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47,收到苏唱的微信:“睡了吗?”

  于舟从床上坐起来:“没有。你醒啦?”

  苏唱直接打电话过来:“怎么回去了?”

  嗓子还是哑的,美好的声带被粘住了,言语自缝隙里虚虚地挤出来。

  于舟心里咯噔一下:“你声音怎么了?”

  苏唱又用力清嗓:“可能睡太久了。”

  下一句是:“回去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于舟不想她再过度用嗓,赶紧解释,“我就是看你睡着嘛,饭吃过了,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想到我明天要上班,就回来了呀。”

  苏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叫她:“粥粥……”

  如水似雾的一声,在于舟心里拂过,又柔柔地捂一把。

  苏唱想问,不是都带东西了吗?她明天可以送于舟的,但想到是自己没提前留她,于舟这样也是情理之中,于是她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睡这么晚,我……”

  她太累了。

  哑声听得于舟心疼得要死,抠抠床单,乱七八糟地找借口:“其实是我自己想走的,因为你睡着特可爱,我手贱,怕忍不住总开门去看你。”

  “?”苏唱那边愣了。

  “真的,”于舟坐在床边说,“小时候过年,我小表妹在我房间里睡觉,太可爱了,我总去看她,趴她床边,然后她就醒了,嗷嗷哭,我小舅妈麻将都没打成,抱着她一顿哄。”

  “扑哧。”很轻的气息,苏唱笑了。

  她一笑,于舟也开心了,看来自己还是很会哄人的嘛。

  “有小表妹那么可爱吗?”苏唱这句话竟然略带撒娇意味。

  “那肯定没有,你是大人了,那时候我表妹才一岁多。”于舟又挠被单。

  苏唱沉默三秒,温声叫她:“粥粥。”

  “嗯?”

  “我去找你,好不好?”很想见她。

  于舟吃到了苏唱给的一颗糖,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但她理智尚存:“你刚回来,而且现在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下班我去找你,行吗?”

  苏唱答应了,她们互道晚安。于舟又躺下,把手机扣到胸前,终于像苏唱离开前那样,又是充满期待的一天。

  周一苏唱请于舟吃了顿饭,于舟在小红书上收藏的那家韩国烤肉。

  周二周三苏唱赶工,周四她开车去徵城为周六的漫展做准备。俩人再见面已是下周一。

  苏唱状态永远那么好,脸跟上过保险似的,疲惫和病气都不会侵袭她的五官,只有在微笑时,眼睛会虚虚地眯起来,于舟才知道,她的体力已经被透支。

  周一晚上她们哪也没去,在家吃饭。苏唱在楼上补音,迟迟没下来,于舟去叫她,听见书房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莉姐,要不您把我换了吧。”于舟本来想走,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

  她心下一沉,脚下就动不了了,粘在原地机械地听。

  她听不到那头的配导毛莉说,本来因为等苏唱已经推迟到10月了,整个项目就差她的音,回来之后赶着补了两次,周二一次,状态很差,嗓子根本发不出来声,周日晚上苏唱觉得还行,赶回来进棚,能正常配,但需要掐嗓,并且离毛莉要的声线还差一定距离。

  “录出来是闷的,”毛莉说,“你这音我没法用啊唱唱。”

  “我知道,”苏唱垂着秀丽的脖颈,右手支在书桌的边缘,把自己站成一副剪影,“不能耽误项目,您换人录吧。”

  这是她遭遇的第一次换角,即便是这样,她也仍然很温柔。

  于舟觉得嘴唇发干,不由自主地润了润,呼吸钝得她难受。苏唱挂完电话,还是没动,就站在书桌旁,手指在边缘慢腾腾地划来划去,她低头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舟不懂配音行业,不知道换角到底算不算个什么大事,更不清楚这个机会对于苏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很能共情,她很受不了人在自己的理想上受一点挫折,更何况是苏唱。

  嗓子对声音工作者来说,是作者的笔,是战士的剑,是乒乓球运动员的球拍。或许比这些都还要根本一些,作者可以口述,战士可以赤手空拳,运动员哪怕球拍突然损坏,也可以换一副趁手的。

  可声音工作者没办法换声带,她们不仅仅是影响成绩,很可能被取消上场资格。

  比于舟所能类比的,更残忍,更无力。

  吃饭时苏唱的神情还是很轻松,还笑着跟于舟说好吃,于舟想她保养保养嗓子,便也没有再叽叽喳喳,沉默着给苏唱盛汤。

  收拾碗筷时她才问:“你病了一周了,要不要去看看啊?”

