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传回来得越来越晚, 有时候即便回来了,也和齐言一起进到书房很晚了才出来。宋寄不敢问他在干嘛,偶尔趁齐言出来泡咖啡时隐晦地问那么几句, 得到的答案也模棱两可。

  问得多了,齐言就会长辈模样地拍拍宋寄毛茸茸的头发笑着对他说:“等你的小释哥哥忙完这阵就能好好陪你了,你着什么急?”

  可是好像释传永远也忙不完,即便戴着氧气管他也还留在书房里, 而且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天从外面回来,都一副凌厉的模样, 比年少时看起来还要严厉很多。

  那些所谓的恋人之间该有的温存少得可怜, 大多数时间都是宋寄独自坐在窗前盯着楼下的江景看。

  一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盘腿坐着, 后面越看越冷,就变成了抱着腿缩成一圈。

  宋寄觉得好冷, 他觉得今年冬天比一开始回到镇上的那个冬天还要冷。可是明明不应该啊,这间屋子里里铺满了地暖,同释传在一起的时候他热的恨不能只穿一件单衣。

  宋寄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冷, 也想不明白释传的喜欢到底指的是什么。明明释传就和年少时没有任何区别,那份喜欢也不过是他腆着脸凑过去要来的一丁点垂怜。

  但也不对, 说不定释传是喜欢的, 不然为什么睡觉的时候释传总喜欢竭尽全力地抬高手臂圈住他?

  应该是喜欢的,不然不会在每一次惊醒时释传都会在耳边轻声地叫他的名字。宋寄觉得这辈子就算疯了、傻了、得了老年痴呆又或者哪天天降陨石砸到了脑袋失忆了, 什么都认不得了, 他都能牢牢地记着每天夜里释传难受地喘着气安抚他的那几句。

  “小寄……”

  “小寄……别怕……”

  “哥在, 哥哥不会扔着你一个人了。”

  “很快就结束了,等事情结束哥哥就不会扔着你了……”

  他每天睡得都很差, 每天都在这两个情绪里交叠撕扯。

  换来的后果就是夜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 手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释传两条胳膊细得只剩一点软肉还耷拉着, 根本没什么力气,也抱不紧宋寄。宋寄每次惊慌这醒来都会下意识把圈在他身上的胳膊甩开,某些时候太过用力释传被甩出去的手臂便会抖起来,进而整个身体都在乱颤,像小时候宋寄看过的跳大神一样。

  宋寄不是故意的。

  也没人责怪宋寄,甚至护工进来替释传按摩时释传也只会简单地解释说是太累了。

  可是宋寄知道释传很疼,这些疼痛均来自他每一次无意的动作。

  他在伤害释传,可他又渴望释传的拥抱,恨不能每天夜里都听得见释传那几声满是温情的低喃。

  宋寄渴望释传疼他爱他渴望得快要疯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那么矫情,他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的情绪能积累出那么庞大的阴霾,能让他就算回到了释传的身边也没有办法解开。这些阴霾还在,只需要轻轻一拨弄就能搅得他的世界灰蒙蒙一片。

  可即便他想得快疯了,释传也仍旧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怎么就那么忙呢?怎么就忙到都不能挤出一点时间分给宋寄呢?

  又到月底,宋寄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去一趟疗养院。

  见宋清荟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他惧怕看到宋清荟任何一个不正常的状态,怕宋清荟突然狂躁将暴怒发泄在他身上;怕宋清荟神志不清连基本的大小解都忘了;更怕宋清荟阴郁地盯着他看,然后问出那句能把他心扎穿了的“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可是作为这个世界上本该最亲密的关系,宋寄渴望宋清荟能有温和的时候,能像孩童时期那样抱抱他,问他最近好不好,问他冬天来了有没有吃饱穿暖?

