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时候, 释家的公司忽然没任何预兆地在网上公开了一则极为简短却又足够震惊所有人的讯息。

  通过集团内部自查,现任董事长的释围青涉嫌利用职务之便与外部人员进行不正当交易。集团相关部门已经将证据搜集完毕,已经于今日移交给相关部门。经集团商议后免除释围青一切职务, 后续集团将全力配合相关部门调查,并且待真相查清后追究释围青的相关责任。

  这件事无疑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间网上的声音就像千层水花,说什么的都有。

  股价跌落和普通老百姓没多大关系, 着急的是握着股份的那群股民,对网民来说更感兴趣的还是释家的那点八卦。

  说是集团, 实际明白人都知道真正掌权的还是释家父子。

  释围青当年下海的时候准确地抓住了风口, 又借着祖上的荣光和原配娘家的助力三十年来生意一路做得风生水起。先是实业, 后面涉及到了地产等等,释家的商业版图已经不仅仅在麓城, 周围的几座城市甚至是全国。

  释围青出了事,接下来重头戏就是“夺嫡”这种戏码。暗地里斗了好几年的事情终于要被放在台面上。

  所有人都在猜,究竟是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太子爷”要正式接过释围青的衣钵, 还是这两年风头更胜一筹的私生子终于要被“扶正”。

  本来只是公司内部的一点小笑话,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网上所有人都在讨论的话题。

  众人还没来得及押宝, 隔天官网上的职员变动就公示了出来。

  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无论是“太子爷”还是“私生子”都没有在这场夺嫡中胜出。

  仅仅一夜过后, 释氏百分之四十七的股份被一个神秘的投资人收入囊中,变成了持股最多的一方, 董事会顺理成章重新洗牌, 隔天坐在董事长席位上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一直生活在国外姓褚的女士。

  褚女士雷厉风行, 甫一上任就下了好几道决策通知,整个集团连同分公司一起几乎所有的高管都换了一遭。

  释家三十二年打来的江山, 只不过一周就名存实亡, 变成了这位甚至还没露面的褚女士的囊中物。

  网上的人也就看个乐子, 有钱人扯头花那点事不过就是闲余饭后的一点谈资。集团内部还没有稳定下来,网上的讨论声音就已经被下一波热点浪潮覆盖。

  褚南沉着脸推开书房门,将一沓文件放置在办公桌前。

  他生来一张笑脸,即便真的沉着脸也没多骇人,眉眼稍稍一弯,又变成笑意盈盈的模样。

  “这下满意了?”

  书桌后面的释传只轻扫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文件,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如果连你做的事情我都不满意的话,应该就没人能让我满意了。”

  释传才出院三周不到,说话声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仍旧虚弱。不过比以前好很多,肺部移植手术手释传已经不需要随时随地都在鼻子下面挂着根氧气管,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要么瓮声瓮气要么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缺氧抽过去。

  不过释传还是闭了闭眼,像是累了,也像思索。

  过了几秒,他缓缓睁开眼睛,坐在轮椅上苍白开口:“抱歉。”

  不同于释围青非要下海惹一身腥,褚家到现在都还稳稳地坐在后面观虎斗。虽然下决策的还是释传他自己,但终究把褚家拖下水。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局面把褚家拖下水。释传连着想了两晚上都觉得愧疚。

  “哟,这时候想起和我说抱歉了?”

  释传微微咳嗽,再度看向褚南时神情非常不自然,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一切都被褚南收进眼底,他半眯着的眼睛让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满是深意令人捉摸不透。而后,他半是假意半是宽心地回释传:“也用不着抱歉,我侄女出生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她,既然你主动送我这份大礼,那我也不和你客气,借花献佛权当给我侄女买奶粉了。”

  但随即话锋一转,褚南还是目光沉沉地问释传:“释传,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轮椅上的释传没说话,他都没看褚南,鸦翅般的眼睫垂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出院后他就一直这样,终日坐在轮椅上思索,然后扔出一个又一个令所有人都足够震惊的决策。