  “看过了,”苏唱说,“周三下午去的,医生说肺部有小淋巴结,应该是之前有过感染,但炎症已经下去了。嗓子可能会哑一段时间,慢慢养。”

  “哦。”于舟埋头拾掇筷子。

  也不知道她啥时候感染的,在国外那阵也没听她说。

  这一周于舟过得像在打架,她在项目的空隙里上网搜恢复嗓子的偏方。网上都说要多喝温水,她便准备了一个保温杯,让苏唱工作带上装热水喝,自己也每天晚上到苏唱家里去做饭。

  给她弄凉拌银耳,榨芹菜汁,换着菜谱食疗。

  下班早时,她会跑去中药店细细地问,搭配好花茶给苏唱熬。

  她买了个专门煮花茶的小机器,能咕噜咕噜地在茶几上热着,特意放在显眼的地方,提醒苏唱,自己不在的时候记得倒来喝。

  于舟没过问太多,但日日拎着大袋小袋到苏唱家里,忙碌一阵后挎着小包又回去,苏唱留她在家里住,但她说住这上班不方便,要倒两次地铁,她也不愿意苏唱送她。从家里出发早上能睡到八点半。

  第二周周末,她终于留宿,因为苏唱不想让她走。

  那时苏唱的嗓子已经好很多了,尽管还是哑哑的,但有些对声线的清澈度要求不太高的角色能录,她还跟于舟说,接了个小男孩的角色,以前压得难受,现在还挺自然。

  于舟看她故作轻松的样子,依然心疼,但她配合地笑,鼓励苏唱说行,戏路又拓宽了。

  她知道,苏唱不可能不慌,毕竟最能轻易勾挑恐惧的就是未知。嗓子哑了不可怕,磨人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她俩看了场电影,又在花园里遛弯,十一月的凉风凉月终于关照江城。于舟漫步在金钱味十足的花园里,仍然习惯性地走在花圃的棱上,苏唱伸手牵着她,她这样子就比苏唱高一点了,跳下来时能攀着苏唱的肩。

  晚上苏唱说想喝点酒,于舟气得软软地教训她,说你养嗓子你不知道啊?还要喝酒,我看你像个酒。

  这是小时候青霞常用的家长句式,但苏唱好似第一次听,被逗得直笑。

  于舟也觉得好笑:“你小时候没听过吗?”

  “没有。”苏唱坐在床边,说。

  而于舟坐在主卧的飘窗上,月亮洒在她的身上,苏唱的眼神也在她身上。天边月在玻璃外,人间月在她身边。

  “我回来的时候,我爸让我给我外婆挑块墓地。”

  苏唱看了一会儿于舟,突然轻声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眨得很慢,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松松握着床沿,用随意聊天的语气。

  于舟突然就懵了,跟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心脏狠狠缩起来,问她:“你……你外婆?”

  苏唱摇头:“没有,还没有。”

  “她还在医院。”

  哑哑的嗓音淌在月夜里,这次于舟没有阻止她。

  “我在医院时,除了护工,病房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已经大概,四五年没有见面了,这次去,她又老了很多。”

  “我很小的时候,十岁的样子吧,她来带过我一个暑假,她以前是数学老师,给我带了小朋友喜欢玩的数学玩具,珠子从一边拨过来,又拨回去。我妈说,我十岁了,不玩这种了,外婆说,我妈小时候也玩的,所以才很聪明。”

  “我外婆不大会做饭,给我做过几顿,只有炒土豆丝好吃,我说好吃之后,她每天都做,再好吃多吃几顿,也不好吃了,更何况,她的土豆丝只是相比之下的好吃。”苏唱笑了。

  然后她眨眨眼,叹一口气。

  于舟动动嘴唇,没说话。

  “我本来没有打算呆这么久,但这一个月里,就姨妈来了一次。”姨妈抄着手站在病床旁,问苏唱情况,然后没什么情绪地“噢”一声,又说“老太太这辈子太操劳了”。

  姨妈和苏唱俩人没什么话说,甚至都没坐下,等外婆醒了,姨妈俯下身,喊她:“妈。”

  弯腰时手将单肩包别到身后去,另一手拍了拍外婆的肩膀。

  苏唱的妈妈特别忙,发消息来讲托人问了什么专家,随即嘱咐说:“等下Ada会推给你,小唱你联系。”

