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主——”

  “主上,你在这里吗?”

  “快出来吧,大事不好了啊!”

  青袍人冲向黄泉岸边,衣袖掀起的大风惊飞了夜鸦。

  尘土砂砾被卷上半空,奔跑的冥府二把手莫青团不顾自身形象,狐狸扑食般扑向花丛。

  他甩开膀子,扒开长至腿高的黄泉石蒜,伸长脖颈,眸子一闪,找见了目标。

  果不其然,冥主大人正卧倒花堆,在黄泉滩涂间偷闲晒着月亮。

  “大事不好了啊!”

  莫青团提着袍摆,跌跌撞撞小跑过去,岸头招摇的红花被他拨得东倒西歪,视野敞亮,显露出花色掩映下的冥府主君。

  乌衣广袖的冥君半枕手臂,呼吸悠长,睡得极沉,走近甚至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画面如此安逸静好,嚷嚷不休的二把手顿时消了音。

  作为冥府的前任刑官,莫青团的大嗓门可谓远近闻名,发怒时吼半嗓子能吓破小鬼的胆,而相较于口头上的教训,他的钢鞭才更令诸鬼胆寒色变、毛骨悚然。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刑官,面对眼前的新任小冥君时,仅是会在喉头藏股凶狠,手上的力气倒是绵软得出奇。

  他半蹲在前,轻推上对方的肩膀。

  “主上快醒醒,咱们来大活了……”他用擀面团的手法将那圆肩揉来又捏去,慢慢拔高了调子:“主上,乌须主上!”

  后者不堪其扰,眼皮抖动,半睁开来。

  年轻的冥主乌须打了个哈切,眼底水光未散,异色的虹膜倒映出黄泉明月虚幻的光芒。

  “……醒了醒了。”冥君嘟哝着吐出串黏连的音团,勉强算是应下。

  然而嘴上应归应了,脑子没应,竟当着莫青团的面重新翻身回去,双手捂严实了耳朵,蜷弯着身子躲到硕大的红花深处去了。

  莫青团叹口气,没再穷追不舍,索性也坐在松软的花泥上,反手捏了捏自己同样酸软的肩窝。

  人界回春,黄泉日暖,正是冥府工作量剧增的时候,加之多年积压下来决断不了的文书,连他这样的老前辈都有点吃不消,何况是回归不久的冥君小殿下。

  原以为这位新主君年纪小,会同上任冥君一样,一到忙碌的日子就撂担子跑路,可出乎所有鬼的意料,新任冥君复苏归来后,才歇了半个时辰不到,便马不停蹄坐上主位宣布开工。

  冥府上下连轴转了这么久,直到前几日才好不容易将新旧文书清办完,小冥君几乎要困得一头栽在几案上。

  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他们谁也不想打搅主上休息。

  “咱们回来再睡好不好?”莫青团耐下性子靠近冥君耳边,企图吸引对方来听。

  他放轻语气,像是在讲好玩的俏皮话,哄贪睡的小孩子早起去上学堂。

  “是天界派人来了,吾主,那块哑巴了近千年的神谕石今早突然发了话,你猜怎么着?石头让那些下凡渡劫的仙君们清算因果!”

  “……唔?”

  莫青团再接再厉,将这桩消息讲得绘声绘色,手上还带比划的:“主上,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啊!这回管他什么仙君仙尊,都要眼巴巴地来求咱们了!”

  冥君当真听了进去,用手肘支起身。黄泉阴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显出眉心一枚玲珑乌云纹。

  黄泉开春后有桃花汛,风亦多情,从人界流来的七情六欲会随冬冰冲下冥府,河曲外烂漫的爱恨嗔痴在水面迭迭散散。

  摆渡人正在清理河道,罗网一撒,便捞到一兜桃花瓣般烟粉色的结晶浮片。

  就在这片“呼啦”不断的布网声里,冥君重复道:“清算因果?”

  他几乎是习惯性开始掐算:“神谕石传递的是上古神明的灵旨,近百年来,他们仙家下凡历劫就和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少说也有万万件,莫爱卿,你确定要我们一口气全部清完?”