  现在连齐言都猜不到释传究竟要做什么了,每一个他在背后做的决定都足够让释家覆灭,当然事实也如此。

  但释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从把释燃做过的事情全推到父亲身上,释传就带着一种谁都琢磨不透的疯劲儿。

  出院后释传就没停止过动作。出院第一天,他辞退了所有跟着他好几年的护工和管家。

  随后释传以最快的速度把当年母亲留给释惟和他的那笔遗产花光买了所有小股东手上的股份,最后把这些东西干干净净地交给褚南。截止到今天,这些年来释围青和释燃苦心孤诣铺出来的人脉势力已经被他架空散了个干净。

  甚至从大学就跟在他身边的齐言释传都没留下,跟着公司股份一块儿,被释传双手奉给褚南。

  大概是疯得太多了,从一开始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大家都已经麻木。当褚南拿到文件时已经一点都不意外了,挑着眉就收了下来,很快联系了已经移民的堂姐。

  褚南大概知道释传想做什么,所以他不问缘由。

  只想看看释传能疯到什么地步。

  但作为朋友,褚南还是不由得要问一句值不值得。

  他极少这么认真,问完后一双随时眯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释传,势必要一个答案。

  “散尽家产,把该托付的人托付完,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值得吗?”

  坐在轮椅上的释传半晌未动,终于过了很久,他枯瘦的手掌抵上轮椅操纵杆,在细微的嗡鸣声中释传从书桌后绕了出来。

  “没什么值不值得……”释传声音不大,听起来有些冷,可他的眼睛却很亮很亮,仿佛这一切他早已期盼已久,“褚南,我已经没时间再耗下去了。”

  释传瘦了很多,颧骨比去年要明显一些,虽然四肢都被稳稳地放在该放的地方,但还是灰白地往下垂着。

  几次大手术好像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元气,此刻衬衫扣子没扣严实,胸膛上几道狰狞的疤痕如寄生在他身上的巨虫正吞噬着他的血肉。

  褚南愠怒,拍了下桌子,“你别给我在这放屁,合着这几次手术白做了是吧?”

  手术明明很成功,全国做肺移植最好的专家医生当着褚南的面拍着胸脯说释传恢复得好极了。是释传自己在糟蹋自己,身体健全的人尚且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熬,更别说他。

  桌子被拍得很响,巨大的响动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释传手脚颤了好几下,平坦内凹的软掌往下掉,随后释传再怎么努力往上抬都没办法抬起来。

  他顿了下,不再去管没用的手掌,而是微微抬起头解释:“不是说我身体没时间了,是我等不起了。”

  释传眼睛又亮又黑,整张灰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虽说手术成功,但目前释传还是要吃很多的药物来对抗排异,偶尔激动时还是会出现呼吸困难的表现。

  他张着嘴巴沉沉地喘了两口气,手腕上松松垮垮的电子监测手表迅速地传出长长的一声提示音。

  前几天也这样,随着提示音响起释传呼吸越来越困难,仅仅几秒,他灰白的嘴唇就变得乌青,连鸡爪一样的手都跟着抽了起来。

  害怕重蹈覆辙,褚南下意识地就往外走,却被身后的释传气喘吁吁地叫住:“阿南……不要去。”

  褚南没转过头来,释传又重申了一遍,“褚南,你回来……”

  他的声音抖得跟垂着的手一样,“我清楚自己的情况,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你不是问我值得吗?我还没……还没回答你,你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手表里持续的嘀鸣声也慢慢减弱,最后在褚南转过身来的时候消溺。

  其实也叫不来什么人,一直跟着释传的那几个人已经被释传遣散,现在还贴身照顾他的只有从私立医院请来的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工。

  不是太熟,释传极少会让他们跟在身侧,大多都在外头候着。

  褚南在心里骂了一声,随后走上前双手穿过释传腋下将他往上提了一点。后又替他理了理衣服,把释传的手抬了上来搭在轮椅扶手上。

  “你太疯了。”

  释传笑笑,腕骨突出的消瘦手腕翻挪,他往前又凑近了一点。

  他没否认,反而顺着褚南的话说:“如果你和我一样,你也会和我一样疯的。”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释传苍白的脸微微转了转,目光朝向窗外。