  苏唱也不明白自己在守着什么,她像在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流逝,又像是证明有些东西从未存在过的过程。

  像解一道很难很难的大题,反复运算,反复推演,外婆身上的仪器就是那些繁复的解题过程,最后解出X0。

  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

  她花时间弄懂了外婆的病症,弄懂了那些仪器和指标和作用,好像知道得更多一点,就能弥补一些被搁置了几十年的交流。她不晓得外婆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了解得最多的,是她生命最后一段进程里,那些生硬的数值。

  “我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病很严重,她根本认不出我,嗯,可能没病的时候,也不太能认得出现在的我。”苏唱抿唇,“她有时对着我叫我妈,有时叫姨妈。”

  “有一天她状态很好,我说我是苏唱,她记得了,说长这么大了,语气很夸张。然后她跟我撒娇,说好想回江城。她闹小孩子脾气,说外国的床不舒服,床也硬,水也硬。”

  苏唱笑一下:“然后她问我,是不是从江城来的,有没有吃过江城的糯米酿园子,以前过年,每年都吃的。”

  “大年初一,要吃糯米酿园子的。”

  说这句话时,外婆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地躺在病床上,也不晓得生谁的气。

  “我跟我爸妈说,外婆大概还是想回国,回江城,我妈说现在的病不能折腾,我爸说,给老太太挑块墓地吧,风景好一点的地方,落叶归根。就我一个人在国内,让我帮忙找一找。”

  讲到最后,苏唱才说:“你可以陪我去吗?”

  她很少对别人提要求,可她最近真的很累,很想要于舟陪在她身边。

  在多伦多,每次回到公寓,都想要找于舟,想到她在忙,又把手机按掉。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要是有只猫就好了,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偶尔也会龇牙咧嘴,会自己在旁边玩毛线球,无聊了会过来,用瞳孔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然后张开嘴,糯糯地喵一声。

  叫她的时候,能看到尖尖的小牙齿,好像说,苏唱你如果不理我,我就要咬你啦。

  连虚张声势都那么可爱。

  分开的这段时间,苏唱开始面对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或许也并不是对亲密关系本身,而是对于舟。

  如果可以的话,于舟能一直一直陪着她吗?

  因为,她有一瞬间,突然想到,假如有一天,病床上的是于舟,她也愿意为了她去开单子缴费,去不厌其烦地问医生,去跑上跑下地了解情况,去给她送饭,喂她喝水。

  她希望于舟也可以这样。那么她们不需要别人来探望,她们互相说话,或许都不用说话。

  苏唱不知道,这算不算想到了天长地久。

  “好,我陪你去。”于舟抱着膝盖,低声说。

  苏唱淡淡一笑,想要下床去一下卫生间,却没找到拖鞋。

  “这里这里。”于舟起身,把自己身旁的拖鞋拎起来,蹲下去,放到苏唱脚边。

  苏唱有点愣,于舟蹲着给她递拖鞋的动作让她很不舒服,于是伸手想拉她起来,但于舟没有如往常一样回握她的手。

  她蹲在苏唱面前,望着她的拖鞋,在哭。

  一开始很克制,很快渐渐抖起来,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泣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苏唱把她拉起来,坐到旁边,于舟仍然低头抹眼泪,鼻子红红,眼睛也红红,苏唱很温柔地低下头看她:“怎么了?”

  像当初在病房里那样。

  那时,于舟因为看到了走廊上病人腹部的引流管,共情了,共情得肚子都疼了,疼得她直哭。

  而现在,于舟因为看到了苏唱心里的引流管,共情了,共情得心脏都疼了,疼得她直哭。

  这是于舟第一次为了苏唱哭。苏唱咽下酸涩的喉头,抽出一张纸,想要递给于舟,却没递出去,她攥在手里。

  苏唱很认真地看着于舟的侧脸,这段时间为了给她食疗,每天来回,瘦了小半圈。

  于舟心思很重,很善良,也很爱操心,不知道她是花了多少时间来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因为她而焦虑,而难过,而哭。

  苏唱想,她不会再让于舟这么为她担心了。有些话她宁愿永远都不说。

  这年她们才刚刚相识,于舟不会想到,在几年以后,苏唱将遮掩的伤疤再次敞开时,自己无助而崩溃地问她——为什么都不说呢?

  很多时候,处于当下的经历者未必知道,命运的齿轮,或许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