千万桩离合悲欢,也不过手里一页薄纸。”

  “可是你们不是说,入了人世,染了爱恨,便无法再一视同仁?所以有洗尘池的存在。”岁年想起九天厚重一沓的规矩,静默了半晌说:“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玉融有些许讶异:“你竟会这样认为。”

  “但本来便是不公平。”岁年的指甲在石桌上磨,发出刺耳的尖声,“仙君下凡历劫,身负气运,如同一个漩涡,所有相干不相干的皆卷入其中,说是顺天承运也好,乱世诞魔星也罢,天命总是站在你们这边。”

  于仙君们而言,情劫难渡,却不致命。

  岁年抿唇,片刻后道:“起了这爱恨嗔痴的高台,楼塌后也仅剩几人?当年,若我没有走出骨瘴……”

  梅花玉骨,月色欺雪,铺开遍地皎洁。

  岁年道:“那连他自己都忘了,谁还记得纪沉关。”

  “至于你方才说的走马观花,我觉得不是这么个想法。”

  乌云盖雪缓缓道:“你们天生仙胎,自幼习的是关乎万千生灵的经文仙法,若能各司其职,垂听而不干涉因果,自然无不好,但既有历劫这个说法,便是天道让你们去人界历练。”

  他把掉在掌心的梅花吃掉,再道:“所有人在局中成就了这个劫数,你们历劫成功,除了品阶上升,也该有点别的吧,可现在倒好,洗尘池洗洗,啥也没了。”

  “这会不会要求太高?”玉融心有疑虑,直白地问:“你这样讲,就没私心么,譬如师尊还记得你们的情谊?”

  “拜托,他记得我难道我不高兴吗,可他在人界历劫的经历,对人世的看法难道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吗?日后选择怎样司掌权柄,不应该都是修心的结果么。”

  玉融拧眉道:“你说修心?”

  “是啊,这东西其实讲不通的,你看,九天利用人界升品阶,若是仙者扭头便要翻覆三界、苍生陪葬,那他就应当不能回来啊,这说明他本来就是个疯的啊!”

  这样的例子,在多年前的九天似乎屡有发生,玉融想。

  “若是始终远离人世就算了,你们九天又有入人界的历劫台,历劫后,修为变高当可更好司其职,前提是这人本来好,或修炼好了,能不犯轴。”

  “况且,怎样才算历劫成功呢,去了就算吗?哪怕在下界是个坏蛋,渡劫飞升后,就该更知众生百态,非善恶可一言以蔽,至少要能引证本心吧。”

  乌云盖雪把自己也说糊涂了,不大乐意再费口舌,结束这个话题道:“毕竟,不为苍生,怎知苍生,既知苍生,扪心为神。我找玄微也是因为这个,他就是他,难道洗尘池会决定一个人吗?”

  玉融未料到这乌云盖雪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他坐直身体正色道:“这是你悟出来的?”

  难不成是他乱谈?这问得真难听,岁年顿时不想和他讲话了。

  白虎反应过来话里歧义,忙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年岁太小,又长在人间,本不该会思考神明事。”

  “哦,真不巧,我空闲时候多。”

  细雪纷纷,落上玉融的衣袖。

  对于岁年这态度口气,白虎也不恼,他慢慢摸明白了小猫的性格,越是亲近越是肆意,自上次他送他裘衣后便是如此。

  玉融静思了几刻,道:“我自幼在族中读书,少年时因被族人排挤,被送到龙君那里,后来又被师尊选做徒弟,所读书籍成千上万,他们说我大智若愚,其实我就是笨得可以。”

  岁年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但岁年最不想别人自贬。

  “不会啊,你比我——”

  “你有酒吗?”玉融道。

  “呃,有是有,你要喝?”

  “要喝。”

  龙君擅酒,却不允许崽崽喝,但岁年记得砚辞说过,兰阁每一株梅下都埋了酒。

  其中有种酒可以在寒气发作,但爹爹不在身边时喝上点,且只能用小碟子抿一小口。

  岁年大致回忆了下砚辞说的梅花树,在下面挖出那坛酒来,拍开封泥化出酒杯,给玉融斟满,也为自己倒了一碟。

  玉融仰头便饮,他难得不顾他人,独自陷入沉思,岁年也不打搅,真用小碟来喝。

  冷酒冷梅,冷香跌宕。玉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微动,踟蹰后才道:“你说时候多,是你当骨瘴镇兽的时候吗?”

