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回忆宋寄即便没有精神出现错乱也早就忘了, 但在跪在释传面前时他又断断续续想了起来。

  现在很少还有什么职业在学习的时候还需要向自己的师父下跪行礼,很不巧未辞职前,宋寄干的行当在拜师的时候就需要下跪。四岁的他被宋清荟拽到镇上的戏班, 一碗茶端得都不稳就跪了下去,脆生生地朝着一位唱旦角的姨姨喊了声师父。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大概从那一刻起,宋寄膝盖下的这二两黄金就给跪没了。

  在戏台上, 他唱词记不住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寒冬中。一边跪一边背唱词, 等唱词背会了, 他举着水盆的手早就被冻得僵硬, 此后长了好多年的冻疮。

  在家里,他没考好又或者偷偷把芹菜扔进了垃圾桶里, 在宋清荟的暴怒中他安静拿来搓衣板跪在上面。一边跪一边诚恳道歉说自己再也不敢了,等宋清荟消了气,他的膝盖早就生了一道一道的淤痕。

  但胸中总有那么点没什么用仅仅只拿来维持自尊的傲气。等长大了, 他再没和谁跪过。在虎狼林立的世道中,也没谁值得他用那么虔诚姿势对待。

  但释传总是那个例外, 值得宋寄抛开所有他努力维持的一切去对待。

  宋寄仔细地揉着释传的手, 从他凸起只剩一层灰白色的皮肤包裹着凸起明显的手腕开始。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吊了太多针水的原因,释传的手指又和他的腕骨不一样, 每一根手指都轻微地浮肿着。尽管宋寄一再地轻, 可指腹按在哪里, 哪里就会被按出一个小小的窝坑,要好一会才能舒展开来。

  释传这双手很软, 替他按摩的时候还会如同关节失灵一样垂在宋寄的手里晃荡两下。

  可他的手又很硬, 末尾的两个指头怎么都没办法帮他捋直, ,蜷成一小圈,宋寄看了就止不住地鼻酸。

  他仔细翻过释传的手,看着他萎缩至平滑的大小鱼际处还有密密麻麻被层破的伤口留下的细小疤痕。

  是那天释传努力抬起手敲门时留下的痕迹。

  连那么小的伤口都难以愈合,更别说释传胸膛上那整整六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蓦的一瞬间,宋寄的腰腕得比刚刚还要低,他捧着释传的手,一声声重复着道歉,就像刚刚他站在护士面前那样。

  甚至比先前还要卑微很多。

  释传费力地将手抽了出来,慢慢翻挪而上,蹭了蹭宋寄满是潮湿的脸,“不疼。”

  他不是深度昏迷,宋寄走进病房的那天他甚至都不是昏迷,只是体力不支很难睁开眼睛,所以那些他以为是梦境的现实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也都听到了。

  宋寄抬起头来,漂亮的眼睛愣怔地盯着释传紧绷的下颌线。随即视线又转到释传鼻子底下的那根透绿色的氧气管上,情难自禁,前一秒忘记掉下来的眼珠和没说完的话又恢复原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前几天检查的时候,宋寄听见医生对护士说得想办法让他多说话,说他的语言功能又退化的迹象,要是一直不讲话,难保不齐以后出院了就不会讲话了。当时宋寄沉默没有辩解,他不想说自己只是不想,并不是什么所谓的退化。

  但现在宋寄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语言功能大抵是真的在退化。

  不然怎么除了一句对不起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和释传说自己是真的觉得非常抱歉,如果可以重回到那天,他绝对不会这么做。人这一生有太多愿望,但因为生命里出现了释传,那宋寄的愿望从小到大都只写满了释传这两个字。

  他想和释传说今天所有的对不起,其实都是对他说的,包括释传没来之前说的那些。

  在没有重逢的这十年里,他打过的架比今天的狠多了,但他从未说过抱歉,也没有多少愧疚。可看到被他打伤的那个病人嘴角的血丝,宋寄忽然想到了那个苍白刺眼的一月一日。

  宋寄绝望又自责地捧着释传的手,不停地呢喃着对不起,腹间传来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次抽泣都疼得他直不起身来,可他仍旧在道歉。

  释传没忍住,微微挪着掌心摩挲着宋寄的脸。

  他说:“我知道小寄一直很愧疚,所以那天来到病房只待了一会就走了,小寄已经愧疚到不敢多看我一眼了对么?”

