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酉时, 归家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手提各种冒着香味的油纸包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而在昨晚异常热闹的书肆中,掌柜顾云缃却不急着收摊, 只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对面。
对面香烛铺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伙计依旧在一堆金纸银纸钱里打着呵欠, 连那肚子滚圆的狸花猫也有样学样地地盘在灯座旁,除了尾巴以外,一动都不动。
只不过,今日是有一处有些不同寻常, 那就是那位站在店外桥边, 那个一眼就能看见的的绿衫少女。
挺拔的身姿,如素藕抽条般朝气生长的身形。总之,叫顾云缃来看, 就不像是濮州境内出的人物。
而此时,这不知是哪来的“人物”已经在原地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这么长的时间里, 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偶尔换换姿势,但却一直没走开过。即使之前香烛铺里的猫围着她蹭了三圈,声音嗲得让顾云缃恨不得立马把它捉回店铺里摸上个一百遍,那姑娘也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微微弯下腰,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那卖乖求食的小东西。
轻轻地“嚯”了一声, 顾云缃不由得感叹道, 这倒是个定性十足的。
不过……转念一想, 她既然不是来买东西的,也不是路过休息的, 那想必就是来等人的。
虽然不清楚这人来头,但对于她等的是谁,顾云缃心里倒是猜到了个七八分。
毕竟从那姑娘出现在桥边的时候起,自己店里这闲不住的小伙计就躲在后头没出来过。
眯起眼来笑了笑,顾云缃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回头朝躲在书架背后的秋望舒问道:“阿望,那是你朋友么?”
背后的秋望舒自然不会说是,不然她要怎么跟顾云缃解释两人怎么认识的?一个看起来不缺银子的人强行跟着自己回来,自己还偷偷收留了她一晚,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况且两人的相遇稀里糊涂的,本来也就算不上朋友。
面色不虞地将收明日客人要来取的书册又收拾了一遍,秋望舒低着头闷声回道:“不……”
说完,还要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算是。”
说完这一句秋望舒就后悔了,她飞快地抬起头来,透过架格对上顾云缃了调侃的眼神,然后慌张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可她越慌,顾云缃笑得却越明显,于是解释到一半的秋望舒也只能默默咽下了后半句找补的话,郁闷地从后头绕出来,对顾云缃说道:“云缃姨,我来关店,你先走吧……”
看着秋望舒慌张的神色,顾云缃心中早已了然。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认识的,但是阿望这样的性子,能有个能等上这么久的伴儿,不也是好事么?
灌下一口茶,顾云缃扫了一眼仍在原地的绿衫人,回头拦下了装作忙活的秋望舒:“关什么店,赶紧去吃晚饭吧。”
她宁愿直接关店蹲在库房,都不想出去见那寒争。于是秋望舒皱眉挣扎道:“不是,我不饿,我……”
我是不想出去见那寒争,秋望舒在心里呐喊道。
可是显然,顾云缃不可能知道秋望舒曲折的心路历程,于是怀着“关心这个心防颇重的小孩”的念头,顾云缃打断了她的话,一路将她推到了门口。
“去吧,带你朋友去尝尝西市成安街的蟹粉面,别一天只会去吃那馄饨。”
说完就在秋望舒手里丢下了一把铜钱,不用数大概都能掂出来,这足足有四碗蟹粉面的钱了。
等秋望舒抓着一把钱目瞪口呆地望回去时,顾云缃却堵到了门边,挤眉弄眼地对她说道:“赶紧去吧,阿望,下次请人进来铺子里,我给你们俩带点心。”
就这样,秋望舒半推半就地被顾云缃推出了书肆的门。这一出门,对面那杵着的跟伏春城格格不入的身影就更显眼了。
闷闷不乐地朝对面望了一眼,见寒争抬头看过来,秋望舒马上别过眼去,抓着手中的铜板就朝前跑。
而她身后也自然而然地响起来默默追来的脚步声。
昨天也是这样,她闷头跑,后面寒争默默跟,今天也是这样,她气鼓鼓地朝前跑,寒争还是一句话都不吭地在后头跟。那要说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今天两人的脚步到底都跑得慢了些。
一开始,街上人还不算很多,寒争还像昨日那样静静地跟在后面几步处,可渐渐地,随着擦肩之人越来越多,寒争却反而迈步走到了几乎与她并肩之处。
年岁相仿,身高相近,两人这般走在一起,不像是稀里糊涂认识的关系,反倒像是相识许久的玩伴似的。
人潮汹涌中,两人之间几乎只有一拳之隔。这再挤下去,她们怕是要被挤成贴饼子那样紧紧挨在一块儿。
不着痕迹地撤开了些距离,秋望舒不自在地出声问道:“说好一早就走,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这已经是秋望舒数不清第几次赶她走了,可寒争听了这句话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因为昨天你请了我,所以今天我也想请你吃顿晚饭。”
她面上倒是一片坦然,可听完这话,秋望舒却更加心烦。
请完这顿晚饭,然后呢?
