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砚青回来后的第三日, 新岁的气息还未散尽,但继明山庄里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却被一封自中都寄来的信彻底打破。
信是南溪镇驿馆送来的,送来时, 纸上还留有淡淡熏香。
已近返程之日,这封信自然是由武林盟送出来催促和询问的,虽然苏临镜并未将这封信给秋望舒看, 但秋望舒却不难猜到,这封信自然出自丁凌泉之手。
那日见过李砚青后,秋望舒并未和其他人多做解释,但是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真相之时, 那想必其余几人也都清楚她暗自下了什么决心。
于是, 在从李砚青书房的暗室中取到朱雀一卷后,几人没有多留,收拾好行囊便踏上了赶回中都的路。
与出发时的满怀期待不同, 明明已经到了旅途的结尾,可是五人的心事却越来越沉, 一路上,竟也没了之前嬉闹和欢声笑语。
从中都到继明山庄的路,她们走了足足有半年,可是即使这路途再艰苦再漫长,也长不过这返程的短短一个月。
等过了平雨镇,便可以见到中都的城门了。
平雨镇,虽然有平静安乐之意, 可是当年在这镇上, 秋臻却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所以此刻, 牵着马走在平雨镇的街市之中,秋望舒的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她们风餐露宿已有七日, 上一次吃上一口热的面片还是在热情相邀的农户家中。好不容易到了有热汤热饭的地方,苏临镜于是停下了脚步,决定让几人在平雨镇上稍作歇息,用一餐便饭然后再赶往中都。
虽然靠近中都,但镇上的人步履十分悠闲,没有丝毫忙碌的影子,甚至连挑担卖酥饼的都停下了叫唤,坐在面馆门口晒太阳。
此时还未到饭点,面馆里只有一个默默练字的小姑娘坐在最里面,而地上却撒了些面和佐料。一开始几人以为是哪个客人不小心打翻的。可是很快,在看到趴在地上,手上沾着汤渍的小男孩后,几人明白了这一摊是谁干的了。
到底是见惯了中都来客的面馆,看见了几人的打扮,老板娘面上也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路过地上趴的,和缩在最里面的小姑娘,她殷勤地朝几人问起:“几位姑娘要吃些什么?”
在询问过几人后,苏临镜答道:“三碗肉丝面和两碗馄饨。”
一下子便有了一桌的生意,老板和老板娘自然是乐开了花。周道地安排几人坐下后,老板娘边往后厨走边回道:“好嘞,你们先坐会儿,面马上就来。”
走到半途时,看见脚下一摊的面片,又把一旁练字的小姑娘喊起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大人不得闲,赶紧把地上的烂摊子收拾掉。
目睹了小姑娘要用破布去收拾地上的污渍,玉小茶坐不住了,要来扫帚和赶紧点的抹布便上去帮忙。
眼见客人要来帮忙,老板终于放下手上的事,急匆匆地出来打扫。
“怎么不让那小儿子去扫,光会指使姑娘。”
冷嗤一声,林恣慕接话道:“不都这样么?你看那姑娘身上有什么好料子么?看起来就是裁的旧衣服改的。”
说罢,见玉小茶气地筷子都用反了,林恣慕从筷笼里给她换了一双塞到她手里,“快些吃吧,吃完还要赶路呢。”
好不容易吃了一顿热汤面,几人在面馆里接了些水,然后便又打算继续赶路。
走出面馆时,面馆门口又闹腾了起来。那原先只管玩的小男孩现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方才的小姑娘无措地站在对面,手上拿着酥饼,估摸着是门口买酥饼的好心送饼给她吃,叫她弟弟看了眼馋,所以才哭起来了。
她们都走出几步了,还能听见身后那面馆老板数落女儿的声音,“个不懂事的妮子,以后都是要泼出去的,吃这些东西作甚,还不快拿给你弟弟?”
说着,便一把将那份酥饼抢过,交到哭闹的男孩手上。
得了大人撑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孩立马变了脸,得意洋洋地揣着饼跑了。
小男孩刺耳的笑声渐渐跑远,秋望舒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转身往面馆走去。见面馆老板走进了后厨,她将那默不作声的小女孩拉到一边,轻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收好这些钱,重新给自己买一份酥饼吧。”
她做不惯给别人擦眼泪这样的活儿,于是,再将铜板交出去后,她便决然回头,跟上了前面默默等她的易君笙。
知道秋望舒联想到了什么,易君笙并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一路朝马儿走去。
这里不像南溪镇,即便是冬末日晴日的风吹到脸上也不带丝毫暖意。用被风吹冷的手拉紧了缰绳,苏临镜回头看向身后几人,心里隐隐有不安,“还有一日就到中都了。”
“回去后,我们要怎么办呢?”
怀中的三卷剑法越发沉重,苏临镜斟酌着问道;“要把这三卷剑法……交出去么?”
闻言,林恣慕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我们有不交出去的理由么?”
苏临镜还未回话,便听易君笙一声干脆的:“交”
丁凌泉可以用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白虹令夺了言益灵的命,那她一定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拿到这三卷剑法。
嘴角扯住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易君笙话锋一转道:“只不过,能不能交到丁凌泉手上,就看我们的意思了。”
易君笙的面上毫无惧色,可是看着这样的她,秋望舒心中却越是复杂。
她虽已做好了挡在所有人面前的准备,可是在真正要抵达中都时,心里的烦忧却还是到了达到了顶峰。
“驾——!”
