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君笙微微颔首后, 剑侍没有即刻引路,而是捧起手上的木盘,示意易君笙将长剑放于托盘之中:“请卸下佩剑。”
在木盘凑近易君笙的时候, 突然,一柄长剑伸出将木盘原地推回。
花又宵自易君笙身后走出,脸上是不同往日的戒备。
“你们主人配着长空剑, 却叫客人空手前往么?”
闻言,剑侍面上表情微变,但片刻后,又平静地解释道:“这是主人定下的规矩, 还请少庄主莫要为难我们。”
他不过是一介剑侍, 又如何能做这样的决定。卸下佩剑一事定是斯玉声的命令,为的就是试探自己今日来此的态度。
垂眼抚上腰间佩剑,易君笙轻笑一声, 随即示意花又宵后退,“无妨。”
她愿意卸下惊丛剑, 不是为了给斯玉声看她的诚意,而是她确信即便到了刀剑相向之地,她也有九成的胜算。
惊丛剑呈放于木盘之上时,另一名剑侍也敲开了斯玉声的书房门。
斯玉声此人好酒,但易君笙跨过房门时却并没有闻到酒味,反而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茶香。
房中并未点香,茶香也就显得尤为浓郁。
迈过屏风之后, 易君笙终于看见了一身常服的斯玉声。手中的扇子被腾着袅袅白气的茶盏取代, 斯玉声抬头看向易君笙, 也不装模作样地怪罪他的剑侍,只当无事发生般地请她坐下, 然后再推来了一盏茶。
“少庄主,尝尝我这茶比起你们吴州的碧螺春如何?”
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斯玉声对面,易君笙并未推辞,只是在白雾晃过眼前时静静地端起了茶盏。
在中原,即便是武林高门,女子也同样须恪守规矩。女子以三指握杯,可易君笙却仿佛忘记了从前的所有教导一般,如男子一样将拇指和其余二指松松握起茶盏送至嘴边。
饶有兴味地看她饮下一口茶,斯玉声也在此时意识到她今日的来意,明面上是来商量,但只怕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会留给自己。
浅啜一口后,易君笙放下了茶盏道:“甜润香郁,果真是上好的龙井茶。”
茶盏放到桌面上时,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易君笙也在此时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此时夜深,好茶也不宜多饮。”
这茶不宜多饮,但这话却得尽快说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白这是要开门见山的意思,斯玉声于是低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扇子,回道:“那便直接听听少庄主找我所为何事吧?”
斯玉声来了兴致,但此刻易君笙却又不急着点明来意了。透过映着树影的窗纸,易君笙看向了远处,提起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此处离武林盟有多远?”
眼中虽有诧异,但斯玉声仍配合地答道:“若是驾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就能到武林盟那乌头门下。”
去武林盟的路斯玉声再清楚不过,从前每年只要云照雪前来武林盟比剑,他都会从这条路一路快马奔至武林盟。
茶色映入易君笙眼中,易君笙垂下眼,摩挲着茶盏,问起了她真正要提起的事情:“那斯掌门可还记得,重修前武林盟的惊澜台是什么样子?”
斯玉声的回答自然是“记得”,但易君笙这句并不需要回答,所以在斯玉声开口前,她便接着继续道:“惊澜台下曾有暗室,当年禅秀神宗的宗主便是在此室中圆寂,留下了传世的《息缘剑法》。只不过在钰龙神教进犯时,惊澜台和那暗室都被一并毁去了。”
“后来惊澜台虽得重修,但却鲜有人想起那台底暗室了。”
指节擦去杯盏上滴下的水珠,易君笙停住动作,一字一顿地说道:“只不过,在我来中都的路上却听到了一则传言,说丁盟主当年主张重修惊澜台,为的不是武林盟,而是将一人藏进台底的暗室之中。”
方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铺垫,直到听见这一句话时,斯玉声才放下了扇子,抬眼问道:“少庄主,话要说明白些。”
还要说的多明白?无非是想试试自己到底摸到了丁凌泉多少的底。
自己可以说,但这底,更应该让四大门中的斯玉声去亲自探探。
没有直接回答斯玉声的问题,易君笙抬眼,直视斯玉声的眼睛。
“《息缘剑法》有起死回生之效,斯掌门不妨猜一猜,丁掌门这般收集息缘剑法,为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斯玉声要她说得明白点,那她便干脆把这些正道的心思给点明,“她既这般大费周章,那又会不会在集齐剑法后,按她承诺的那般,将剑法分发给各大门派持有?”
茶盏的白雾越来越淡,但窗外的树叶摇动声却越来越响。
耳边是易君笙的话音,手边是仍旧热烫的茶水,在沉默地与易君笙对视片刻后,斯玉声移开了手,沉下了眼中的波澜,转而又恢复了一派调笑的样子。
“少庄主,我不过一介纨绔,难堪重任。所以今日,无论你与我说的这些无论对与不对,我都无能为力。”
可这句话却被易君笙轻轻驳了回去,“若斯掌门当真无能为力,又为何会在御风楼酒宴开始前,将此信传到我手上?”
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纸条,纸条上有折痕,但却还是能看清上面写着的一句“更星剑身份暴露,中都不宜久留。”
那是在她们重返中都时,有人自客栈的窗边扔到自己手上的纸条。
见易君笙不肯松口,斯玉声不由得拔高了音调道:“少庄主!”
斯玉声要避,可易君笙却执意要他入局。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易君笙截断他了的尾音,“斯掌门!”