  出院后他没回那套临江公寓,而是又住回了别墅。窗外绿荫成片,每一片叶子都生机勃勃地长着。都说心情压抑的时候应该多看看绿植,可每次看向这些繁茂的绿荫释传都不会觉得放松,反而觉得他们黑压压的连成一片,几乎要朝他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不敢去住临江的那套公寓,一想到公寓里还留有宋寄的气息释传就觉得心像碎掉一样疼。

  只有自我惩罚一样地看着别墅外让他难以呼吸的树林,释传才能沉下心来去考虑每一步该怎么走。

  释传:“不是这段时间住院的时候,是从一开始,我刚出车祸那会,我就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身前的褚南双手垂于两侧,深深地抽了口气,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

  释传转过头来,仰着头对褚南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但凡温和一点的想法我都想过,可在我脑海里预演的结果都不尽人意。”

  他甚至笑了下,薄薄的嘴唇抿了起来,“我这段时间都开始理解释燃了,好像在我们家,不把每一件事做到极致就没办法达成心中所想。”

  “所以你问我值不值得,我的回答是我应该一开始就这么疯。兴许就能早点把我姐救出来。小寄……也不会被牵扯进来。”

  “那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释传没回答。

  释围青已经被带走一周了,相关部门只要一查就能明白那些事和释围青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释传没猜错,关于释燃的通缉令应该会在两天内发出来。

  也就是说,释传还有两天的时间。

  见释传不回答,褚南又问:“那明早我派人来接你,我不跟过来,也不问你要去哪里。我也会让我的人不要多问,只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这样总行了吧?”

  和聪明人做很多年的好朋友好也不好。都不需要他说什么,褚南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释传点点头,“好,你让他来吧。”

  他回答得太干脆,一点都不像这几天他的作风。干脆到听见答复的褚南微怔了一秒,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久久没反应过来。

  待回过神来,褚南还想说什么就看见释传的肩线重重地往下垂了下去,先前亮得骇人的眸子阖上,整张灰白的脸满是散不开的疲乏。

  “帮我叫人进来吧,这次是真的累了。”

  释传一觉睡到了深夜,睡得骨头都疼,睁眼的一瞬间浑身像被敲碎了一样难受。他张着嘴巴深深呼吸了好几口,身体才慢了好几拍地跟着苏醒过来。

  这大概是他最近睡得最久的一觉,梦里五花八门,嘈杂又安静,每个人都从他身边经过,嘴唇无声翕动对他说了什么他却无法听清。

  释传把人叫了进来,伺候他换好衣服重新坐上轮椅。等重新进到书房屏退众人后,天地间好像除了窗外黑压压的树林外,再不剩别的。

  他缓缓抬手,掌心朝上地用小拇指的指节笨拙而缓慢地拨弄手机界面,桌面上手机微光照亮释传消瘦又坚硬的脸颊,将他的双眸照得很亮。

  似是拨弄太久,释传终于累了,他掌心朝上的瘫手终于停了下来,哆嗦着停在手机一旁。

  尽管释传已经在竭力地控制,但手掌还是无法停止颤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小拇指的关节凌乱地蹭着桌面,薄薄的关节皮肤被蹭得发红。

  过了很久很久,释传重新挪动手臂,拨通早已经调出来的号码。

  三声嘀嘟后,释传对电话那头说:“释燃,抱歉让你久等。”

  “我知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还有不超过两天的时间,你的通缉令就会发出来。”

  电话那边沉默不语,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如果换做别人,会生出一种这通电话其实压根没有拨通的错觉。

  但释传还是自顾自地在说话,一点不在意对面是否要应答。

  他微微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界面,眼眸又泛出白天那种兴奋的光芒。

  释传慢慢地讲话,不疾不徐。他对静默不语的释燃说:“两天后警方正式通缉你时,我就会派人将我手上所有东西都递给警方。那么我们再次见面就会是在庭上,你手里捏着的东西就不会再是我的命门。所以释燃,你要选择在今夜和我见面吗?”

