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之时, 南溪镇上的灯火尽数熄灭,继明山庄中也只留夜风和之前被业梧心轰出的大洞为伴。
然而在住下远客的后院中,却有一人悄悄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 秋望舒握着手中的剑,面上神情十分冷峻。她想,李砚青的外出也未免太巧了些, 与其全然相信继明山庄的人,不如亲自去看看李砚青到底在不在庄内。
可是即将跨出门槛时,她却探查到门边有一道故意隐匿起的气息。握剑的手指绷出了紧张的白色,秋望舒心中一惊, 正要转头拔剑, 却分辨出了这道熟悉的气息。秋望舒暗自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她又心虚地往墙边退了一步。
今日用完晚饭后, 易君笙便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眼里写满了“等大家睡下后想来见你”十个大字。可惜秋望舒惦记着李砚青的事情, 即便知道易君笙的心思,也只能趁着没人时悄悄吻在她的侧脸,然后以“今晚打算早些休息”的理由坦荡地自己回了房间。
她用早些休息的借口搪塞了易君笙,可是她现在这副打扮,却一点都不像要早些休息的模样。
很显然,易君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即便秋望舒已经心虚地退回了一片昏暗之中,可是易君笙还是眼尖地注意到了她那融入夜色的劲装。
眉头仍是往常的弧度, 可易君笙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初时发现她没睡下的惊喜慢慢变为了微妙的笑意。
话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酸味, 易君笙眯眼问道:“秋姑娘这幅打扮……是要出去见谁么?”
听着她这声不对劲的“秋姑娘”, 秋望舒后背一凉,一句习惯的否定就快到嘴边, 但想起两人现在的关系,她还是诚实地抬起了头。
即便在弃月城中时,大家都借着城主之口猜到了些许秋臻被害的真相,但是其中的细节思索了半天之后,秋望舒斟酌着自己的话语,打算将自己想确认李砚青在不在庄内的事情告诉易君笙。
“我想去看看李砚青”
她的话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易君笙给截住了,“庄主李砚青?你到现在都没有入睡,就是为了等她?”
这话越听越不对,讲得自己好像是夜会她人的负心之人。
听出了易君笙话音中的诧异,秋望舒赶忙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仅拒绝了自己同寝的请求,还要否认她夜半出门的事实,易君笙的眉头越皱越紧,话音也越来越委屈,“你还学会骗我了,这叫我都有些伤心了。”
她一直在等秋望舒来找自己,等来等去等不到,就只能自己悄悄找过来了,可没想到……这人根本就没想着自己。
秋望舒的表情是越来越慌张,易君笙呢,虽然面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但心里却悄悄笑出了声。
她其实知道秋望舒找李砚青做什么,只是难得看见秋望舒这慌得不知该从何哄起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叫秋望舒多哄一会儿。
“我以为秋姑娘和我一样因为孤枕难眠所以点灯到半夜,谁知来看了才晓得,你等的根本不是我。”
易君笙越演越真,平日里那上扬的眼角都悄悄垂了下来,秋望舒是越听越慌,只能笨拙地凑近了她,想要抬起那张委屈的面庞。
“你,你听我说……”
手刚托起易君笙的侧脸,秋望舒便察觉到后院有不属于两人的动静。警觉地将易君笙拉进门内,“外面有人,进屋说。”
谁知听了这话易君笙的反应却更大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易君笙急声道:“之前不给我进来,现在又因为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放我进来,看来秋姑娘是觉得与我在一起着实”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话却被秋望舒骤然堵在了唇间。睫毛的阴影投在了自己的脸上,秋望舒的气息也在唇齿间漫开。
不用听也知道她要说的是“着实羞耻”四个字。无奈地捧住了易君笙的脸,秋望舒想这人真是什么玩笑话都敢说。
怎么会羞耻呢,心里装着这样一个人,自己开心还来不及呢。
易君笙说到这句时,秋望舒已经意识到这人在逗弄自己了,可即心里清楚,秋望舒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补上了这些天漏下的些许温存,然后柔声问道:“……现在能听我说了吧?”
唇上还带着独属于秋望舒的湿润,易君笙得逞地笑了笑,终于不再“为难”秋望舒。
“能。”
说着便自己跨过了门槛,如愿以偿地进了秋望舒的门。
房门关上后,院门口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老五老六半夜睡不着起来找东西吃,结果刚回到院门口,就看见了半夜取水的花又宵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脚边倒着一个空水壶。
看见这一情景,两人异口同声地对花又宵喊道:“四姐,你水壶砸脚上了!”