  “你这不就很聪明嘛!”岁年举杯也干尽,“不然呢,你看我像是会思考这种神明大事的样子么,我在当这玩意之前,每日只要操心体重就行啦。”

  他故意说的戏谑,玉融却没笑。

  白虎静看了岁年许久。

  玉融与冥府合作督查文书,就曾读到过往人界镇灵们的记录。

  千百年来,活镇不下百余,关于这段经历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除了他们均未活得太久,大多出来也是浑浑噩噩。玉融曾在黄泉桥头见到一只镇,即使过了轮回,竟仍在疯迷中会脱口出前世经历。

  镇灵抱成团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玉融去拉其出来,对方破口大骂,又跪下向他磕头,说自己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不该来当这镇,他就应该杀了所有人!

  师尊教他神明之道乃是平衡。

  那么什么才是平衡……

  “你别这样瞧我。”岁年被看得不自在,刚想起身却眼前一花。他咂摸了下舌上的清冽余香,纳闷道:“这什么酒?”

  “……不是青梅酿么。”玉融突然也觉得晕晕乎乎,他酒量极好,千杯不倒,怎会被小小青梅酿灌醉。

  按住额头,玉融昏昏沉沉道:“等下,我记得当年有壶青梅酿的‘醉乡’被龙君拿走了,不会是这个吧?”

  “那是什——呼——”

  岁年话未完,醉扑在了石桌上。

  玉融也顶不住,苦笑自己谨言慎行百年,竟要野醉在外,无奈合上眼伏于桌边。

  清冽的酒香中,玉融拨开云雾,回到了白虎族所在的山谷。

  山谷中有大片的野花,他的原身还像猫咪一样小,在花丛里扑蜻蜓,不甚栽了跟头。

  他飞跑到母亲怀里拱,却没有哭,他听见母亲说:“不要紧呀小玉融,你何必事事好脾气呢。”

  醉乡酒出自冥府,那个地方的酒不是忘忧便是追忆。而此酒乃是黄泉渡船上,摆渡人在送魂魄时无意酿出。

  是为追怀过往,是谓——

  酒尽客将离,飒飒昨日风。

  半杯归乡路,醒时莫前尘。

  岁年梦见了与纪沉关相处的最后几年。

  *

  云盖宗宗主的卧房里总有扫不干净的猫毛,云盖宗宗主的衣袍上也总能捡出几根,苏弥说世上哪里有这样当宗主的人。

  每日早起与乌云盖雪温存,午后与乌云盖雪温存,月出东山她去找纪沉关,一推门他还在与乌云盖雪温存。

  苏弥牢牢把持云盖宗的大权,大阵如常运作几十年后,世人初传她软禁了昔日天渺纪氏的遗孤,将其捧上宗主的位子,不过借他的名头而已。

  尔后,当几件近神品阶的法器自云盖宗出世,修真界诸位才惊觉云盖宗这是要闷声发大财。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除了阵法,在炼器上还真有奇能。

  为此苏弥还将软禁的话告诉纪沉关,问他若不舒坦,也来当这个宗主几日。

  纪沉关半点没犹豫地拒绝了。

  彼时,他正在穿针引线给乌云盖雪做编织球。

  ……色令智昏。

  苏弥想不到其他词形容纪沉关。

  他喜欢的和能做的,要划开泾渭分明一线,明明可以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选择成日深居简出,恨不得十天半个月不踏过房门。

  当初有满腔的豪情壮志,报完仇后全不见痕迹。

  有回岁年在他肚子上伸腰,问他怎么不霸气了。

  夏日的蝉鸣不休,竹席间的纪沉关卷起袖子和裤腿,四仰八叉地躺,他敞开领口,用蒲扇打风,“年少轻狂罢了,要霸气就要出门,出门便要与人结交,我啊看见人多就讨厌。”