  宋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矛盾的,无论对谁,无论什么事情他总是畏手畏脚,总是欲求不能。

  或许十几岁那会每次他犯了错,宋清荟不耐烦地看向他时说的那句话是正确的。

  “宋寄,你就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

  他的出生对宋清荟来说不是好事,他成长那么多年,也没遇过什么好事。

  越纠结,就越难受,越挣扎手上的伤口就越多。

  冬天的疗养院没春夏看起来顺眼,甚至不如秋天。满院的花草都枯败了,只剩几棵铁树还七零八落地竖着,腰杆挺直了同北风在空旷的院子里做斗争。

  不晓得是不是长时间呆在暖气房里,宋寄竟然觉得今年冬天的疗养院特别的冷。他出门忘记带外套,现在只能把整个脖颈都缩进高领毛衣里,哆哆嗦嗦地往里走。

  因为太冷他都懒得开口,门口的保安和他搭话好几次他都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天气一冷,看顾病人的护士们就不会带着那些只剩床号的患者出来,没了“放风”时间,所有患者都只能呆着病房里“自娱自乐”。

  大多数都看看电视看看报纸,也有一部分加重了药量开始进入类似动物的冬眠模式。

  还有个特殊的。

  宋寄打开病房门,宋清荟没有躺在床上而是一个人杵着窗台往外看着。她们这一区的病房无论几楼窗户都是锁死的,宋清荟连打开窗户透透气都做不到,只能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乌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今天没梳头,头发乱糟糟地顺在脑后,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宋寄来之前闹过。

  听到门口有动静宋清荟只是淡淡转过来看了一眼又转回去接着对着窗外发呆,一直到宋寄从柜子里拿过木梳走到他身边宋清荟才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你来啦。”

  宋寄没太大情绪,母亲认出他来他没太高兴,母亲把自己搞得太邋遢他也没多难受。只同完成任务一样拉过宋清荟的手,“过来,我给你重新把头发梳好。”

  宋清荟应该是好几天都眉洗头了,头发有点脏,宋寄没办法只能把宋清荟带进卫生间帮她重新洗个头。发丝混合着泡沫穿过宋寄手上的那些伤口时,弄得宋寄有点疼,这算是近期他为数不多地觉得后悔不该弄伤自己。

  头发吹干后宋寄按照惯例帮宋清荟梳了个还算漂亮的发髻,等忙完这一切,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在宋清荟身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他现在更喜欢宋清荟这样,不说话的好,就安安静静地做个木偶。不要闹,也不要说那些会让人觉得反胃的话。

  可惜偏偏不随宋寄的愿,一直沉默的宋清荟扭着身子转过来。

  麻木的双眼瞪得很大,眼角的皱纹都被她撑开来。她问宋寄:“去年就那么冷了,你爸爸说把我们接走,怎么今年都冬天了,你爸爸还没来?”

  宋寄张了张嘴,不晓得怎么回答,他怕宋清荟又闹起来,只能使点劲儿把宋清荟摁回床上坐好。没料到却被宋清荟反握住手,也非常用力地摁在他疮口上,惹得宋寄倒抽了一口凉气。

  宋清荟:“他是不是又不来了?他为什么总在敷衍我呢?”

  是啊,为什么总在敷衍呢?

  他还在愣怔久久没法回神,宋清荟却突然站了起来,一双手挽成兰花,围着病床绕了一圈,戏腔拖得很长,“领旨。”最后在宋寄面前停下,婉约地拘了个抱手礼。

  “花繁……”都不需要吹拉弹唱,宋清荟自己就能唱得标准,那么多年不开嗓,她仍旧可以一个音调重现当日在戏台上的光彩。当初宋寄见母亲的第一台洗,就是这出。

  只是站在宋清荟旁边的,应当是长须华髯的唐明皇,而不是满身疮疤的宋寄。

  只是没有华丽的行头装扮,穿着这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唱这么一段就显得怪异又苍白。

  “秾艳想容颜……”每一个动作都像刻在宋清荟的骨血里一般,抬眸时该怎么笑,眼神要如何婉转,这十年间她从来没有忘却。

  站在远处的“唐明皇”成了背景板,无需做什么,只需要享受着他的“爱妃”临上断头台前最后一出绝唱,“云想衣裳光璨……”

  忽然间,宋清荟跳过了冗长的一段,恍若突然被抽走骨头一样,跌坐在病床上,啼血一般,尖着嗓子抓过宋寄的手喊了声:“陛下!”