平日里就是被吹落的树叶吓到花又宵都得念叨上一阵,可今天花又宵不知道到底看见了什么,只是恍惚地答了一句“啊,知道了。”然后就魂不守舍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甚至都连水都忘记去打了。
“四姐看见什么了,魂不守舍的。”
听见了老五的问话,耳力好一点的老六摇头道:“不知道,四姐念叨着什么谁谁真是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就走过去了。”
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老六喃喃地问道:“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人让她觉得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
同样不解地摇了摇头,老五望着花又宵关上了房门,然后和一头雾水的老六一起走进了院门。
在院中的动静重新归于平静后,秋望舒点起了小烛灯坐在了易君笙旁边,然后温声对易君笙解释道:“我确实有一定要问李砚青的事,所以我想去看看她是否当真不在南溪镇。”
在烛火的映衬下,秋望舒眼中的神色越来越认真。知道她这是要对自己袒露更多的意思,易君笙心中虽然高兴,但也不想秋望舒勉强她自己。
于是她眨了眨眼,克制地对秋望舒说道:“你没有必要为了向我坦白再勉强自己再回想一遍的。”
可是秋望舒却摇了摇头,回道:“不勉强,早就该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膝盖贴近了易君笙,秋望舒顺着两人同样挨近的脚尖望向了地上惨白的月光。虽然今夜没有电闪和雷鸣,但秋望舒却还是听见了十年前那遥远而嘈杂的雨声。
“我之前和大家说过,我娘死在伏春山那天的事。”
“那天我讲了很多,但我其实也略去了很多,从来没对你,对她们讲过的事。”
她略去的,一定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垂下眼按住了秋望舒的手背,易君笙轻声问道:“比如,有关丁凌泉的事?”
秋望舒的身形有一瞬的僵硬,但是片刻后,她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是。”
“我想找李砚青问的,不只是丁凌泉到底有没有将我娘的消息卖给青临门。”
顿了顿,秋望舒继续道:“还有当年,在伏春山上的法定寺中,那个杀死我娘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的人,究竟是不是丁凌泉。”
秋望舒没有对五人提起过当年她是在何处目睹了秋臻的死亡,听见她这句话,易君笙心里一沉,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当年为了让我活命,我娘把我塞到佛像里。我被她点了穴,不能动也不能出声,只能看着李慕舸带来的那人在我娘胸口落下一个掌印,然后……”
秋臻胸口的掌印让她感到惊心,但是午夜梦回时那屡屡压住她的呼吸的,还是那道刺进秋臻胸膛的银光。
“不知道在我娘耳边说了句什么,我娘居然就毫无反应地跪了下去,亲手将更星剑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她记得秋臻的血是怎样从胸口流出的,也记得当惨白的电光短暂地照亮破庙时,她看到的那个她永远无法忘记的身影。“当时伏春山上一点亮光都没有,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没听见那人的声音,只记得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只有孩子才玩的孔明锁。”
沉默地握住秋望舒颤抖的手心,易君笙开口问道:“所以在仁远村时,你执意要问言静川的下落。”
“是。”秋望舒坦白地回答了她。
在仁远村时,她几乎以为线索再一次断在了自己面前,但是理智回笼后她又清楚地意识到,言静川是问题的关键,但却并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她要找的,是一个惧怕被别人知道自己和言静川有交集的人。
“言静川自幼习医,从未习武,可是那人的武功却和我娘不分上下,甚至轻松化解了我娘的“惊鸿引”。”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对我娘的武功路数十分熟悉,并且从言静川手上拿到了饲魂蛊的人。”
熟悉秋臻武功路数的人也许不少,但是能破解她剑招的,只有与秋臻最熟悉的人。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卡在喉咙,秋望舒艰难地说道:“所以……我想问问李砚青,当年她父亲找来的神秘人,是不是和我娘关系匪浅,又在我娘离世后,越走越高的”
嘴唇颤抖地几乎不能再说下去,秋望舒垂下了眼生生将剩余的话音吞进了喉间。
她还是不忍念出那个名字。
因为丁凌泉是秋臻最信赖的人,也是她曾经最期待出现在榴花小院门口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丁凌泉永远是第一个,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递到自己面前的人。她知道自己想要学剑,当年便背着秋臻给自己送了一把小木剑。在小木剑被秋臻没收后,便悄悄地背着秋臻给自己带了些江湖话本。
即便年幼时自己总是学着秋臻喊她“小泉”,她也只是好笑地看着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责怪的话。
她至今都记得,在自己因为出不了聆松镇和秋臻吵架后,她赌气地坐在墙头上,丁凌泉就那样仰着头,笑着宽慰道:“阿望会走到很远的地方,会跨过很多山,会迈过很多水,绝对不会被拘在这一方小院里。”
她不想让那回不去的地方再添上许多不堪,所以即便心中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可她心中却始终抱有一丝侥幸,她希望泊西老头那些话是误解和污蔑,所以她愿意来到继明山庄问个究竟。
只是她想知道,如果李砚青给自己的回答无关侥幸的话。那么,在丁凌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否已经下定了决心,让秋臻和自己都无法再回到榴花小院中去。
“我陪你去问。”
从在中都再次见到秋望舒的那一刻起,易君笙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就像秋望舒在伏春城托起了自己一样,她也要陪着秋望舒一路走到底。
缓缓地拨开秋望舒脸侧的头发,易君笙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不是么?”
将秋望舒揽到怀里,易君笙轻声道:“我知道你只是不忍,不是不敢。所以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也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好。”
惨白的月光被浓云遮去了大半,在这柔和的昏暗中,秋望舒也低头卸下了力气,将头悄悄地埋进了这令人安心的冷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