即便自己不愿意,这人明日,后日,还会再来找自己,再跟着自己么?
在秋望舒沉默的几瞬内,两人却被挤得越来越近,她手也好几次快要擦过寒争的裙边。眼见两人越离越近,秋望舒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自然,情急之下,秋望舒找准一行人中的空隙,侧身转到一处稍微清冷些的旅店旁。
站定了,她便跟之前一样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也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
跟着秋望舒几步绕了过来后,寒争平静地打量着秋望舒的神色。
方才还只是闷闷不乐,但自从自己走到她身旁后,她的脸色便越来越沉。看来……今天也不能轻轻松松地和她一起吃上一顿饭了。
略略思索两下,寒争出声问道:“不去吃饭了么?”
果然,秋望舒撇过脸去,斩钉截铁道:“不去。”
见状,寒争又再进一步问道:“是因为有我跟着,还是,你就是不想去吃呢?”
那这一次回答她的自然还是一个坚定拒绝的侧脸。
仔细观察过秋望舒的脸色后,寒争垂了垂眼,软下声来道:“那我若是不跟着你,你自己会去吃么?”
“……”
自己要是说会呢?这人难道就能就此放弃么?
半信半疑地转过头来,秋望舒皱眉紧紧盯着寒争,生怕她还要搞什么花样。
察觉到秋望舒充满怀疑的视线,寒争压住嘴边笑意,故作失落地妥协道:“好吧,那我不跟着你了。”
说罢便当真后撤了一步,说到做到地转过了身去。
本来想逗逗秋望舒的,可惜寒争失算了,这可是人挤人的西市,哪是说能走就能走的。
在她跨出两步后,一群镖师打扮的人碰巧从旅店中涌出,嘴里嚷嚷着什么“他镖头就了不起是不是!还得我们哥几个给他做孙子不成?”,说着便气势汹汹地迈下了台阶,目无他人地推搡着往前冲去。
被一双杀气腾腾的手肘直直撞上后,刚后退一步的寒争又接连被另外几人从巷口推搡到了街道正中,还没等她站稳呢,又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一窝蜂的人,领头的人一边朝前挤,一边兴奋地吆喝着:“赶紧赶紧,前头宋老板玩关扑把鞋底都给输了,现在正在铺子里被他老娘抡着铁锅抽呢!”
听人这么一说,那后头跟着的人可就更来劲了,有的在原地起哄道:“他娘果真是宝刀未老!”还有的更是扒着身旁人的肩膀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你不看让我去看个新鲜的!”
这群人正在兴头上呢,哪会意识到自己生生把一无辜路人给卷了进来,吵着嚷着就把才到他们肩膀那么高的寒争夹在了中间,一并给带朝前去了,只留给了秋望舒一个,只露出半个头的呆愣远影。
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给秋望舒打了个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秋望舒不敢置信地眨了眨好几下眼才缓过神来,随即便在心中喝问道,她,她难道是个木头么,都不知道喊一声或者骂一句么!
不过,一想到这两日寒争那副波澜不惊的斯文样,秋望舒也就确定了,这个人确实是不可能喊出声的。
眼看再挤下去,寒争就要被挤到西市最里头了,秋望舒烦躁地搓了搓衣角,终于再扛不住心中的纠结,提起脚跟一溜烟地就追着跑人出去了!
追上了人群的尾巴后,秋望舒找准了时机,趁着一人抬手的瞬间跟一尾鱼似的“呲溜”一下钻了进去。虽然好歹是挤进去了,但是这样一来眼前就被各路人马挡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找到被夹在中间一截的寒争了,就连前头两个人是老是少都看不清楚。
钻了半天,秋望舒脸都被挤得变形了,还差点被踩了好几脚,为了不叫人再踩到,她一边跳着小心躲着,一边奋力侧着身往人群里钻。
好不容易钻到了中间一截,可是她四下环顾后,却并没有发现寒争的身影。焦急地皱起眉头来,还不等她喊出一个“寒——”字,突然,秋望舒感觉有人碰到了自己的手,然后不容她缩手地,紧紧拉住了她,借着后仰的力,一把将她拉出了人群中。
在跨出人群,感觉到眼前不再有人遮挡后,她终于看清楚了,拉着自己的这人不就是方才还“无力抵抗”的寒争么?