  这出戏宋寄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却在这一声啼叫中竖起了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

  他敏感,他多疑,他自卑,他快被自己反复跳跃的情绪给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一瞬间宋寄觉得自己所有血液都在往脑袋上冲,他一把摁住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曲的宋清荟,厉声嚷道:“你不是杨贵妃,童莅那个傻逼也不是唐明皇!你到底还要闹多久?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清醒 ?他妈的他就是不要你了,你还在做什么梦!他不爱你他不爱你!你什么时候才会懂!”

  年少的时候能被打得太厉害是因为还没发育完全,又或者还保留着一点对母亲的情谊不舍得反抗。然而现在的宋寄是个成年男性,宋清荟的劲儿再大也大不过他,只能被宋寄死死地摁在床上半点都挣扎不开。

  然而宋寄却越来越使劲儿,胸腔里那团捂了十来年的火星终于燃成了熊熊烈火,烧得他浑身发疼。

  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要让我学唱戏?为什么要唱《长生殿》?你在讽刺我吗?你在笑我吗?笑我要变得和你一样了是不是?我才不会变得和你一样!释传才不会像童莅那样!他喜欢我,他才不会不要我!”

  宋清荟叫声太尖锐,像金属一样刺破安静的病房,医护人员以为她又犯病,一瞬间所有的值班人员都冲了进来。

  却没料到情绪激动的是一向冷冷的宋寄。

  他摁着宋清荟的动作太大,手上的伤痕全都破裂开来,双手被鲜血覆盖,看起来诡异又血腥。

  根本拉扯不开宋寄,最后是两个长得又高又壮的男护士才把宋寄的手掰开,但下一秒就转身忙因为刺激而犯病的宋清荟。整个病房变得兵荒马乱,传到宋寄耳朵里的只有医生和护士们慌忙的交谈,和那些药剂的名称。

  而同样激动的宋寄还在重复嘶吼着那句:“我才不会和你一样!”

  至于等他恢复理智时,他已经被护士们带离了病房,来到了护士站。

  是药水浇在手上带来的痛感让他清醒过来,脑子里仍旧嗡嗡地响着,根本记不清先前的这十多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他还在细心地替母亲梳着头,怎么就来到了护士站,怎么手上的伤口会成这样?

  宋寄没琢磨明白,那个相熟的护士倒先开了口,她垂着头帮宋寄处理着伤口,言语如每一次见面那样亲和:“怎么这次那么激动?不是都习惯她犯病了么?越活越回去了,那么激动对你不好的。”

  因为疼痛,宋寄抽了口气,双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我也不知道,今天不该来的。”

  护士又笑了下,替宋寄把创口贴贴好,“最近别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怪冷的来回折腾回头感冒了。”

  宋寄点点头,熊熊烈火烧过后他身体和灵魂都只剩一堆灰烬,累得像连轴转了很多天没合眼一样。

  护士拍了拍他头,站起身来将药水瓶归置好,“回去吧,门口有人在等你。”

  宋寄倏然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护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是跟你一块儿来的吗?”护士也觉得很奇怪,口罩遮住她半个脸,只剩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回看着宋寄,“这会飘雪了,导诊台的小妹妹让他进来,他说他在门口等你就好。”

  导诊台那里有两个台阶,宋寄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释传,他坐轮椅上他不方便进来,一定是他!

  那堆灰烬又重新被捏成了个人形,他笑了起来,重重点了下头就往楼下跑。

  释传我先前大概和母亲说,你喜欢我的,我不会和她一样。

  你看,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会来接我,你会等我,你会喜欢我。

  宋寄甚至都没坐电梯,他跑得很快,顺着楼梯一路飞奔而下。

  却在导诊台前笑容又拧在脸上,碎成了飞絮。

  导诊台前是有台阶不错,可旁边还有无障碍通道。

  外面飘雪,站在雪中的也不是释传,而是撑着伞笑得温和的赵燃。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好看的笑容,眯着眼睛说:“你终于下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闻人蓄的糖吃够了,那就吃一口宋寄好了~

  宋清荟那几句唱词出自昆曲《长生殿》。

  本来该说说宋寄这个人的,但是一下子没组织好语言,回头再聊他吧,他其实问题挺大的,释传是生理,他是心理。当然释传问题也大,两个有毛病的人,加上一个疯批,造成了以前、现在所有的局面。可能写得太拉胯了,没表述好,抱歉。

  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