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于白龙来说不过须臾,不知在九重天上过了多久,又逢早秋时,萧行绛带着小蛟龙去了众神域。

  众神域里也是一副人界早秋的景象,落叶金黄,草木枯败,一众神见了萧行绛衣襟中的小蛟龙,议论纷纷又退避三舍,幼蛟探头四下乱瞧,跟着萧行绛这样久,它已经习惯了到哪里都是窸窸窣窣的议论,无非是觉得他恶心肮脏。

  但今日却听见了些不一样的,不知是哪位神明断言:

  “假以时日,仙尊一定会认清它的真面目。”

  又有神笑道:“到那时,仙尊也要他不得了。”

  萧行绛听见了,察觉到小蛟龙不安地在他衣襟中拱动,尾巴紧紧绕在他脖颈上。

  于是他淡声说:

  “别听。”

  小蛟龙呜咽一声,仰头看他。

  他没看幼蛟,只答道:

  “假的。”

  幼蛟安分下来,垂下脑袋,贴在他脖颈间。

  萧行绛今日来寻明凰神君,有要事商讨,彼时云澜有孕在身,便在凤凰宫的内殿商讨。

  萧行绛把幼蛟留在外殿,时御在外边看着,免得幼蛟乱窜,糟蹋了宫殿。

  萧行绛与云澜商讨完毕,从内殿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时御坐在大殿中的梧桐枝上,靠着树干昏昏欲睡,听萧行绛问:

  “在哪儿?”

  时御从树上跳下来,睡眼惺忪地说:“这儿。”

  说罢,从袖袋中掏出一条小蛟龙,幼蛟盘卧在时御掌心中,睡得正香。

  原来不需要他也能睡着了。

  萧行绛不知为何这样想,却见时御打了个哈欠,说:

  “今日在殿中乱窜,一头撞在柱子上,撞晕了,撞得太狠,还没醒呢。”

  萧行绛微微诧异:“乱窜?”

  时御“啊”一声,说:“在找你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自己分明告诉过幼蛟要安分的,若非听见什么,幼蛟不会如此不安,萧行绛眉心微蹙,问:“你跟它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时御揉着眼,想了想,说:

  “就说了句:小破烂,仙尊又不要你喽。”

  时御说罢,看着萧行绛眸色渐冷,忙补了一句:

  “开个玩笑而已——唔,它能听懂人话?那也没什么啊,魔物嘛,哪里有这些情感。”

  他端详着萧行绛的神色,半晌恍然大悟:“你不会......你不会以为它真的喜欢你吧?”

  萧行绛没做声,却也没摇头,时御一看,忙勾住萧行绛的脖颈,低声说:

  “你别犯糊涂了,一只魔物,何来喜欢,蛟龙多狡猾啊,你给他吃给他喝,不得巴结讨好你?若知道你要杀他,跑的绝对比谁都快。”

  萧行绛静默着没有反驳。

  时御拍了拍他,说:“回去吧,啊,你要用就好好用,别想那么多,也别愧疚。”

  ***

  后来幼蛟有了名字,是仙尊亲自给的,它很喜欢晏破舟这个名字,又是数个秋,萧行绛第二次将它带到众神域。

  “要化形了?”时御蹲在花园里种凤凰花,闻言说:“那就化呗,送到我这里做什么?”

  “我要去下界,不便带着它,不能让它留在仙界。”萧行绛站在他身后,淡声说。

  时御拍拍衣袖上的灰尘,站起身,叉着腰,说:“噢,合着来我这寄养了是吧。”

  萧行绛只道:“有劳。”

  时御一哂,摆摆手,说:“不劳——不过我到真想看看它化了形是什么样,不会奇丑无比吧?”

  小蛟龙从萧行绛衣襟中探出头,冲时御不满地叫了一声。

  时御耸耸肩,叫侍者把晏破舟带下去,扔下手里的铲子,与萧行绛并肩走,说:

  “养了这么多年,化了形,差不多到时候了吧?”

  萧行绛略略一顿,点了点头。贱婢偷本跳河

  时御站住脚步,神色正了些,说:

  “它现在修为不低了,若在魔界也是一只大魔,到时候取龙珠肯定不便,要我帮你么?”

  萧行绛不出一言。

  时御明白了,说:

  “别犹豫,犹豫坏事,你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那半颗龙珠?只有这样你的龙珠才能完整。到时候别管是剖开还是怎么杀,能拿到龙珠就成了,先知说你注定还得挨一道雷,上次劈你一半,这次若没有一颗完整的龙珠,你不得死啊?”

  萧行绛还是没有说话,时御等了半晌,说:

  “你不会真的......有点别的什么吧?”