  “我把选择权都交给你,不会带任何人,也不会告诉别人我去了哪里。如果你决定得够快,那么一个小时后,释传会和释燃见面。”

  电话骤然挂断,手机屏幕一变,从通话界面变成了宋寄的照片。

  那是去年冬天还住在江边公寓时拍的,是一个很难得没有刮风的冬夜,宋寄半夜坐了起来,非要拉着释传去散步。

  到江边时宋寄不愿走了,长腿岔开坐在江边长椅上。他把释传拉到自己身旁,两个人贴得近近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他穿了一件很漂亮的毛衣,颜色衬得他皮肤白净如雪,就是鼻头被冻得有点儿红。

  宋寄出门前没戴围巾,贴过来的时候颈间的皮肤擦在释传脸上,释传被激得抖了一下。

  释传微微板着脸,烟波里又流转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他颤颤巍巍地用手勾起自己脖颈上很长很长的羊绒围巾,把围巾的一段往宋寄身上努努。

  “听话,系上。”

  宋寄没客气,重新调整了围巾能让两个人都围上。

  这下两个人都暖和了,也贴得更近。宋寄浅粉色的头发都已经能蹭在释传的脸上和脖颈间。

  照片就是在那天夜里拍的。

  街上空无一人,没有风,只有江边的霓虹灯整不留余力地闪耀。

  背后江水辽阔,霓虹烂漫。镜头里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他靠在自己孱弱的爱人怀里,笑起来的样子竟比春日还要温暖几倍。

  释传萎缩的掌心摩挲着屏幕,他忽然也笑得和照片里一样温柔。

  “小寄,再等我一会会,我来接你回家。”

  ——

  平白无故给家里惹了麻烦,褚南最近不敢回家,恨不能躲到洪都拉斯。他头天晚上一直没睡着,总惦记着从释传那离开时释传说的那几句话。

  好不容易天蒙蒙亮才合上眼睛,没过多久又被电话吵醒。

  “爷,我们没接到褚先生。”

  褚南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他缭乱地拉开窗帘,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一直困扰褚南让他失眠整晚的那句话又浮现心头。

  释传被抱回床上,看护替他摆弄身体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看向褚南。

  “阿南,如果我姐姐回来了,就由她代替我去向你堂姐道声谢吧。”

  褚南用力闭了闭眼,握着手机的手青筋鼓起。

  几秒钟后,卧室里传来一声惊天劈地的:“释传!你!大!爷!”

  ——

  终于有脚步声走近,释传迅速地动了动脑袋,将头偏向脚步声的方向。

  他等得太久,一开始还能静下来根据呼吸计算等待的时间,后面时间太长,即便释传能预想到也还是开始烦躁起来,数得清晰的呼吸次数也被打乱。最后烦躁褪去,释传变得麻木。

  在这段时间里,释传记得自己好像痉挛过,记不太清了,现在只剩后背针扎一样的刺痛。

  如果不是被蒙着眼睛的话,释传还能低头看看自己是否失禁,但当一个毫无知觉的人被剥夺了目视的能力后,对自己和周围就失去了最后的掌控权。

  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不过还好,释传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该等的人站到他的面前。

  当眼前的布条被揭开时,幽暗的光线陡然刺进眼底,释传下意识地将头扭过去闭上眼睛,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睁开眼睛。

  这时已经顾不上因为长期久坐早就掉下脚踏的双腿和早已经皱巴巴的衣服,释传眼里的景象由模糊转为清晰,在看清前方第一眼时,他没忍住湿了眼眶。

  在离释传大概五十厘米远的靠背座椅上,释惟被一掌宽的布带从脚踝到锁骨处,全都严丝合缝地和椅子绑在一起。没往上的原因,可能只是还留着释惟的咽喉方便她能喘口气。

  释惟瘦了太多,除了双眼眼泡肿得厉害外脸上就没哪儿还挂着肉,即便被密封胶布紧紧封着嘴也没能在腮颊上挤出点肉来。

  十年离散,一朝相聚,释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个寂静的长夜里,他每一次或沉稳或急躁的呼吸,都被释惟收进眼底。

  这一夜两个无法动弹的人,一个不能看,一个不能说,他们中间仅仅隔了五十厘米,却又隔得很远很远。

  “怎么?不应该是很熟悉的人吗?”忽然,释燃开了口,他隐带笑意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还需要我给二位介绍介绍嚒?”