不肯退让地看着握起拳头的斯玉声,易君笙毫无畏惧地提起了斯玉声最为介意的事情:“当年,若是斯掌门不参与西疆之事。”
“只怕如今,告水山庄的庄主之位也还轮不到我。”
当年斯玉声出于妒忌拦下阿曼苏,致使阿曼苏和云照雪差一步便天人永隔,也让易君笙差一点便失去了她的师君。
斯玉声愧对云照雪,而易君笙要的,也正是斯玉声听见方才那番话后情绪翻涌的双眼。
将那方纸条摊开在两人面前,易君笙一字一句道扔下了最后一句质问:“所以今日,斯掌门觉得,你还能置身事外么?”
那片轻飘飘的纸条从手心飘下,而易君笙的手也在斯玉声充斥着暗涌的目光下缓缓落下。
窗外枝叶声愈发喧嚣,斯玉声的拳头也越握越紧,甚至带着桌上的茶水也晃动了起来。
易君笙此举,明显是在逼他入局了。
他对云照雪有愧,但这不代表,他愿意为了这点愧疚而落到当年云照雪所处的位置。
就在纸条落到桌上的一瞬间,窗外寒芒一闪,两人耳边骤然响起了长剑破窗之声!
斯玉声的近身侍卫破窗而入,送剑直逼易君笙!
剑气吹起了易君笙耳边的发丝,在外守候的花又宵也在此时抽剑,用毫不克制的杀意刺向侍卫的后心!
两剑即将相击之际,室内却响起了一声突兀的“叮啷”声。侍卫喉中传来一声闷哼,下一瞬,那未伤易君笙分寸的长剑和一只青竹簪一起掉落在地。
竹簪在垂下的绿袖边滚了两圈,最后又重新落回易君笙的手中。
易君笙确已卸下佩剑,只是斯玉声没想到,她头上这只素雅的青竹簪也能被当做利器。
“庄主—!”
易君笙发髻未乱,只是把青竹簪收入袖中。见她平安无事,花又宵这才稍松眉头跃步挡在她的身前。
原本清雅的室内此时却一片狼藉,窗框破了个洞,叫外头的烦乱的树影一并漏了进来。
惊丛剑未出,自己那衷心护主的侍卫却已跪倒在地。看着眼前落了下风的局面,斯玉声先是愣了几瞬,随后竟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笑着低下头去。
喉间传来几声闷笑,易君笙听到他似叹似嘲地开了口:“这股劲,是云照雪的徒儿。”
似乎想明白了易君笙来到此处的契机,斯玉声抬起头来,面上的怒气逐渐退去,他笃定地吐出了一句:“你找到你师君的踪迹了。”
易君笙蛰伏这些年,任凭那无力无能的传言传遍了中原,为的不就是掩人耳目,专心寻找云照雪踪迹么?
如今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功力和野心,那这不就说明她已找到了云照雪,并且将云照雪送到了她不用顾忌的安全之处么?
云照雪与他的的最后一面充斥着仇怨与鲜血,可是今日易君笙一袭绿衫,身披月光,倒叫斯玉声想起了曾经让他一直追逐的,从不妥协的云照雪。
这些年来,他沉迷酒中,却未曾有一日能忘记心中之愧。如果当年他没有因为嫉妒而拦下阿曼苏,兴许云照雪就不会失踪五年之久,而他的父亲也不会在失去武功后郁郁而终。
一声终于卸下伪装的叹息在室内响起,“当年,是我走错了一步。”
如水的月光在斯玉声的眼中投下一片清辉,斯玉声开口,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回避地问道:“那如今便由你告诉我,告水山庄想要我如何补上当年那一步?”
……
另一边,秋望舒一行人也终于在长途跋涉之后来到了濮州。
即便是深冬,聆松镇内仍是满眼葱郁。在绕过一个又一个晾晒谷物,捶打衣服的人家后,秋望舒牵着马,带着身后的三人,停在了一座有些破旧的小院门口。
门锁已脱落,门上的颜色也已完全看不出原样,但是在秋望舒推开院门后,院中的陈设却不如众人想象一般的破败杂乱,反而却像有人长居一般整齐干净。
秋望舒推门的动作熟稔又自然,但是推开门后,却又像是胆怯到了极点似的连一步都不敢迈进去
原本有些疑惑秋望舒的异样,可是在注意到院中挺立的石榴树,还有墙上划着像记录身高一样的划线后,林恣慕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
秋望舒知道她要问什么,秋望舒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处是何处。
没有结果的石榴树,和墙根下落满灰尘的酒坛。
这是榴花小院,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是秋臻曾许诺过,却没有再和她一起回来的家。
“这是我的家。”她说。
“是十年前,我和我娘的家。”
兴许是几人的动静惊动了旁边的居民,也兴许是马儿的气味惊动了守门的小狗。
在秋望舒话音落下之时,旁边竟响起了一阵异常响亮的犬吠声。
而在这扰人清静的犬吠声中,又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
“阿望……?”
一个颤抖又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秋望舒的身形一滞,听见了一句已有十年没有听到过的:“是阿望回来了么?”
那是盛婆婆的声音,曾经在无数个秋臻外出的日子里,就是盛婆婆替秋臻照顾着她,站在门槛上眺望着带着满头大汗往回跑的她。
如今,那声音未曾改变,可是话音中的迟疑却昭示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拂面而过的风里是深冬的冷肃,但秋望舒眼中却有着难以言明的热烫。
缓缓转过身,秋望舒站在门槛边,对着台阶下那佝偻了不少的身影,郑重地回道:“嗯,盛婆婆,是阿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