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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棠走了。

  离别前,他仿佛又变回了过去张扬肆意的少年郎,笑着抱紧陈温。

  这是个礼貌的拥抱,像是一场告别。

  “陈温,你要好好的。”

  陈温鼻头发酸,“你也是,有空了记得回来看看。”

  “好。”方应棠松开人,眼波流转中像是承载了千言万语,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陈温的肩膀转身离开。

  这道城门已经很老了,风沙是它的面妆,沉默是它的语言。

  来往的商客络绎不绝,他们回来也好,途径也好,疲惫也好,欢喜也好,总归是有表情的,有渴望的,可陈温心脏像是空了一大块,不疼,而是一种漂浮在半空中心无所定的感觉。

  直到一抹白衣负剑的人走过来。

  他背起陈温,一步步往城里走去,走过大街小巷,卖花的女郎,调皮的孩童,白色热气后大笑的老板,端上一碗清汤面,两个肉包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动人。

  “师尊。”

  白衣人嗯了一声。

  “师尊。”陈温又喊了一句。

  “我在。”

  白衣人的声音很温柔,短短两个人足以让人泪流满面。

  陈温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哑声道:“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

  *

  炎热的夏季过去,秋天转眼即逝就跟来了寒冬。

  这几个月来陈温和上清依然生活在这里,那座小院成了他们的家,东西越来越多,小到奇奇怪怪的摆件,大到炉子院子里的秋千,窗头摆着一抹花,娇嫩的花瓣眷恋的触摸阳光。

  上清的厨艺越来越好,毁尸灭迹的坟包越来越少,他的修为已经很高,可以保护陈温也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

  不过他很少这么做,有点小妖怪总是让陈温自己来,在人杀死对方后,再抱着他回家,倒在软榻上,来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大雪覆盖了这座城池,连带着陈温的小院也没放过。

  还记得那条小鹿吗?

  不知它怎么做到的,竟然找到了回家的路。

  陈温高兴坏了,又是喂吃的又是抱着哄着,哪怕是上清也忍受不了,可面对陈温眉开眼笑的快乐模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晚上抱着人缠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陈温不住哀求,才低低的笑了一声。

  小鹿听见屋内的动静,好奇的探头想看,就见真人抱着自己的主人不知说了什么。

  主人脸都红了,恼怒的瞪了对方一眼。

  *

  关于上清和陈温的故事依然是修真界的闲谈,落到凡间版本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人用他们的名字写了各种淫秽的话本。

  头一回发现的时候,上清险些大开杀戒,最后还是陈温将人拦下。

  只是上清的白发太显眼了,哪怕只是一次,也总会有修士认出来,引来大批要替天行道的修士,不过只是些乌合之灾,后来他们动手杀了一部分,总算没人赶着上来送死了。

  但陈温知道,最重要的是因为上清变了。

  他改变了自己的发色,容貌没变,却好似一下从九天上落回人间。

  陈温看了很难过,可他知道,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

  过了年,又是新的一年,就在陈温以为将会这样过一生的时候,他的身体骤然急下。

  其实在早些日子就有预兆,只是陈温偷偷去看过许多灵医,对方都说他很健康,灵气充沛,甚至以为他是老找茬的,满脸不悦。

  后来,吐血的次数慢慢减少,陈温便以为自己转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一日,上清出门购买食材,他在院子里陪小鹿玩,院子里的雪很深,脚踩下去靴子都看不见了,小鹿用角顶起雪花,哟哟哟直叫,陈温笑着拍拍它,“好了,小心点别摔了。”

  “哟!”

  小鹿那头去蹭主人的掌心,忽然,它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自己头上。

  下雪了?不对,雪应该是冰的。

  它懵懂的抬起,只见方才还摸着它的角的主人,死死的捂住嘴唇,可饶是如此,血迹依然疯了一样涌出来。

  白色的雪地里,红色的鲜血蔓延开来。

  小鹿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哟哟哟直叫,这时,它的体内出现一道白色透明的影子,他一把抱起陈温,淡淡的灵光进入陈温的体内,他紧缩的瞳孔慢慢柔和下来,半晌,似乎恢复了力气,“你是谁?”

  白色的影子只是一道残魄,连面容都化不出来。

  唯独他的腰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

  “陈温。”他抹去陈温唇边的血迹,“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什么……意思?”

  陈温离开影子饿怀抱,站稳了脚步,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回暖,若非满地的鲜血,他就像只不过摔了一跤。

  有点头晕,但很快就能好。

  影子飘到小鹿上,小鹿不满的去咬他,却没有把人甩下去。

  “你原本在七岁那年就该死去,上清用自己的剑魄为你逆天改命,你多活了十几年,尔后,乌蛇镇和望天江本为两次劫难,你却极其幸运都躲过了,这两次,应当都是凭借的你身上的那样神器吧?”

  神器?

  系统?陈温心口一紧。

  “可惜,现在那样东西已经被拿走,陈温,你已经没有了和命运抗衡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和上清相恋。”影子说道这话时,不知道为何有些伤感与后悔,“他命中注定无情无欲,将会是此间登仙的第一人,他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这是你必死的理由。”

  陈温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

  “天道无情。”

  影子自嘲的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天道的棋子。

  否则当初第一眼见到陈温,就该看出他的命格,认出他是谁,可等他真正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不过,还有一线生机。”

  影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陈温,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你其实不是孤儿,你有父母,有兄长,你满月的那年,你父王为你举办了天底下最豪华的盛宴,那是何等的热闹,你小小的一个缩在王后怀里,四海八荒的人都为你献上祝福,你穿的衣服戴的长命锁都是你父母亲手所制,你还有个哥哥,他总喜欢把人抱在怀里,让你踩着肩膀看宫墙外的一枝梅花,宫门外繁华的街道。”

  陈温脑中轰鸣作响,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

  小小的他,骑在高大的男人脖子上吃吃笑着,嘴里喊着“马儿……跑!”

  威武英俊的男人护着他,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跑起来喽!”

  雍容华贵的女子含笑看着他们闹,手中的杯盏倒映的,是满世界艳丽的桃花。

  比他高的小少年跟在他身后,不住哀求:“好了别生气了小宝,哥哥保证这次不玩你的小乌龟了,饶了哥哥这一回吧。”

  “我才不信!”他委屈的眼眶都红了,“你上回也这样说的。”

  后来呢?他被少年堵在墙角,又是喂糖又是讲笑话,终于破涕为笑。

  *

  影子悲伤的看着他。

  “你父王和母后在你七岁那年都死了,可你兄长还在,他现在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陈温抬起通红的眼眶,翕动嘴唇半晌,却只发出了一个啊字。

  “离开上清,回去找你的家人吧,陈温。”

  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影子……也就是邪医注视着雪地里的青年,冬日冷白的光照在他的身上,逐渐和记忆中娇气漂亮的小孩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