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传被护工们抱下车放好到轮椅上, 身后抱着毯子的下人走上前正要打算替他盖上,却被他抬手推了一下。

  “不用盖,帮我把衣服整理好就行。”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 极少见他穿硬底的皮鞋,被挤压得太久,脚踝都已经带了一点水肿。脚尖微微往下垂着,似有若无地有一点点震颤。一套从里到外的黑色正装把他身上那股严肃周正的气质彻底地透了出来, 即便还带着病气也看起来十分矜傲。

  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和释传的身体,下人不敢就由着释传这么进去, 抱着手里的毯子踌躇不前, 私底下给齐言递了好几个眼神。

  齐言叹了口气, 摆摆手让下人把毯子拿开,他自己俯下身帮释传把衣裤拉平整。他自己也有些担忧, 拧着眉开启唐僧模式:“其实你没必要来,我派人过来送束白菊不就行了,省得看到他心烦。他妈死了, 他心里肯定不痛快,回头说了两句你不爱听的你又气得难受,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释传垂在腿上的胳膊慢慢抬起, 在半空中晃了两圈,终于颤抖着对上轮椅上的操纵键。不同于齐言的愁云惨雾, 此刻他反倒显得气定神闲, 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他散漫地回答道:“怎么说她现在都挂着释家正牌夫人的名头, 要是她的葬礼我都不参加,回头你猜媒体会怎么写?这不真就做实了我和家里翻脸的谣传了么?”

  释围青把这个女人娶进门的时候释传为了保命又做了一次手术, 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根本不可能出席, 但隔天写在网上的消息就变成了父亲再娶, 释家长子长女却未曾出现在宴会上,父子间疑似翻脸。

  要同释燃博弈的地方太多,释传真的没有那么多心力来同他在这些小事上耍心眼。大概心里还留存着一点温良,觉得死者为大,至少不应该在葬礼上同她儿子有什么不痛快的。

  上一辈的恩怨已经让他们姐弟三人积怨颇深,实在没必要再加深太多的矛盾。

  释传没什么精力,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不容别人辩驳反抗,跟在他身边的人也只能顺从地推着他进去。

  灵堂就设在释家的宅子里,不是什么好事,死的也不是原配,故而来吊唁的人不多。也就几个家族里的合作伙伴,还有就是释燃母亲生前的朋友。

  很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不管是释燃还是释围青脸上都没有过多悲伤的表情,释燃看起来眼睛还有点泛红,释围青则真的连一点悲戚的样子都没有。果然是已经死过一次老婆了,这种事不值得他多伤神。

  远远见儿子正坐于轮椅上被推进来,释围青脸上终于浮现了点除麻木外的表情。不仅如此,他还站起身来向释传走过去。

  只不过这些年遭遇的事情太多,父子俩已经不可能还像释传年幼时那样无话不说,对视良久,释围青看着释传枯瘦白得没有血色的手也只吐出来一句:“最近又瘦了,你冬天病多,是不是最近又不舒服了?”

  释传扯着嘴角笑了下,偏过头让齐言把白菊送到灵堂前。而后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父亲,淡淡回道:“还行,今年没有那么难熬。爸,您节哀。”

  他话语里没有多少感情,无论是交代近况还是安慰父亲,都只不过是给远处的那些长—枪—短—炮一个交代,如果不是那些机器,他甚至觉得自己只需要献上那束菊花就可以转身离开。

  释围青也不觉得自己多需要安慰,嘴巴都没张开,只在喉咙里发出一个类似于嗯的声音。

  不盖毯子是个错误的决定。

  释传因为瘫痪周身血脉不通,四肢本就一直冰凉,才吹了这么一小会凉风,他的手就不安分地悉悉索索地颤抖起来,白皙的手背隐隐开始发青。

  对待重残的儿子,释围青多少内疚,他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我让人带你去房间里休息,晚上一起吃顿饭吧。肺源的事爸爸已经在想办法给你找了,你再等等……”

  “不用了。”释传打断了父亲的话,“不用费心,我的事情我自己有分寸。”

  一句话将所有都拒绝掉,他并不需要释围青这个时候做这些没用的事情。“等齐言出来我就回去了,您知道的,我住不惯这里,不方便。”

