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离开的第一年，后山的杏子树开花了。
我摘了满满的杏花放到屋内，那里还挂着师父的画像，我小心翼翼的弹去灰尘，冲师父扬起一个笑容。
第二年，房檐漏水了，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补好，师父的画像被我藏在被子里，还好没事。
第三年，我有点担心，师父为何离开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我去了城里打听，城里人大多都受过师父的恩惠，他们都认识他，却都不知道人在哪里，夜晚，我疲惫的躺在床上，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梦里，师父喊我起床用早膳，我醒过来，屋内空空，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第七年，我决定出发去寻找师父。
我在屋内留了一封信，又拜托村里的人见到师父一定要让他在此地等我。
多亏的师父先前带我认的门，他们没将我和小时候那样赶出去，还给了我一些干粮，奶香味的特别好吃。
我特意学了做法，打算找到师父之后就做给他吃。
第十年，我来到人世最热闹的都城，那里有人称王，他们跪下求我留下来，我同意了，只要他们能帮我找到师父。
第二十年，王城的人被我杀光了，他们发现我灵族人的血脉，想要献祭我。
真是可笑，当年求我留下来的人是他们，如今要杀了我的人也是他们，他们骂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我不服气，因为我明明有师父！
我找了个会画皮的妖魔，让他给我制作了几张人皮，我脸被他们烧伤了，我怕师父看到我会觉得丑。
套上人皮后，我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妖魔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要去找人。
妖魔笑了，一双眼瞳魅惑无比，你找不到的。
我没等他说完，动手杀了他。
新的皮被弄脏了，我走到河边清洗，这时候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变得……不像过去的陈山了。
第五十年，我重新回到了和师父居住的小屋，那里的村民有的死了，有的长大了，有的还活着，却都不认得我了。
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师父，他们茫然且畏惧的看着我，跪了一地。
小屋里还是过去的老样子，我翻了好几遍，终于确认师父没有回来过，那副画有点斑驳了，尤其是脸上，我找了最好的画师复原它，可翻来覆去的看，总觉得容貌不太对。
也是这一天，我隐约意识到不对劲。
我记得师父离开的那一天吃了什么，却逐渐忘记了他的容颜。
有什么力量，像是要将他抹去一般。
*
时间于我而言逐渐失去了意义，它太漫长了，长到王朝崩坏又重起，长到岁岁暮暮一年四季都失去了颜色，我还是老样子。
我穿着人皮，活跃在人群中，也会去偏远的地方，也会学着那些愚昧的人拜佛像。
可我所求的，始终得不到。
他们告诉我要虔诚，当天夜里，我斩了佛像，一把火烧了寺庙。
做这一切荒唐事的时候，我总希望有个人会出来阻止自己，可每次，我等了很久，都没有人过来。
我越来越强大，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可我习惯了人皮，再难褪下。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某一日我经过皇城的时候，突然有所感应，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跌跌撞撞的往路边全身是血的路边乞丐走去，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年。
金龙护体，是未来的明君。
“小宝，小心别摔到雪堆里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名小孩，长得和糯米团子一样，确实很可爱，只是于我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若我所看没错，他眉宇间有淡淡的死气，再过几年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我转身离开，可我不曾想到，这是我错过的第一次机会。
后来，我将师父留下的玉佩交予他说过的那人，话有点意思，可人……懦弱木纳，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出手试探了下，结果证明，我所想的终究是奢望。
这是我错过的第二次机会。
再次见面，已经是无极深渊中，那时我已是心灰意冷，答应了刘花中的条件，帮他拿到神器，他则在修成大道后帮我找人。
这时候，师父在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动手的时候我莫名有点不忍，却终究没有随自己的心思，而是拿了神器后将人送了出去，也不算对不起他。
更何况，神器原本就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不是吗？
可我不曾料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
魔王死后，天道多了一个缺口，而我所有的记忆也回来了。
我拿出那幅画再度看了起来，却发现，这幅保护了五千多年的画像，容貌早已经在一次次的修护中面目全非，和记忆中师父的样子截然不同，难怪……拿着画像记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找不到人。
天道！
天道啊！
我生平这般恨一个东西，可我更恨的，是我自己。
若说先前我只不过是漠视不出手，那他被刘花中关起来饱受折磨的时候呢？
想到这里我痛得难以呼吸，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可现在不行，我要想办法救师父。
我来到宫中，却看到慌乱逃窜的宫人，以及发疯的师父。
方应棠苦撑着将他抱住，一遍遍安抚劝说，哪怕这时的人半疯半癫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什么。
不远处，还有被侍卫保护的天子，他一遍遍喊师父的小名。
小宝。
是他！原来是他！
我慌乱的逃走，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
眼泪滚出，我哭得站不起来，一遍遍喊着师父，可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
又是一年的春节。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我提了一坛陈酿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口。
里面隐约穿出热闹的声响，我不敢靠太近，只敢把东西放下来就走，里面还有我自己缝的几件衣服，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喜欢。
过了会儿，有人出来看见了地上的东西。
我在拐角处痴痴的看着他，他左右看了看，半晌拿起东西进了屋子。
“哪里来的东西，不干不净的！”
“应当是别人送的礼物，这坛酒很香，大王你要不要来点？”
“成啊，心肝你喂本王！”
“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人喂你，还当自己是条黏黏糊糊的小蛇呢！”
“方、应、棠！想死本王成全你！”
“温儿，来厨房里……”
我没有久留，脑海里一遍遍回忆师父拿走东西的背影，不知不觉中，我喝了太多的酒，醉倒在桥边。
有路人经过，他们都赶着回去过年，没空理会我。
我闭上眼睛，终于做了一次好梦。
梦里我在师父要离开前冲上去将人死死抱住，求他留下来。
师父回头看我，温柔的笑了，他说：好，那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