  他信步走过来,绕到释惟身后,满脸疼惜地抚摸着释惟的头发,“姐姐,你不是一直念叨着你弟弟嚒?怎么见了面又不说话了?”

  他声音如鬼魅一般环绕在释惟的耳边,其实当他手摸到释惟头顶的那一刹那释惟的眼泪就又簌簌而下,通红的眼泡肿经过眼泪的浸泡变得更肿。

  即便浑身都被绑着,释传还是能看得到释惟在颤抖。还没来得及出声,释燃温柔抚摸在释惟头顶的手指骤然收拢,一瞬间释惟疼得叫了起来,被胶布严严捂住的嘴发出类似于弱小的兽族的声音。

  “你放开我姐!”

  “忘了你说不了话……”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发出,释燃被打断,他微怔后又恢复微笑,像蛇一样伏在释惟后面。

  “啊,我忘了,释传你能说话。”

  其实释燃笑着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某种意义上他把健康时释传学到了八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模仿过。

  但这种模仿根本就没任何意义,对谁来说都是一样。

  释传不会一边笑着一边做残忍的事情,释燃也没办法永远克制自己的本性。、

  他扬起眸子,眼眸中是一团烧在冰川上的火焰。他问释传:“那你先前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做这么大一盘局,不惜把你爹都送进去了不就是为了和你姐姐见面吗?”

  释传缓缓抬手,他缭乱地用指缝插到操纵杆上,不管不顾地往前开。

  挛缩脆弱的指节在外力的作用下不自然地扭曲在外,微弱神经将痛觉传递至大脑,释传脸色比过去的几个礼拜都要难看很多,额角上狼狈覆了一层薄汗。

  汗珠和苍白的脸让释传的眼睛看起来亮得骇人,他一边往前,一边沉着声音对释传说:“我做了什么你全都看到了,理所当然的你做了什么我也知道。所以释燃,从这一刻起,你最好把手从我姐的身上挪开,不然我不敢保证你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凑到释惟面前,释传松开了怼在操纵杆上的手,再努力挪向释惟的时候他的小拇指已经扭曲着往下垂,每次挪动都会不受控制的颤悠。

  他拖着骨折的枯手无力地蹭了蹭释惟脸上的胶布,怒喝道:“解开,我不想说第二遍。还有小寄呢,把小寄还我。”

  “别急啊哥。”释燃挑眉笑着,手没再发力,从释惟的头顶挪开,“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解决呢。”

  他从释惟身后绕了出来,坐在钢琴凳上,一双长腿随意地舒展着,他问释传:“你应该很熟悉这里吧?”

  浅棕色鱼骨纹拼接的木地板,黑色钢琴,还有南洋风风扇吊灯,释传自睁眼的第一秒就知道这是哪里。

  只是因为太久无人居住,这里变得荒凉不堪,再加上这一夜释传多次痉挛,地上甚至还有他失禁的痕迹。

  这一切忽然变得情有可原又荒诞可笑。

  释传忍着剧烈的疼痛倏忽笑出声,“释燃,你觉没觉得你这辈子活得像一场笑话。”

  坐在钢琴凳上的人不自觉的收拢双腿,眼神里的笑意迅速被抹除,变成了他原本阴郁又凶狠的模样。

  释传的目光没移开,像看着他,又像看着身后的钢琴。

  “高一的时候你跟在我和小寄的身后,远远地在巷子尽头朝这栋房子看,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嚒?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栋房子都已经烂得生了虫,你还是那么喜欢这栋房子。”

  “我早该想到的……”释传忽略释燃越来越急躁狠厉的眼神,换做他开始慢悠悠讲话:“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喜欢这套房子。喜欢到才十六岁就谋划了绑架、车祸这种足够让你在牢里蹲一辈子的事情……”

  “闭嘴。”释燃喝声制止,他不想听了。

  他故作天真地问释燃:“那会你就确定你一定能成功嚒?还是即便不成功,只要这个房子里的人没了,你也觉得值了?”