  因为哭得太凶,连耳膜都被眼泪盖满,宋寄觉得释传的声音朦胧模糊,似乎要离他越来越远。

  下意识的,他将释传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死死地抓着释传,生怕释传会真的离开。但下一秒他好像又想起来什么,又微微松开了一些。他怕弄疼释传。

  隐约间宋寄听到释传轻轻笑了声,然后故意地将手往他怀里伸进去一点。

  “可我很想你,我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和所有人问你有没有来过。”

  释传的声音像又魔力一样,哪怕再轻、再朦胧,都能让宋寄立马安静下来忘记掉一切听他讲话。

  宋寄想说不要想我,还想说我不值得你想我,可他听到自己说:“待久了,就不想走了。”

  说着宋寄又把头垂了下去,只剩长长的眼睫笼罩着一层水汽。

  宋寄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抬头看释传,看到他鼻底的氧气管会觉得心脏揪着疼,看到他那双深邃黑亮的眼睛,重逢后这几个月的画面又会不断地在眼前浮现,最终和面前的释传重叠。

  听到释传喊他,宋寄痛苦地闭上眼睛,但释传还是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抬起头来。

  像刚刚宋寄不停道歉一样,那些苦涩又温暖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小寄两个字,宋寄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他颤抖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把头抬了起来。

  见宋寄终于把头抬了起来,释传才停住呼唤。

  他定定地沉沉望向宋寄,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眼眶也沾了湿润的红色。他学着宋寄的样子,也长长地吐了口气。

  释传把手收了回来,枯瘦的手掌蹭了蹭自己盖在腿上的绒毯,然后又把手往外挪了一点。

  他没说话,静静地靠在轮椅上等了一下,比他预想的时间要久一点,宋寄才试探着和往常一样将头搭在他的腿上。

  即便头发被剪的很短,宋寄的头发还是很软,释传手掌内侧还留有不多的一点知觉,他轻轻揉着宋寄的头发。

  “如果能重新回到那天,我想我还是会进去,无论你的意识是否清醒。小寄,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你总说我很勇敢,回家的那条路那么黑我都能一个人走,但其实不是的。”释传顿了下,软掌蹭到宋寄的眼前,又替他擦了擦眼泪,“那天在没看到你前,我有多害怕是你想象不到的。以至于当我听到我可以和你一起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

  从头搭在释传腿上开始,宋寄就一直在颤抖,说不清是愧疚导致的还是也和释传一样太过激动。

  听到这句话他茫然怔松地将头抬了起来,一瞬间感觉脑子又运转不过来了。

  释传苦涩地笑了下,“活着有太多意外会发生,比如你又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但如果可以和你一起死,那这就是我和你不会再有变数的结局。”

  “小寄,在又一次要失去你这件事上,死亡一点都不可怕。”

  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斜风雨不停地拍打在药房的玻璃窗上。

  宋寄艰难地将头偏了过去,大半张脸埋进释传腿上的绒毯里。明明释传周身冰凉,但宋寄却觉得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一点热气。

  他贪恋地汲取着这些温暖,庆幸至少此刻自己意识清醒,能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地将释传说的这些刻在脑海里,混合着手机里那些“证据”一起,用来抵抗以后成倍增长的孤独。

  过了好久,宋寄觉得身上没那么疼了,他站起身来弯着腰替释传把两只手一一放好在肚子上,然后自己按着轮椅的扶手往护工的方向推了一把,把释传送了出去。

  宋寄抹了一把脸,艰难开口道:“不行……”

  哭得太多,一开口宋寄又抽噎了好几下,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释传拉开界限,“你好好活着,以后,别来。”

  宋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了起来,“我会乖乖的,你不要再来。”

  余光间宋寄看到了什么,他挣扎都不带挣扎,弯下腰将自己脚上的拖鞋脱了下来,拎着走到释传面前蹲下身抬起释传的脚塞进了拖鞋里。宋寄捧着那双下垂厉害的脚定了好久,终于狠下心来将它们放回到脚踏上。

  他赤着脚倒退了好几步,一直到他认为的安全距离外。

  眼看着释传被放好的手又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打算去触碰轮椅的操纵杆,宋寄突然大声喝道:“你不要动!”

  “小寄……”

  宋寄又往后退了一步,慌神又喊了一遍,“你走,以后都不要来。”

  释传蜷着的手掉回到腿上,眼看着宋寄又开始情绪紧张,释传不敢再上前。

  不大的一段距离,却宽如鸿沟。是十年前释传未能赶到宋寄身边的绝望,是十年后宋寄不敢靠近的愧疚。

  释传垂下眼睫,随后又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宋寄,回答宋寄:“我会再来的,这次我不会挂你电话,会回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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