  莫青团一愣,心中又喜又悲。

  小冥君实在是太靠谱了,比前面那个傻不愣登的君上要可靠太多!

  随后莫青团又暗骂了句“坑死人的九重天”——心道:要是这位小冥君不被天界坑去了几百年光阴,如今的冥府必定已重现往日辉煌。

  “走吧。”冥君站起身,掸去衣上沾着的花须,“兹事体大,去正殿商议。”

  莫青团“哎”了声,心里喟叹更甚。

  从大局考量,当了几代冥君老师的莫青团自然希望主上勤政,为冥府百年来的憋屈出口气。

  然若论私心,而今小冥君实在太过年轻,在他们这些老鬼眼里,还只是刚过百岁的幼崽。

  “辛苦主上。”莫青团紧随在后,决心今晚再去给冥主抓一波鱼来吃。

  他给主君宽心道:“没有万万本账那么多,古神借用神喻石给天界划了个期限,仅从五百年前下凡历劫的神仙算起。”

  “啪!”

  冥君突然双掌一合,拍住只飞过的幽蓝冥蝶。

  “五百年的仙家也是个大数目,九天喜欢搞排场,到时候他们吹锣打鼓下来,烦得很,我们冥府没那么多人手去伺候。”

  “那吾主是打算?”

  “你叫上几人去正殿,我们商议一下,去一趟九重天。”

  莫青团不解其意:“这不正是给他们行了方便么?”

  “爱卿这就不懂了。”小冥君眼中露出几分狡猾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符合他年岁的灵动,“他们这些神仙的关系盘根错节,仙二代神三代,在外人面前丢人,扭头还要栽外人的不是,说是我们款待不周,没见过尊神上仙。”

  “在他们天界丢人就不一样了,里头有的是笑话传。既要报复,我们当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下,好好嘲笑才是。”

  双掌松出一隙,蓝色的蝴蝶振翅飞出,冥府主君唇边笑意未消,目中却犹如盛着黄泉暗渊的浮冰。

  他注视着远去的蝴蝶,轻笑道:“正好,新仇旧怨的,本君也该一并算算账了。”

  莫青团拱手道:“臣这就去办,想必眼下那九重天,可是热闹得很呐。”

  *

  宝光四溢、云阶月地的九重天岂止是热闹,简直是热闹到炸了锅。

  天君的晖明殿内,极为尊贵的几位仙尊、上神列坐在堂,殿中华光满目,熠熠生辉。

  几位仙尊万年来也不曾聚这般齐,可神谕石发话,事关三界因果,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故而不得不出山商议。

  晖明殿上空,祥云连浩海,神光耀日月。各方灵鸟啼鸣,清音悦耳,盘桓天壤,景致颇为壮观。

  但配享如此尊荣的神仙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仙家在听闻神谕石发话这消息后,都只能窝在自己府邸内,等听晖明殿那边的决议。

  比较淡定的直系神子们还能煮壶茶、下盘棋,半路修仙的则皆诚惶诚恐。

  他们新上来不久,哪里会想再下界去还劳什子因果,大多抓心挠肝,乘了朵云满天乱飞,四处打探。

  半日后,晖明殿顶上紫气散去。

  眨眼间千万只白鹤冲出高台,将各路尊神商量出的结果通传各处。

  一柱香后,空闲了千年的“聆天悬榜”告示台上,贴出了张十五余尺的神旨。

  天君有令——

  谨遵神谕,三甲子内,清算五百年间下凡历劫众仙家之因果。

  因果不偿,将格去神位,天雷轰顶!

  言辞严厉,加以告诫——

  天目在上,众仙家切勿心存侥幸!

  切记!切记!

  于是喝茶的被烫了嘴,对弈的二指捏碎了棋子,乱飞的更是呜呼哀哉一声,直接从云头上栽了下来。

  霎时公告台下乱作一团。

  “怎会如此!”

  “天雷,多少年不劈天雷了!”

  “这神谕石是发癫了么?”

  还欲挣扎的仙君质问道:“我洗尘池里打过滚,怎记得欠谁因果?!”