  正巧,话音刚落齐言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面带倦色的释燃。

  应该是听到了释传父子的对话,释燃一边走过来一边插话道:“爸,您就让哥先回去吧,他以前就不爱来这里,现在谈恋爱了怕是更不稀罕和我们呆在一起了。哥这是快要自立门户了。”

  他话里的意思太多,释围青甚至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咂摸出深意后定定地看着释传,如鹰鹫般犀利的双眸霎时充满复杂。他问释传:“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对方是哪家的孩子?不是跟你们哥俩说过么,婚姻的事情不可以凭着自己的性子来。”

  释燃没接话,一双像极了释围青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轮椅上的释传。

  在他说出释传谈恋爱的一瞬间,释传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是类似于惊吓的那种难看。

  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冥冥之中,释传就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发生的这一切和释燃母子脱不开干系。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宋寄……

  他不敢想,甚至都不敢直截了当地承认。

  释传微不可见地抽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我说过了,我自己的事情我有分寸。释燃,你该操心的不是这些事情,不要总是把眼睛放在我身上。”

  释燃学得来释传那点温润,但学不来他从小被爷爷养出来的那股子凌厉,所以兄弟俩见面时,他脸上永远都是这种假模假式的殷勤笑脸。甚至要是释围青也在场,他还能扮得更殷勤一点。就比如此刻,他微笑着弯下腰,替释传把无意间掉落下扶手的软掌重新扶回去。

  “哥哥想什么呢?我只是听说你搬回临江的那套房子里去了。我听说那套房子是姐姐设计的,你当初还说只有结婚才要住进去,所以才猜到是不是哥哥你要结婚了。”

  释燃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释传一眼,调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哥哥都二十八了,谈恋爱结婚都再正常不过了,想不通爸紧张什么呢?又不是早恋。只是……你说对方是不是真心诚意地愿意陪着哥,毕竟……”

  剩下的释燃便不再继续,只是嗤嗤笑了两声便转身离去,再也不看释传一眼。

  “释燃!”

  齐言和释围青一同对着释燃的背影暴怒地吼出,可释燃仍旧头都不回,只留下一个黑色笔挺的身影。

  ——

  释燃还是见到了宋寄,在他母亲葬礼当晚。

  压不过内心的挣扎,宋寄还是给赵燃打了电话。他心软,担心了好几天。怕赵燃真的如高中时的传闻一样自小没有父亲,现下又突然没了母亲,在这偌大的城市难说真的会崩溃。

  他吃过孤立无援的苦,代入自己就觉得应该要和赵燃见一面,就算他现在也讲不出设么安慰的话,但至少能像高中赵燃对待他一样,做一个好的聆听者。

  很巧的是赵燃说自己竟然也在临江西路这边,宋寄只需要下楼往前走两步就能和他碰头。

  这就更要见一面了,宋寄几乎没想就答应了见面,随便套了件衣服就下了楼。

  出门太匆忙,他忘记了戴口罩,等到赵燃跟前的时候鼻头懂得通红。再一看赵燃也没好到哪里,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满脸的疲倦和悲戚,一看就是刚操持完葬礼的模样。

  站定脚步后,宋寄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摸了摸鼻子静静地站在赵燃旁边,良久后堪堪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赵燃没有搭腔,他目光甚至都没停留在宋寄身上,他一直看着街对面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

  宋寄以为他伤心过度,正要绞尽脑汁再挤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时,赵燃扭过头问宋寄:“你抽烟吗?”

  宋寄点点头,殷切地掏出香烟,递给了释燃一根,顺带着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赵燃抽烟很使劲儿,一口下去烟灰能燃烧掉好大一截。这种方式很伤肺,也很容易被呛到。但人处于伤心时,什么举动都不过分,宋寄也不好开口劝阻。

  突然赵燃叼着烟,抬手指了一下对面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问宋寄:“你知道她看起来为什么那么累么?”