  萧行绛没有再看他,淡声说:

  “只是为了龙珠。”

  时御点点头,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低头,却在满园的凤凰花中看见一条蛟龙,蛟龙露出半只耳朵听他们说话,见他们看过来,一摆尾就逃。

  时御忙道不好,萧行绛动作比他还快,已经追出去了。

  蛟龙在凤凰花中飞一般的逃窜,萧行绛几次差点捉住它的尾巴,都被它躲开了,萧行绛想起时御之前说的话:

  “一只魔物,何来喜欢,若知道你要杀他,跑的绝对比谁都快。”

  不知为何,萧行绛心中生出一点落寞的感觉,正此时,蛟龙一个猛子扎入云层,直冲下界而去。

  萧行绛紧随其后,跟着蛟龙到了魔界。

  魔界业火纷飞,魔物横行,蛟龙依旧逃窜,出生时它就被萧行绛带到了上界,此刻却凭借着本能找到自己出生的那条龙渊。

  龙渊里漆黑一片,温暖湿润,宽阔又幽深,萧行绛紧跟在蛟龙身后,蛟龙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连青霄剑都追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蛟龙猛地止住脚步,萧行绛一惊,猝然收手,青霄剑止在蛟龙身后一寸,被随后赶来的萧行绛收起。

  蛟龙没有再逃,抬起脑袋,示意萧行绛往上看。

  萧行绛抬头,金瞳在黑暗中看见石壁两侧竟画满了壁画。

  那是一则预言,应当是某个魔界先知的作品,萧行绛并不知道魔界还有哪位先知,但这位先知大抵是已经不在了,先知们都相当脆弱,萧行绛在壁画上看见血迹。

  预言分为四幅壁画,第一幅是天雷落下,劈出深渊。

  第二幅是深渊中盘卧了一条黑蛟。

  第三幅,则是魔界遭受屠杀,而盘踞在王座上的,正是那条已经长成的黑蛟。

  最后一幅壁画,黑蛟吐出龙珠,是一颗完整圆润的黑色龙珠,那颗珠子里凝结了无尽的恶。

  萧行绛垂首,见小蛟龙吐出了自己的龙珠,萧行绛从它脸上看见得意的神色。

  萧行绛头一次没明白它的意思,小蛟龙含着龙珠,用头拱开萧行绛的手掌,将龙珠轻轻吐在他手心中,而后趴在萧行绛耳边轻轻呜咽两声。

  它说它把龙珠给萧行绛,萧行绛不能不要它。

  它并非想逃,只是想要借着预言告诉萧行绛,它会有一颗世上最好的蛟龙珠,它心甘情愿把龙珠给萧行绛。

  萧行绛沉默须臾,问:“为什么?”

  就算萧行绛不动手,就算晏破舟是自愿,没有了龙珠,它还是会死。

  小蛟龙没有回答,亲密地缠上萧行绛的脖颈。

  萧行绛静默地立在龙渊中,半晌,说:

  “收起来吧。”

  萧行绛没有把它放在万神域,而是带着他在下界除妖,那一日它给萧行绛看了它的龙珠,除了隐约浮现的愧疚,萧行绛还发现那颗龙珠有些细微的裂痕,可能是明晦那支长戟伤了它,随着时日推进,裂痕愈来愈大。

  平心而论,萧行绛松了口气。

  至少在龙珠愈合之前,他可以不用做出最艰难的抉择。

  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分明已经到了时御算好的时候,晏破舟迟迟没有化形。

  光阴流转,岁月匆匆。

  又不知过了多久,晏破舟终于化了形,那是一张艳冠六界的脸,发/情期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地吻了萧行绛,萧行绛也给了他回应。

  那一夜他黏腻地贴在萧行绛怀里,第一次听萧行绛问他:

  “为什么是我?”

  晏破舟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尤其勾人,有些懒散地说:

  “因为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萧行绛吻着他,说:

  “你是魔,魔物没有这些情感。”

  晏破舟张口咬在他侧颈,低声说:

  “有,有很多。”

  萧行绛说:

  “你应当敬畏我。”

  晏破舟摇头,嗓音粘哑,说:

  “我是魔,天生只有欲望。”

  他的龙瞳莹亮,透露出不清醒时的疯狂,他没有刚开始那么小心翼翼,逐渐沉溺于欢愉之中,他眯着眸子问萧行绛:

  “你若不信,又为何吻我?我们现在又算什么?”

  萧行绛没有答话。

  旖旎春夜里,他察觉到一丝愧疚,好像是他愧对了这条蛟龙,从前他活在世上,贵为仙尊,给予众生庇护,众生敬拜他、敬畏他,为他祭祀、贡香,他与众生两清。

  而这条蛟龙不一样,他并没有特意去给予它什么,甚至连所谓的保护,都仅仅是因为他需要那颗龙珠,但蛟龙好像会错了意。

  这时,晏破舟在细碎的喘息中说:

  “萧行绛,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杀了我。”

  萧行绛动作一滞,晏破舟却抱紧了他,有些晕沉地说:

  “在此之前,你不能不要我。”

  “好。”

  萧行绛的声音有些模糊,复又俯身吻他。

  愧疚夹杂爱意,在春潮里他们建立起第一份信任,某一个早秋,叶落枯黄,萧行绛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这条狡猾的小蛟龙。

  后来晏破舟被抽了脊骨,萧行绛再也不会留他一人在仙界,仅有一次他离开了晏破舟,因为他要往鬼界去,忘川河中未消散的记忆会找到晏破舟。

  于是他将晏破舟托付给时御,回来的时候时御问他:

  “蛟龙化形,总该到时候了吧——人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皇上不急太监急,我真是比你还着急。”

  萧行绛只说:“不急。”

  不等他继续说话,萧行绛唤道:

  “舟舟。”

  一尾蛟龙盘绕上萧行绛的脖颈,肆无忌惮地贴着他,呜呜咽咽地在他耳边说我很想你。

  时御的话卡在一半,半晌,道:

  “萧行绛,你太惯着他了。”

  萧行绛没有反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