心中烦忧无以化解,秋望舒只能高声喝马,一人冲在最前。
见她一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苏临镜和林恣慕对视了一眼,也紧接着喝马赶上。
五人的马蹄踏起一路的烟沙,很快便消失在了平雨镇的矮楼间。
一日后,中都城城门口挤满了武林盟,他们身着各色衣袍,纷纷挤着往前,争着要和那刚刚下马之人说上一句话。
“苏师姐——!”
“苏师姐和少庄主她们回来了!”
“听说你们把三卷剑法都带回来了!”
一个长空剑派的弟子挤到了最前面,激动地问苏临镜:“一路上辛不辛苦?那继明山庄的恶贼为难你们了么?也都被你们铲除了么?”
本不欲回答这些问话,可是听到方才那一句,苏临镜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回答道: “没有为难。”
“剑法……我们也带回来了。”
闻言,众人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怎么会没有为难……”
只是很快,这些七嘴八舌的问话就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所打断:“临镜!”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临镜惊讶地看过去,发现站在几步外的,俨然是她那两鬓斑白的师父,潜龙门掌门——祝融潜!
而来的人也不只她的师父,在祝融潜身后,还跟着眉头紧皱的徐隐枝和几个内门弟子。看见苏临镜的到来,徐隐枝的眉头皱得更紧,可是那神色不像是不情愿,倒更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师父此刻不该在天嶷山等待自己回去复命么?怎会带着师妹来到中都呢?
带着满腹疑问,苏临镜将马交给林恣慕,上前问道:“……师父,您怎么在这里?”
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已按捺不住要和苏临镜说话的弟子,祝融潜冷哼道:“听说你们成功将三卷剑法带回,武林盟在御风楼设宴,特邀各派掌门前来为你们接风洗尘。所以,我便带着这几个不成器的前来赴宴了。”
说完,见苏临镜没什么反应,他又肃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
“武林盟已为你们安排了客栈,还不快去梳洗收整,准备赴宴。”
心中的思绪在嘴边停留了许久,苏临镜看了一眼徐隐枝,最后还是低头答了一句:“是。”
一个时辰后,惊澜台外,苏临镜走在最前,领着身后的四人缓缓迈上了御风楼。她已重新换上了白玉冠,而秋望舒也早在进城前便重新易过了容,换回了那副枯黄的面色。
许是半年未着盛装,几人的身形看起来都像陷在衣袍里似的。比如这令人拘束的御风楼和这高朋满座的酒宴,也许她们都更适合在弃月城那灯火缭绕的夜市肆意玩闹。
看着这样的五人,等候已久的丁凌泉从座上走下,一步步踩过地摊上华丽的锦花纹,向五人展开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路上餐风饮露,颇多艰险,诸位少侠辛苦了。”
还是那副关怀备至的模样,还是那副疼惜后辈的姿态,丁凌泉温柔地也看过了她们中的每一个人,也看向了眼神不再躲避的秋望舒。
触到秋望舒的神色时,丁凌泉先是一愣,随即便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般继续道:“大家虽比出发时消减许多,但依我看应该也有不少意外收获。”
眼神转向了面色冷淡的林恣慕,丁凌泉一边将几人往座中引,一边笑着道:“比如说,还把百影门林掌门的孙女给带了回来。”
听了这话,不远处长空剑派的斯若愚阖起了扇子,不认同地调侃道:“丁掌门,这怎么能叫意外收获,林少门主不是在群英赛上便初露英姿了么?”
“恕我眼拙,当日虽然留意到林少侠的身手,却没看出这竟是林老的孙女。”
打趣着给自己圆了场,丁凌泉朝林恣慕细问道:“不知林老现在身体如何?”
林晏霜去世的消息虽未在几人之外传开,但是以丁凌泉的心思却不可能半点消息都不知,就像她不可能当真认不出林恣慕是百影门少门主一样。所以在这时问起林晏霜,言下之意很可能就是在提醒林恣慕,接下来需谨言慎行,她的背后已无任何靠山了。
闻言,林恣慕掀起了眼皮,尽量恭敬地回道:“门中并无琐事牵绊,祖母还算清闲,不牢诸位掌门挂心了。”
她也不算对众人说谎,面上露出些许讥讽之色,林恣慕暗暗想道,祖母操劳一生,此刻在地下清闲又怎么不算是清闲呢?
听了林恣慕的回话,丁凌泉面上也并无任何异色,只是神色如常地寒暄道:“无恙便好,林姑娘若是回到千苍谷,记得替我向你祖母问一声好。”
只怕这声好,要带去祖母坟头了。虽然这样想着,但林恣慕还是端出了恭敬的样子回道:“多谢丁掌门,我记下了。”
短暂的寒暄过后,丁凌泉迈上台阶,走到了坐席边。在示意侍人可以准备传菜后,她看向了苏临镜,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在外奔波许久,想必诸位也饿了,不过很抱歉,在开席之前,我还是想先见一见武林盟翘首以盼的东西。”
“临镜,可否把你们带回的三卷剑法取出,容我和诸位掌门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