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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温醒后的一个月,天子为他将举办了宴席。

  在座的全是皇亲国戚,还有几位跟着先皇长大的年迈大臣,吸收了魔王力量的陈温暂停没办法变回人身,只能用半人半蛇的姿态出席宴会,人妖殊途,他料定了那些人可能不会自在,参加也不过是因为皇命,可他所想的没有一样成真。

  所有人都对他很友善,尤其是那些年迈的大臣,更是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天子始终跟在陈温身边,五年来,他苍老了许多,乌黑的发间也参杂了银丝,可他的从内心散发的轻盈快乐,不像个皇帝,反而像个好不容易找到弟弟的傻哥哥。

  当陈温听到对方连他练剑时的姿态都要夸一遍时,着实受不了了。

  他脸颊发红的阻止对方,“哥。”

  天子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叹道:“这有什么?我家小宝受苦了。”

  陈温眼框一热,可他并没有哭,这双瞎了的眼睛已经不能哭了,好在他可以用灵识看周围的一切。

  宴会结束后,他又见到了一个人。

  江潮生。

  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直到对方走上来,冲他喊道:温温。

  江潮生很厉害,他虽然没有修炼的天赋,可他用自己的本事,身为一个凡人依然斩杀了许多妖魔,他的师兄弟妹都同他一起投身于朝廷,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而他的宗门……陈温没问,但大致想得到结局。

  这一天的月色很漂亮,陈温喝了很多酒,醉眼朦胧中,他用指尖勾出一缕魔力,仔细看去,魔力却不是全黑,而是夹杂了一丝金色。

  他对着魔力轻轻一吹,魔力飞到天上,霎时间,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都飘了下来。

  这场雪下得范围很大,许多被修士打的伤痕累累的妖魔看到了,正在家中吃着热乎晚饭的百姓看到了,凌源上走火魔门的掌门人也看到了,包括躲在山中的刘花中也看见了这场雪。

  他感受到雪中熟悉的力量,露出一个略显疯癫的笑容。

  “师兄,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

  *

  陈温从未感受过这般强大的力量。

  举手之间,他可以随意决定一人的生死,天地都离他很近很近。

  可他并不迷恋这样的力量,因为他知道,这股力量是他爱的两个人给他的。

  他的体内,除了魔王的力量外,还有上清的两块剑魄。

  方应棠说,这五年来他没次发疯想自杀的时候,都是这两块剑魄阻止了他。

  小黑蛇盘旋在他的心脏处,似乎感受到他的悲伤,艰难的探出蛇脑袋舔了舔他的手指,【卿、卿卿,别哭,我爱你。】

  “我不哭,我不会哭了。”

  陈温摸了摸它的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方应棠,你说魔域塌了是吗?”

  周围人都看过来,方应棠在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陈温笑道:“那我来重新建造它吧。”

  说完它飞到半空中,身型并没有和其他妖魔一样变得庞大,依然是小小的一个,月光撒在他银白色的蛇尾上,白衣墨发,眼上的丝带随风轻轻飘扬,神圣的好似天神下凡。

  浓墨似的力量从他体内向四面八方散开,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尤其是妖魔,更是跪地痛哭。

  多讽刺啊,不过短短五年,妖魔也学会了眼泪。

  “听我所令,入魔域者,其一不得无故伤人性命,其二不得贪食人肉,其三千年内,不得离开魔域。”

  话音落,从天而降的几道金色的光落进魔域的上空,原本艰难融合的地方瞬间如有神助,须臾后,魔域成。

  无论躲起来的,病重的,受伤的还是存活的妖魔都争先恐后的往魔域的方向跑去,这其中就有蜗牛丞相,它的队伍是最庞大的,却都是一些弱小的妖魔,可它们也是走在最前面的。

  进入魔域前,它看了眼月下的陈温,“谢谢您,陈公子。”

  不,或者应该喊您王。

  可我知道……您不会愿意成为我们的王。

  *

  魔域成后,陈温隐约听到冥冥之中什么东西愤怒的暴吼。

  他回到宫中,所有人都在等他,他们仿佛不觉得眼前人方才做了一件怎样的大事,眼底只有心疼。

  天子将他的手往自己手里捂,“非得现在弄,身体还没恢复不知道吗?快些进屋暖暖,别着凉了。”

  “温温,我给你烤的肉,快点吃,可好吃了。”

  陈温笑着接过来,这时,他察觉到方应棠的视线,所有人都笑着的时候,唯独他心事重重。

  于是他把一部分烤串递过去,笑道:“看你臭着脸,就知道肯定没吃饱,给你。”

  方应棠接过去,也跟着笑了。

  雪还在下,可寂静清冷的皇宫里,所有宫女太监都在笑,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寻回了他的亲弟弟。

  是条好漂亮好漂亮的小白蛇呢。

  夜晚,陈温在桌子前写东西,他的身边已经摆了满满的一摞纸。

  房门打开,他没有动,直到屋内的烛光突然被吹灭,虽然不受影响,他依然停住了动作。

  “方应棠……”

  方应棠没说话,他拿着一条绳,绳子只是普通的粗麻绳,没有任何灵力。

  陈温开玩笑道:“你拿着绳子做什么?总不会要把我绑起来吧?”

  方应棠也笑了,他的脸长的极为精致,笑起来更是不了得,像是画上的人来到了现实。

  他将绳子的一头放在陈温的掌心,带着他的手,把绳子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消瘦的脖子上,方应棠的力量不大,哪怕再大,他现在也不是陈温的对手,可不知道为什么,陈温却无法挣脱他。

  只能任由对方将绳子绑在自己的脖子上,拽了个死结。

  “那一年,我原本想报仇之后,就自杀随你去。”

  陈温睫毛一颤,抬头看去,就对上方应棠悲伤的眼眸。

  “后来你拒绝了我,离开的那些日子,我活得就像一具尸体,每日醒来了就赶路,却又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

  “方应棠……”陈温想阻止他,就被方应棠按住,他低声道:“这五年来,我每日都来看你,你醒了几次我知道,你昏迷中会做噩梦说什么话,如何能让你平静下来我都知道,我既害怕你真的死去,又害怕你会醒过来,陈温……你懂吗?”

  “我真的很害怕,他们在的时候我比不过他们,我怕他们死了,也拉不住你。”

  方应棠哭得泣不成声,他弯着腰,像是承受不住一样,“怎么办?陈温,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留住你?”

  陈温心痛到无法呼吸,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给方应棠任何承诺。

  “方应棠,你不要这样……我没有要死……”

  “心伤不是被剑刺了一下,疼过后养好后就痊愈了,而是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加深,直到每日醒过来睡前都被它缠绕,像是活在沼泽里无法呼吸也无法逃脱,世间变成灰白,喜怒哀乐也不再重要,慢慢地,不再像个人。”

  方应棠的话使陈温微微出神。

  陈温向书桌上的铺满墨迹的纸张,那是信,他原本打算明日和哥哥告别,和他说自己要出门修炼,然后,他会找人将这些信交给对方,给对方一大笔的钱让他每隔一个月往皇城寄一封。

  那样,哥哥在世的时候,会以为他的弟弟只是去某个地方贪玩了,而不是出了其他的事情。

  难道……他潜意识里真的有过想死?

  陈温不知道,从醒来开始,他就刻意的不去想太多的东西。

  “如果是,你要阻止我吗?”

  方应棠却笑了,他握住陈温的手,连同绳子的另一端一起,“我不阻止你,只求你离开前,能不能把我一起带走。”

  “就像这样拉紧我,千万不要松开。”

  “你生,我生,你死,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