  “闭嘴!闭嘴!!”

  释燃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捏住释传的下巴,“我让你闭嘴你听不见吗!”

  被激怒的凶兽在偌大的客厅里烦躁地来回踱步,他癫狂地怒吼:“你懂什么!凭什么我要被藏起来!凭什么我只能住在筒子楼里?凭什么你拿到奖状,奖励你的就是一趟欧洲游,而我呢,我拿着全校第一的名次求他来看我,他都还要想想,最后敷衍地说一句‘有空就来’!”

  释燃怒火几乎达到了顶端,他连眼睛都红了起来,原本英俊的眉眼布满了血丝。

  他狠狠地冲到释传面前,一双手如铁钳一样紧紧钳制住释传的肩膀,“你在无忧无虑上钢琴课的时候我在干嘛?!你在满世界旅游发照片的时候我在干嘛?!凭什么你可以享受所有人都爱你的人生,而我只能被叫野杂种?!”

  莫说释传大病初愈,就单他身患残疾就没办法抵抗释燃在暴怒中对他的摇晃。

  先前隐晦的疼痛变得清晰,像一条致命的毒蛇从阴暗的角落窜了出来,在他最脆弱的地方咬了一口,疼痛从骨血蔓延到脉搏。

  知道反抗没有任何作用,释传没什么挣扎,只冷冷地问释燃:“那你妈妈呢?她和你相依为命十多年,后面又做了你的傀儡,你又为什么要杀了她呢?你吃过的苦她没有吃过吗?”

  客厅里只安静了一秒,释燃暴怒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大,“你懂什么!她和你一样该死!她自己几斤几两她就敢去招惹释围青,她自己下贱还要生下我。最后还想去举报我,你以为她想举报我是良心发现吗?她就只想着她自己,愚蠢又天真的以为只要把我供出去了,她还能和释围青白头到老。”

  “拦着我路的,都该死,你也该死。”

  话音落下时,释燃两只铁钳一样的手往下一拽,释传连同轮椅一起被砸到了地上。

  毒蛇吐出信子,罪恶地露出毒牙。

  “你不是想让我放了释惟吗?我满足你。”

  他蹲了下去,将释传从轮椅下拽了出来,贴着释传的头皮冷冷对释传说:“那就爬过去,自己去把她放了。”

  先前那双红得可怖的眼睛迅速恢复原状,又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笑着对释传说:“释传,你知道吗,你们释家的人,最让人恶心的就是你们永远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别人怎么苟且活着。所以今天,你也让我体验这是什么感觉吧。”

  说完,他手松开站了起来,冰冷地看着在地上破布一样的释传,看着他痛苦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即便只是很小的一段距离,但释燃心里清楚释传绝对不可能能爬得过去,当然也清楚绑在释惟身上的那些带子不可能会被释传解开。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就是将释传踩在脚下,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奇怪的是积攒在心里长达快二十年的仇恨终于在这一天尽数发泄出来,释燃却并没觉得很开心。

  那种大仇得报的酣畅一点都没在心头升起,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正如释传说的那样荒诞又可笑。

  释燃又开始不耐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地问躺在地上还在死死挣扎的释传:“怎么?不打算救你姐姐吗?你不是费尽心思要在我杀了她之前把她救走么?去啊!”