  廊间的玉片风铃挂得很低,岁年见他眼睛要闭上,支起身爪子用力拨弄了下玉片。

  叮叮叮的脆响里,纪沉关就过来给他加鱼干,几乎要成无意识的举动。

  岁年吃饱了变回人形,纪沉关就坐起来将衣襟拢好,岁年故意给他再扒拉开,纪沉关的脖子就红一大片。

  乌云盖雪要作弄他,宽松的衣袖翻倒了杯子,晾凉的水浸开,岁年用沾湿的手掌去捂他的脖子,那绯红便上涌,纪沉关热得要冒烟。

  在原身时纪沉关吸他肚皮的仇,岁年有的是办法报。

  他扑倒纪沉关,乌白二色的衣袍像云层般在交叠的身躯上铺展。

  岁年用牙磨纪沉关的耳垂,向他撒气说:“又已入夏了,我不能总是在春天用清心丹,橘咪已经有十个孩子,它叼崽崽后颈皮路过的时候,你还摸了那只小猫。”

  岁年往他耳朵里吹气,“我是妖怪。”

  纪沉关的眼睫抖得像是在蛛网中的蝴蝶,不知何时起年年开始懂得这些。

  苏弥说妖怪不需要人教,到了合适的年纪自然会明白,你不能用人的清心寡欲来限制他们。

  “你不肯能让我舒服起来,又不给我寻个办法。”岁年委屈道,他想不通纪沉关为何在他人形时就变得畏手畏脚。

  初春到暮春,如今入夏又是一年,乌云盖雪的脾气才变好。

  明明纪沉关无处不纵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答应,不论岁年怎样缠他或朝他发火,至多得到的就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荡起层层涟漪,烧起燎燎大火。

  可对岁年而言,这还是杯水车薪。

  岁年去问半妖苏弥,苏弥回答说,人啊有时候格外复杂。

  她从书架上取来册春画,胡乱翻了几页,青葱玉指点向画中的一双人,道:“对我们而言,这样的事可以每年都要有,但对有的人,这样的事要心有所属才行。”

  “你也心有所属吗?”岁年问。

  苏宗主笑道:“我与人前世有债。”

  “可秦楼楚馆中便并非如此。”

  “我说了是有的人,秦楼楚馆里那便是另一种人。”

  乌云盖雪似懂非懂,人真的好麻烦,这个也不行,那个有规矩。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是纪沉关,他只想和他过每年的春季,无奈他要个心有所属,岁年还没弄清楚。

  *

  燕历三百六十年,诸侯国烽烟四起,修真界也不太平。

  南面与魔族接壤处骨瘴横生,岁年早有耳闻骨瘴这东西,真现了世仍觉不真切。

  直到在纪沉关桌上读到加急的文书,方知情况不利。

  纪沉关便不能再长久待在他的居室中。

  仅是诸侯穷兵秣马,修真界尚可不管不顾,干系到骨瘴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百年前的骨瘴灾祸的影子还未走出几代人,如今卷土重来,三界共抗骨瘴的盟约按理仍在生效。

  但冥府无主,黄泉的渡船挤不下死魂,修士请九天使者来议,对方避重就轻,只让他们先做出新的镇器。

  纪沉关负责镇器的研制,岁年在他的图纸上呼呼大睡,留下细碎的乌白的短毛,纪沉关写累了便会摸他。

  长夜将离,纪沉关轻轻对乌云盖雪说:“我要出门了,年年要好好待在家。”

  “速去速回。”岁年要求他道:“给我带吃的。”

  纪沉关认真地应允,在乌云盖雪看来,纪沉关外出打猎从不空手而归,便如往常般跃下木桌,往他床上去补回笼觉。

  但他从未想过,也许有天纪沉关也会回不来。

  桃花妖倚妆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里时,岁年正在磨爪子。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岁年听罢倚妆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只是捕捉到几个词眼——困境、危难、重伤。

  纪沉关去此次骨瘴的发源地启动镇器,遭魔族的埋伏,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苏宗主传信说情况不大好,纪宗主被通体幽绿的魔族重伤,昏迷不醒,灵力快速流散,不日便会死。

  “我知道这种魔。”岁年静了片刻,在倚妆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早年走南闯北,什么没有听过,对倚妆道:“不要慌,他们如今走出骨瘴的地域了吗?”