  与这位不对付的听罢这声质疑,积极上前补刀:“老弟别激动,下面不是还写了吗,此因果与人界相关,凡人的因果账目登记在冥府造册,天君会请冥君来帮忙,不用你记得。”

  “可吾是在三百年前历的劫,那堆凡人在土里都化成灰了吧!”

  “对对对,我们找谁还去?”

  “等下,这神旨下面的长篇大论里写——‘轮回者以镜宝鉴明,同者身代,不同者以功德相代’,谁来解释下是何意?”

  “操,我和我那个死对头仙君是一批次下凡的,他当年还是我小娘,若是欠他因果我不如一头去撞死!”

  “那你撞吧,乖儿砸。”

  “你给我走开!讨打吗?!”

  凤凰族的凤君挽了袖子要干架,好心的老前辈上前拉他,岔开话题道:“哎呀!洗尘池不洗同批同僚记忆,凤君,你这还算是好的,如老夫这种五百年下去三次的,怕是有的忙咯。”

  仙有百相,有接受不能的仙君,也就有心态好、讲究实务的仙者。

  他们当即就关心起了清算因果的操作方法,判断是否稳妥。

  见多识广的仙人啧啧道:“冥府的因果账目么,倒是不怕出错,只是那冥君……莫不是那百年前回魂的冥主,乌须君?”

  有清丽的女声自后方接上——

  “乌须?倒还从未见过。”

  即刻便有来搭腔的道:“珠鸣君,你闭关多日有所不知,当年天冥二界因个误会闹得不大愉快,乌须君还伤及魂魄。”

  “唉!听闻而今他在冥府颇有威望,我们有求于他,还要多走动走动才是啊。”

  提问的凤凰族珠鸣仙君心想:这临时走动未免太假,人家未必领情。

  同时心生好奇,这年岁小还威望大的乌须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好在这悬念也不会挂着太久。

  天君神旨的末段,附上了冥君前来查因果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众仙家多少知晓天冥二界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互看不对眼,但冥府之主的权柄由古神天道所指任,位同帝君尊位,镇守一界,让他在天界一府一山的去上门,未免太不要脸。

  天君也明白这点,特地辟出了块清净大气的地,定名“还因苑”。

  再请上几位德高望重的仙僚做表率,请他们出场时别太铺张,尽量低调谦逊地去查因果,以彰天界矜重,不与冥府的野蛮鬼计较。

  *

  三天不过弹指。

  是日晴光明灿,云若羊脂。赶工搭造的还因苑内人头攒动,欣长的仙影投上高低隔挂的邓林竹帘,帘后不时听有玉佩当啷作响。

  杂乱的絮絮低语中,唯独那从兰阁移栽来的优昙钵华正兀自半开,孤寂清静。

  五百年不长,下凡历过劫的仙家数目却仍是可观,远远望去不见尽头。

  晚到的仙君与早到的互相问候,三两相熟的便私下里东拉西扯在谈天。

  据说冥府的人两个时辰前便上了天界,而今在晖明殿内议事。

  “姐,还多久啊,冥府也太磨磨唧唧了,咋还不过来。”小凤君太想知道因果账目的内容,焦急到不行,连着额头上的翎羽装饰都乱蓬不少。

  反观他那生而为凰的珠鸣阿姊,从容不迫,正手执一册话本读到兴头上,漫不经心道:“快了快了。”

  凤君瘪了嘴去揪挂帘上的流苏,忽而鼻翼一动,有风穿堂而过,刮来透骨凉意。

  坐在凤凰姐弟旁侧的仙君忍不住搓搓胳膊,疑道:“这里怎么这么冷?”

  珠鸣将那狗血泼天的话本卷入袖中,整理好衣袖上的鎏金羽饰。

  凤凰一族嗅觉敏锐,她正襟危坐道:“冥君所至,如见黄泉,这是黄泉万万年的阴风。”复又“咦”了声:“怎么还有点儿花香?”