  地上的释传忽然睁开眼,胸腔里的氧气在跌落轮椅时好像已经尽数被挤压殆尽,现在每呼吸一次都觉得难受。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释传说话变得困难,“我既然能来这里……就已经……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释燃,你可以把我永远地留在这里,但我姐和宋寄,你必须要放他们离开……”

  因为缺氧,释传每说一个字,喉咙处都有明显的血腥气往上翻涌。终于到最后,他用力地呕了一声,嘴角涌出一口殷红到反黑的鲜血。

  接下来无论释传是张着嘴呼吸,还是说话他嘴巴里的血翻涌都一样厉害。而他只是停顿了一小会便再不管别的,索性咬着牙关把能说的全说了,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再不能开口一样。

  “释燃,你恨释围青,恨我……同时也恨自己。我和你流着同样的血,我清楚地知道你想要什么。当哥哥的……从来没有送你过什么礼物,这次……送你一个大礼。”

  “释围青还在警局,只要我一死……能彻底证明他无罪的证据就再也不会重见天日,而你杀了那么多人的证据就会由我最信任的人递交给警局。”

  随着血液的翻涌,释燃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他苍凉又势在必得地笑了下,腮边的地上开满了鲜红的花朵。

  “已经又过了一夜,你没有机会了……无论如何……我们三个人都会在地狱相见。”

  生命的指针仿佛拨到了最后一节刻度,释传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瞥了一眼释惟,已经看不见释惟的脸庞,唯独能见到释惟脸上的泪珠如钻石一样坠落。

  释传扭着头看向释燃,见他脸上难得看到无法招架的表情。

  这一刻他虽然地上无法挣扎,却觉得有一种终于快要结束了的松快感。

  意识涣散前,释传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声音。听得不算真切,但只一瞬间释传就如遭重击一般在浑身剧痛中睁开眼睛。

  因为在释燃的话语里,他听见释燃说:“那就多一个人陪我们一起上路吧。”

  原本会客室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个消瘦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模样笨拙,呆滞到看起来更像一具精致的提线木偶。

  可明明他在释传的手机屏幕里笑得那么鲜活,那么漂亮。

  “小寄……”

  释燃终于重新笑了起来,他走到会客室门口,轻轻地捏了捏宋寄的掌心,温柔地牵着宋寄走到释传面前。

  他充满引导的声音问宋寄:“小寄,你看,是谁来了?”

  宋寄垂眸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而后视线从释传身上挪开,紧接着他的双手绞扭在一起,仿佛不会疼一样用力地剜掉自己手背上一块刚长好的疤。

  随后手上越来越多的疤被他撕扯开,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而滴落的时候那血仿佛回烫伤他一样,他一步步往后退。

  宋寄含糊而挣扎地往后退,不看释传,不承认那是释传,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被释燃一把捉住,沉着脸问他:“你不想他吗?你前几天一直哭着叫他的名字。”

  宋寄耳朵里听到的是释燃犀利的问句,问句间又夹杂着释传喑哑的呼唤。他惊声叫了起来,痛苦地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捂住耳朵。

  很快,宋寄又痛呼出声,他满是伤痕的手被释燃捏住,强制着掰开。

  “我答应过你的,会把你最恨的人带到你面前。小寄,你也答应过我的,你会带他一起下地狱。我把人给你带来了,小寄,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吧。我保证,这次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在宋寄痛呼出声的一瞬间,释传便不敢再喊宋寄的名字,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的呼喊会加重宋寄的痛苦。

  原本无力但还留有一点力量的手臂在经过一夜的折腾后丧失了最后的运动能力,释传脸蹭在地上企图以这样渺小的气力往宋寄面前凑。

  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劲,释燃的话好像一个开关,在他提到某个字眼后宋寄的尖叫声陡然止住,连眼神都变了。

  先前不朝地面上看的宋寄倏然间垂下眼眸来,眼珠一转不转地看着地上的释传。

  很快,释燃又说了一遍。

  “去吧,小寄,把你最恨的这个人带去地狱里吧,从此以后他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释燃轻轻在宋寄的后背推了一掌,这下,释传再不需要用尽力气在地上挪这一寸两寸了。

  他的宋寄正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

  作者有话说:

  久等,一直在修结局,捏妈,真的写得太烂了,这两万多字一直一直改,但总要完结,所以就这样了。

  释传这本还有一章,下章必须完结,所以下章就算修完有两万字我都要一口气发完。在7月3日以前。

  顺便讲一下,这本书会在完结当天申请完结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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