  “没有,还在南界中!”倚妆拿信的手都在抖,岁年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那里我过不去,你是草木灵体,不会轻易受骨瘴侵染,我给你个东西,你尽快往那傻子那送。”

  魔族所致的伤靠大妖的内丹能救治,而在百年前妖族受骨瘴重创后,当世大妖不过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岁年在剖出半枚妖丹时由衷地庆幸,自己便是大妖之一。

  但这半枚内丹并没有用上。

  倚妆在送丹途中被魔族拦路,内丹遗失,他懊悔不已,便决定将功补过,用自己的桃花木丹去救纪沉关。

  木灵天生灵力清净,再加之苏弥的全力医治,纪沉关元气大伤,但好歹保下了性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回来后给岁年讲的,倚妆更是在护灵的屏障中哭得泪流满面。

  岁年寻思他伤心过头了,一边肉疼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好的半枚内丹,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鱼干。

  倚妆的灵体本就不大好,有此一遭以往的努力算是白费,但每日还能读个书听个八卦。

  而飞禽走兽与草木灵不同,内丹与神魂相连,擅动便有散魂的风险。

  当时的情况,莫说岁年亲自去送丹,他连走路都做不到。

  当他昏昏沉沉自黑暗中苏醒,睁眼便见到纪沉关的脸。

  纪沉关比出门前狼狈好多,照霜剑也丢在一旁,这恐怕是次艰难的打猎,他被揍得好惨,万幸没被反杀。

  浮动的黄昏中,纪宗主连胡茬子也没修剪,在窗外的夕阳照衬下分外显眼,也刺得岁年手心泛起细痒。

  只是更加令他在意的是,纪沉关的表情简直前所未见,他看不懂。

  乌云盖雪想要开口,这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气息短促地问纪沉关:“你还难受吗?”

  纪沉关摇摇头。

  “你身上是桃花味儿。”岁年一闻便猜出在他昏睡期间,送丹出了差错,便闷气地想要翻身,脑袋顶上的耳朵恼到发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好尴尬,帮忙也没帮上,还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得不偿失。

  可纪宗主没让他背过身去,而是用力攥着他的手,掌心湿冷,关节却发力,岁年恼道:“气死我了!放开本大爷!”

  纪沉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住他。

  乌云盖雪瞪大眼,下意识想要推却推不开。

  这个亲吻好凶,像是他们野兽间的撕咬,岁年手上没劲,嘴上便不甘示弱,发狠地要咬回去,但纪沉关不给他机会。

  岁年慢慢松懈了力气,只是呆呆地张口,跟随纪沉关的节奏与呼吸。他觉得纪沉关也在生气,可是不明白为何。

  ……原来纪沉关生气喜欢咬人,这和猫咪一样啊。岁年舌尖主动勾卷,像是在安抚惊慌失措的同类。

  难舍难分,直到气息完全紊乱,两瓣唇也麻木,纪沉关脸色惨白,唯有嘴唇与眼眶是红的。

  他始终没有松开岁年的手,又将那手贴在脸颊边,炽热的气息吹烫了岁年的指节。

  岁年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悸动。

  这悸动太复杂,隐隐的有差点失去的后怕,还有更多他读不明的意味。

  像是在冬天的火炉边酣睡,又像是在秋天的叶子堆里打滚,比吃到鱼要欣喜,比晒太阳要柔软。

  他突然想起那个“春风镇”。

  那里四季和暖,传说是猫咪们的温柔乡,他在纪沉关身边待了几十年,已经快把这个目的地忘到脑后。

  偏偏就在此时,他想起了那里。

  “喂喂。”岁年突然道:“我以前,一直在找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去,你要和我一起吗?”

  *

  岁年在梅花林里醒来,酒香未散,一只白虎趴在雪里呼呼大睡。乌云盖雪按按额头,为这个关于过去的梦而不解。

  明明最后,也没有去春风镇。

  他慢吞吞向兰阁内走。

  才迈过门槛,便完全醒了酒。

  门前原本该停着青鸟的架子上,空无一物。

  今日水莲洲没有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