  仙童已朗声唱道:“冥主乌须到——”

  在场百来号神仙,皆知冥府是暂且搁置下过往恩怨,与其说是为天界出力,不如说是敬古神天道,能不计前嫌亲自前来,已显大度。

  于是众仙纷纷合袖问礼,至少把这礼数和面子给他们冥府端齐了。

  还因苑乌压压五百来个仙神,排在后头的小仙连冥君几个鼻子几只眼也望不见。

  远远的仅看到一大团黑云,从苑门外悠悠飘到了主位旁。

  站在靠前位置的凤君却能瞧得清楚,他低下头在袖后小声对阿姐道:“听闻冥君不过百余岁,竟如厮古板!我记得上任冥君可是酷爱穿红戴绿,比我们羽族还俏。”

  冥府此番出行极简,一共就来了六七人,清一色的黑袍黑衣,黑斗篷连着宽帽兜住脑袋。

  从头黑到脚,携满身黄泉大风,颇有来追魂索命的架势,极符合人界对冥界夺命阎罗的穿搭想象。

  珠鸣用胳膊肘撞小老弟,让他少哔哔。

  然而在场不只凤君在暗中吐槽,就连冥君本鬼,也认为这样黑压压出行实在单调。

  乌须传音对身边人道:“你们倒也不必陪我穿成这样。”

  随行的冥使夜萝悄悄对他道:“吾主,天界这些年的穿衣风格不也是连天缟素?况且冥府赤贫多年,这是我们最好的衣服了欸……”

  “主上不是刚给我们谈下笔大生意吗?”作为副手的莫青团难得在这大场面上接了句不正经的话,面上倒是一派沉稳。

  “赤贫期已过,你们想吃什么穿什么,主上给买!不过主上的爬架要排在优先购入的位置。”

  乌须欣然点头道:“正是如此。”

  引路的仙侍自然没听见这些喁喁私语,将他们引到还因苑东南主位前,恭敬道:“冥君大人,请上座,诸位冥使,请入席。”

  冥君不客气,拂袖往那玉雕嵌金兰草的宝椅上一坐,众仙耳边炸开几声凄厉的夜鸦寒啼,空洞诡谲,优昙钵华在黄泉湿风中次第开放,刹那间,还因苑如覆大雪。

  乌衣的冥君身后,剔透的优昙钵华滤下重重天光,两色相衬,令人心头凛然。

  随行冥使立列两侧,冥君摘了披风连帽,屈指往玉石桌上一敲。

  “谁先来?”

  众仙面面相觑,冥君看了眼左手边的莫青团,后者“咳咳”两下沉声道:“诸位仙家耳目尚且灵光,为何不上前来查实因果?”

  这就……这就开始了?

  难道不用先念上段祝词敬告祖神,再阐明规则么?何况他们明摆着是空手前来,要查的因果账目册在哪里,又该如何验明所查无误?

  “我来。”

  “姐!”

  珠鸣君在见到冥君真容后,神色几度变化,当即自告奋勇率先出列。

  众人倒也见怪不怪,他们早知这代四象神族中,凤胎体弱年幼,凰胎胆大包天,并不惊讶珠鸣的举动。

  衣饰华艳的凰血女君大步上前,衣裙上的珠玉撞出清脆的鸣响。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查?”

  目光却定定落在冥君脸上。

  凤凰天性会被美人美物吸引,诚然这百岁小冥君长相不俗,但仙家容貌无不上品,比衬之下,归魂不久的小冥君较之容光焕发的诸仙,只会更显苍白枯槁,再加身上这死气沉沉的黑衣,容色更被打了折扣。

  凤君瘪嘴,很是奇怪姐姐的审美。

  冥君则不答,指尖红光晃过,珠鸣身旁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

  那水镜高一丈,宽九尺有余,通体透亮,镜面光滑,外框雕镂出山川江河的走势,其内玄天与纁黄二色逆十二时流转,镜顶端则开皎白玉石昙花,形若灯台。

  认出此器者惊叹:“这是观山镜!”