诧异过后,秋望舒抽手想将寒争甩开,结果这人不仅不松手,反倒还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指头。又惊又气之下,秋望舒涨红了脸对她喝道:“你……!”
面对着满脸写满恼怒的人,寒争四下环顾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感叹道:“都被挤到这成安街了啊。”
伸出空余的手理顺了贴在颊边的乱发,她回过头笑着看着秋望舒,“那,既然都到这儿了,要空着肚子回去么?”
“不如……跟我去吃蟹粉面吧。”
此刻,日头还没落,两人被裹在一片袅袅腾腾的烟火气里。原本这应该是尝试去放松,去抛下所有有关冷雨夜的记忆的时候。
可是,看着看着,秋望舒一张脸却由涨红渐渐转为苍白,于是在将手彻底扯出来后,秋望舒别过头去,闷声道:“……我不跟你吃蟹粉面。”
原本以为秋望舒是觉得面上挂不住,还在发脾气呢,可是看着看着,寒争却看出了秋望舒面上的不对劲。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同自己赌气,寒争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过身来,迟疑地问道:“怎么了……阿?”
怕阿望听到自己喊她会更生气,于是寒争默默地咽下了几乎到嘴边的望字。
与之前生闷气的样子不同,秋望舒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寒争,一字一顿道:“我说我不去了。”
看清秋望舒的神色后,寒争愣了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喜欢看秋望舒又心软又同自己赌气的样子,那个样子,很……生动,很特别。但对着阿望现在脸上的平静,她却有些心慌。
“那就不吃了。”
原本心里还有许多话可以说,可这会儿寒争只能出声安抚道:“我们先回去,或者你先回去,我……”
“我不回去。”
将裙边揪紧了又松开,沉默片刻后,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明天,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因为低着头,秋望舒看不清寒争,自然看不见寒争错愕的眼神。看着脚下寒争的影子,秋望舒闷声问道:“我只是在渡口帮过你一次,没有招你也没有惹你,所以……也不想再被你这样牵着鼻子走了。”
明明耳边是鼎沸人声,可此时寒争一声也不吭,秋望舒便觉得身前安静得很。
也直到这一刻,秋望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我,我说这些做什么。
像是要拿自己救过人的恩情逼人家走一样。
意识到自己一股脑把心里那些有的没的全部倒了出来,秋望舒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阵直冲头顶的羞窘。
等她羞到几乎想转身就走的时候,她才听见寒争着急地开了口:“我没有想要愚弄你,牵着你的鼻子走。”
寒争的脸上没有再带着精细的笑意,她继续道::“在码头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心软,后来跟了你一路,又觉得你很有趣,所以会想同你一起。”
“我虽然没有想愚弄你,但是也确实仗着你心软,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顿了一顿,寒争歉声道:“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抱歉。”
神色复杂地搓弄着自己的裙角,秋望舒在心中纠结道,不过只是听她说了声抱歉,自己心里就愧疚得仿佛做了回恶人似的,这不是心软是什么。
可是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啊。
眼见寒争迈步要离开,秋望舒抬起头来,慌张地朝前迈了一步: “……你”
似乎是清楚秋望舒要说些什么,寒争又抢先一步堵住了秋望舒的话头,“其实住旅店都是够的。”
“只是因为昨天心里没底,所以才没有对你说实话。”
注意到了秋望舒裙边的褶印,寒争垂眸:“你不要替我担心。”
听完了她的坦白,秋望舒反倒愣了愣,在心中默默重复道,担心么……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不想听她说这些。
可她都这样说了,那自己还要说什么,说自己虽然不喜欢寒争跟着自己,但是也不是真的想赶她走么。
这分明就是自相矛盾,听了谁能信。
秋望舒的沉默和纠结全部落入了寒争眼中。见她久久不语,寒争缓缓朝后撤了一步,随后微微弯起眼来,笑着对秋望舒说道:“谢谢你,阿望。”
说什么心里没底,那是骗她的。
那日她回过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望舒,虽然那时秋望舒被雨浇水了个透,比自己还要狼狈几分,可她托着自己的手却那么小心,那么温暖。
她就是想从背面跑到秋望舒身边,仔细看这个人更特别的样子。
看着秋望舒急出了汗珠的鼻尖,寒争出神地想道,她今天确实很想和阿望去尝尝那家蟹粉面的,只是可惜了。
不动声色地又看了半晌,寒争脸上又挤出那种好像落不到实处的笑意来,随后便收回了目光,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要记得去吃饭啊。”便重新转过身去,汇入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