  顺着赵燃的手指,宋寄抬眼看过去,那个女人穿着打扮都无比精致,墨绿色麂皮高跟鞋将她的脚背衬得很白。但因为太冷,女人使劲儿紧了紧自己的大衣。她的妆花了大半,远远看上去斑驳的妆容更显得女人疲惫不堪。

  宋寄抿着嘴想了一下,随口答道:“大概是刚应酬完吧,你看她身后就是高级饭店。”

  赵燃冷笑了一声,他摇摇头,像讲故事一样开口说道:“不是的,她精心打扮是因为今天是她和他丈夫的结婚纪念日。她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在这家饭店订了一桌平时舍不得吃的法餐,却迟迟没有等到丈夫。打电话去催,电话那头却是丈夫的情人接的。她现在站在路边,不知道何去何从,心里在考虑是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接着过日子,还是杀了有外遇的丈夫。”

  这番话毫无根据,但宋寄却清楚地知道不是么有这种可能。正是因为有这种可能的存在,宋寄再看向那个女人时竟然生出来了一股那个女人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他瞪大眼睛想把思绪拉回来,随即他指了另外一个姑娘,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姑娘。

  “你看这个就不一样,她肯定是刚来这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今晚正在搬家到新租好的房子里呢。”

  一直到现在 ,宋寄都没意识到为什么要和赵燃站在江边吹着冷风玩这种无聊又摸不着头脑的游戏。

  这世界每个人都不一样,他和赵燃凭什么要站在路边去空口猜测别人经历了什么。

  可赵燃好像喜欢上这个游戏一样,他还是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后慢悠悠又开始讲起他的“故事”:“她本来都已经要和男朋友结婚了,但未婚夫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悔婚并把她赶出去了。不得已他只能一边哭,一边连夜找房子。”

  说着他还扬了一下下巴,用下巴对着那个女孩接着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好像都没来得及穿内衣。”

  宋寄吓得脸瞬间红了起来,根本不敢往女孩的方向去看。尽管冬天大家读穿得厚实,那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到任何异样。

  “别……别这么看人家……赵燃你……”宋寄吓得脸说话都磕磕巴巴的,但不知道怎么,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赵燃的话。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简短的故事,都有可能真的发生。无论是撞见有外遇的年轻妻子,还是半夜被赶出门的可爱女孩子。

  她们是不是真的经历了这些事?

  她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宋清荟,下一个宋寄?

  赵燃是真的爱上了这个游戏,他笑了起来,指向另一个深夜穿着外卖衣服的女人。

  “她正在和前夫打官司,想把自己的儿子要回来。可是他没有固定工作,名下也没有房子,在这座城市,唯一真正属于她的,只有她屁股底下的这辆二手电动车。她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见到她的儿子了,她都快忘了她儿子具体长什么样了,只记得……”

  说着赵燃往宋寄的脸上看了一眼,挑了下眉说:“只记得,她儿子的耳垂有一颗小小的蓝色的痣。”

  宋寄没有搭腔,揣在口袋里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因为太用力,大衣下的胳膊有一点点颤抖。

  如果当初,他真的被父亲送到另一座城市去,那宋清荟会不会也不记得他了?

  赵燃又笑了起来,这次他指的终于不再是女性。而是一个满脸红光,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口中的故事变成了:“这个男人,刚刚才从会所出来。他去女票了,而他的妻子正在家里准备着备产包。再过十天,她们的孩子就要降生于这个世界上。你看他掏出手机来笑了下,是会所的老//鸨发来的消息,在同他说下次再来。”

  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宋寄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非常后悔今天晚上出来,漂亮的脸蛋被冻得有些僵硬,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冰冷一些。

  但眼里还是有不难察觉的惊慌和愤恨。

  他直起身来,不耐烦地对赵燃说:“行了,你别说了。很晚了你回去吧,你今天不开心我当你说的话都是废话。”

  宋寄扭头就走,步子跨得非常大。

  因为身体的摆动,他不得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但仍旧紧紧握拳。长长的指甲扎得掌心生疼,不用摊开手掌他都知道掌心肯定都被自己掐烂了。

  突然赵燃又叫住了他,回过头,赵燃仍旧笑得温和,眼底满是宋寄捉摸不透的情绪。

  他问宋寄:“小寄,我们重新相遇后我还没听你提起过伯母,她还好吗?还像以前那样会打你嚒?”

  此刻宋寄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关于宋清荟的事情,忽然间胸腔里升腾起一团熊熊火焰。

  暴怒使得他无法冷静,连习惯性的冷脸都没办法继续下去。

  “你他妈闭嘴行不行!”

  赵燃认错很快,他淡淡飘出一句抱歉,内疚的情绪跃在脸上,通红的眼睛好像又要掉眼泪了。

  他吸了吸鼻子,哀愁地说道:“我只是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和我是同类。小寄,我以为你会变得很幸福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开始,正式进入节奏了。大家十一月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