  “正是。”莫青团作为冥府的发言人,代答道:“观山镜乃是天地初开时,古神沉于冥界黄泉下的骨玉所铸,如今与吾主已结成镜契。”

  他颇带与有荣焉的自豪,再道:“此镜可照前身九十九载,诸位不记前尘也无妨,有观山镜在,定不会有误。请这位仙君观镜。”

  珠鸣点头不语,向前站立在镜照中央,凝目向内望去。

  原本空无影像的观山镜内,流光变转,再定睛时,镜中照出了道女子身影。

  那镜中少女与珠鸣容色相差无几,穿的却是人间王室的宫装。

  有文字于镜上浮现——

  “燕历三百五十六年,单湘荷。”

  后附有生辰八字,生死年份。

  坐上冥君微微颔首,指节再敲玉桌,还因苑内似有阴风大作,耳边可听阵阵呼啸,身上却了无所感,连衣袖也不曾鼓动。

  在冥君座后,以净白的优昙钵华为底色,有晶蓝的灵光穿针引线一般,正凌空纵横。

  须臾,灵光竟交错织成一面十丈有余的高墙,其间经纬穿行,分作上千格,形似人界药橱。

  冥君抬手,其中一格真如抽屉般拉开,飞出一本一指厚的青皮册,被他“啪”一下接住。

  那青皮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狂翻了几页,冥君阅罢后将其倒转,平放在桌,推至珠鸣面前。

  他隐去无关内容,让对方阅览相关文段,点名道姓道:“单湘荷。”

  珠鸣君神色肃然,听冥君道:“你因果所欠之人,已轮回为人二十遭,冥府有言,十九轮后,魂飞魄散,你无法寻到此人。欲还因果,唯有以功德相代。”

  册上与单湘相隔的几行下,有一人名姓外隐隐散发红光。

  这便是天君神旨中“轮回者以镜宝鉴明,同者身代,不同者以功德相代”的情况。

  仙君命有神运,下凡历劫将会应运生出太多的例外亏欠。

  若欠过了一个度,那因果所连之人便会被留下印记,在轮回台中无法被碾灭魂魄。

  除非有更大的因果劫数,否则此人来世性情不变,算成同个人,仍会受神运左右。

  如此十九轮后,方才休止。

  众仙家一听,心中暗叹凤君的好运势。

  凡人死得透透的,便不必再去寻对方,扯出更多的麻烦。

  冥府秉笔的夜萝将这个结果记录在册,莫青团道:“下一个!”

  珠鸣对自己的历劫身世没有半分好奇,反倒是对坐上的冥君有了兴趣,也不客套几句,直白道:“冥君殿下有几分像我以前的故人。”

  “姐,好老套的搭话法子!”凤君在后面大声调侃。

  “你闭嘴!”珠鸣扭头喝住老弟,转对冥君行礼道:“哈哈,就是有五分相似,还请冥君见谅。”

  对方没往心里去,用略有沙哑的嗓音答道:“本君多年前躯壳有损,容貌损伤较重,因此长年服用化颜丹,你所见非我本相,若与鸣珠君相熟之人相仿,那多半是巧合了。”

  珠鸣抿抿唇,心中钝闷,亦觉自己异想天开,便走出了镜照范围。

  有了打头阵的仙友,接下来查因果就轻松许多。

  当然,这个轻松特指冥府几人。

  九天仙神们查前忐忑,查后大多愁眉苦脸,有几个查出来结果特别不好的,更是头晕目眩,哀嚎连连。

  诸如以下惊呼不足为奇——

  “啊这这这!此人转世成一棵树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没那么多功德啊,你个混账怎么转十九次就凉透了哇!”

  “哇,是情劫,还是三个人!本君下凡这么风流吗……等下,本君特么是被风流的那个?!”

  “怎会?!老子历劫居然是只狗!!”

  每查一个,冥府使者们便大声唱报,不时淡淡评点几句,教仙君们脸红耳赤,恨不得遁地。

  还在围观的多在窃窃私语,不少不必查因果的神仙都跑来凑热闹,更是暗笑不止。

  发出震天惊呼的也包括那位凤君,因果账中,他因果所系之人的名姓用金边勾勒,算是先前从未出现的特例。

  冥君手指在那名上抹过,“唔”了声道:“应蕖仙君可在?”

  一听这个名号,凤君脸都绿了。

  应蕖仙君打着春扇走上前,往那观山镜前一立,是个男子模样,却不知为何身穿与珠鸣相似的女子宫装,样式却更为雍容华贵。

  因果账册往后再翻几页,冥君一目十行,忽而发出:“噗!”

  立即用袖子挡了挡,收敛住笑意说:“二位,你们共同历劫,因果互牵,洗尘池不洗这例,想必你们多少还记得往日种种,我们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日后还要在九重天共事,历劫的过往恐会成你们千千万万年的黑历史,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不把话点透。

  凤君脸色铁青,对冥君行了个大礼,恶狠狠瞪了应蕖仙君一眼,转身就要走。

  谁知刚迈出几步,复有冷意自天外来。

  “好冷!”

  这回,连天生火脉的凤君都打了个寒颤。

  若说冥君所过是优昙钵华如雪,而今这个,却是真的伴随大雪而至。

  “……他、他也来了?”凤君飞快跳到阿姊珠鸣的身后,像是只被撵过的小鸡崽。

  怕归怕,他神色上却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贼笑道:“对哦,玄微君几百前也下去过,啧啧啧,真想知道他那张臭脸会欠什么因果。”

  “你有种去当着玄微君的面说。”珠鸣挑眉,见凤君立即就蔫儿吧唧,也不再理睬这小怂包,冷冷向风雪来的方向道:“玄微仙尊,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天君特地拜托仙君们低调前来,不乘云车不鸣清音,在场都有按规矩遵循,唯有这玄微仙尊,搭了架云辇,且还灵气外涌,为这还因苑造了场招摇的大雪。

  夜萝悬着狼毫诧异道:“听闻九天上神上仙遍地走,动辄几十万年的修为,我还当托大,原来仙尊里也分个高低?”

  但她不关心什么仙尊上神,只觉肚子咕咕在叫,她一饿注意力便容易被分散,左右张望着,突然惊喜道:“啊!那边仙娥要端鱼糕了。”

  “在哪?”冥君登时直起身问:“我怎么没看见。”

  还因苑内,上百道目光集中在大排场的玄微君那里,没人听见冥府二人这边的低语。

  大雪遮天蔽日,如同自天穹张开了一挂厚重的帷幕,淹没众神的灵息。

  而那架无声落地的云辇却像是与雪融为一体,素净异常,几无装饰。

  可饶是如此,众人也心知来者的地位,再想朴素亦有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

  倒是云辇旁有个臂挽拂尘的仙者,面相生得和气,对众人规规矩矩鞠了一礼。

  玄微君在九重天也是个出了名的仙尊,拥有天地初生后独一支的古神血脉,权柄之大与天君堪称日月同辉。

  他在九天威望极重,大批仙友仰慕仙尊实力,作为上古神明之后,司掌戌时至寅时的天地诸相,万年来未曾有过半点纰漏。

  本职之外还战功丰厚,曾一剑斩灭上古恶兽,在鬼道炼狱杀出过一条血路。

  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话了。

  自百年前玄微出关,修行似是出了状况,伤疾缠身,连带整个人都愈发冷漠,脾气也变得古怪莫测。

  可众人还是很好奇玄微君的因果如何,毕竟,能让这尊大神欠下一笔因果债,对方也是个能耐人。

  素净的云辇垂挂了月白色的帷幕,其后伸出只骨节突出的手。

  风雪借由这一隙破开了厚厚的垂帘,显出一个镂冰雕雪般的神尊来。

  玄微端坐辇中,不怒自威,英挺的眉目在乱雪中平添冷色,衣袖上兽类图案以银丝走线,雪光下那蓬茸的刺品如昙花一现。

  滚梅花纹边的袖口因抬臂的动作滑下了半分,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腕,以及那松垮挂在腕上的一串黑白两色的念珠,其中较大的一枚黑珠下,垂坠了柔软的绒羽与银漆面的铃铛。

  他下了云辇,走向冥君乌须。

  这几步走的四平八稳,风雪在他外溢的神力间肆虐,可论谁也看不出玄微仙尊是有经年不愈的旧伤在身。

  仙尊位高权重,众仙开道行礼,唯有坐在尽头的冥君心不在焉。

  冥君满心想的都是——

  那盘鱼糕,怎么还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