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色亮得早,一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丰盛的早餐。

  夏擎和蒋妍玉严阵以待地坐在餐桌旁,静静听楼上的动静,脖子都快伸得跟长颈鹿似的。

  直到耳边传来踢踢踏踏下楼的声音,两位同志才立刻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吃早餐。

  夏袅走到餐厅,照旧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夹了一根烤肠和煎蛋放到盘子里。

  他早上不爱吃甜食,吃了一整天都心慌,今天这桌早餐全是按照他的喜好来的。

  可夏袅却提不起兴趣,他前一晚哭太久,眼睛有些肿。

  夏擎和蒋妍玉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们的儿子,夏啾啾,前一天晚上不知为何哭得惊天动地,好像受了极大委屈。

  却怎么问都不开口,问祁邂逅,对方一遍遍重复生日会流程,表示没察觉夏啾啾有半点异常。

  祁邂逅被问得口干舌燥,却不敢说出真实情况,把自己的猜测压得死死的,他没记错的话,夏啾啾是去找了江雾之后变成这样的。

  要不是夏袅一张脸白净得像桃子肉似的,祁邂逅都要以为是江雾把他发小给揍了。

  夏擎和蒋妍玉更是猜测儿子是不是突然开窍告白被拒了,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摔跟头还真没见夏啾啾哭得这么伤心过。

  可孩子感情的事情最不好开口问,即便是夏擎和蒋妍玉这样开明的父母也犯难。

  只能眼睁睁看着夏袅丧气耷眉地吃完早饭,又拖拖沓沓背着书包去学校。

  夏擎和蒋妍玉看着儿子出门,对视一眼都长长叹了声气,青春期的孩子啊,真是难懂。

  .

  另一边的夏袅一路都在惦记着江雾奶奶究竟生了什么病,盘算着要不要去看看。

  可他既不知道江奶奶出院没,也不知道病房号。

  去问江雾,对方肯定不会说。

  夏袅还是想搞直播赚钱,却不是为给江雾买鼓了,是想帮江雾凑钱。

  他不知道为何,每每想起江雾眼里破碎的绝望,心就一阵阵痛起来,像有人拿了钝刀子一下下往心上戳,不干脆,备受折磨。

  周一升旗仪式结束,祁邂逅拽着死气沉沉的夏袅回教室,因为步子拖沓,他俩落在后面,大部分同学都进了教室,才踏进教学楼的门。

  撞见本该在楼上的老周和江雾俩人,僵持在一楼厕所外,那道侧边小门处。

  夏袅突然来了精神,扯住还要往前走的祁邂逅,一个闪身躲在了墙后,祁邂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夏袅要偷听,舔舔唇,用气音问“夏啾啾,这不太好吧?”

  夏袅没理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祁邂逅只好把自己高大的身形藏好。

  “江雾,你怎么回事?这段时间天天打架逃课,现在还抽起烟来了?”

  “烟味儿这么浓,你还小,身体怎么受得了?”

  只见一向对学生宽和温柔的老周眉眼凝重,对着面前一语不发的江雾训话。

  江雾没有回答老周的问题,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半晌,喉结滚动一下,对老周说“老师,我要退学。”

  “江雾?!”夏袅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从墙后走了出来,祁邂逅也讪讪地跟着他。

  一片死寂,在足足五分钟内,在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呤——”刺耳的上课铃响起,耳边响起老周的声音,“夏袅你们先回去上课。”

  “江雾,去我办公室。”

  夏袅定在原地,死死看着江雾,被祁邂逅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拉走。

  江雾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也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转身跟着老周离开。

  那天整个上午,夏袅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想,江奶奶的病多严重,让江雾连书也读不下去...

  晚上放学,夏袅拽住祁邂逅,让他帮忙跟父母撒个小谎,就说去他家玩,自己打算去一趟江雾家找人,祁邂逅也意识到江雾家可能出了什么事儿。

  即使关系不太相熟,看着发小凝重的神色,祁邂逅也不免跟着担心,他点点头,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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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袅骑车往旧火车站的方向去,等红绿灯时手机上收到一条来自蒋妍玉的“早点回家”便知道发小已经靠谱的把事情办好了。

  今天课间夏袅就想去找江雾,却得知老周给了江雾一天假,让他回去好好想想。

  夏袅趁机问9班的同学,江雾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同班的说江雾经常半天半天的不在,还常常有初中生来校门口找江雾,成群结伙的,一看就是去打架。

  听完这些,夏袅沉默了很久,别人不知道,但他能大概猜到,江雾是逃课去打工,频繁帮人打架也是为了凑钱。

  认识江雾这么久以为,夏袅第一次明白江雾所说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蕴藏的含义,那是天堑似的鸿沟,无法消弭。

  纷繁的思绪混杂在脑海里,夏袅不禁加快了蹬踏板的速度,在他心底不管家庭背景差距再大,也已经认定江雾是自己的朋友了。

  朋友有难,没有不帮的到底,站在江雾家楼下,夏袅深深呼了口气。

  楼上属于江雾家的窗户黑着,夏袅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屈起手指,紧张地敲下门。

  铁门和之前一样,发出“哐哐”声,哪怕收着力气,也像是在砸门。

  不知是不是夏袅的错觉,总觉得江雾来开门时有些气势汹汹,眉眼下压着,满脸戾气,像是要来找他干架。

  那张眉深骨立的脸上紫红一片,嘴角破了,结了一团血痂,眉骨处又有一道伤口,有些深,留了一条血痕。

  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江雾脸上的雾霾又消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片刻怔愣,随即,沙哑的声音传进夏袅耳朵里,“你来干嘛?”

  “我,我能进去吗?”夏袅怔愣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楼道墙顶上的灯泡亮着,夏袅只能看见门口一小片地方,和江雾不太好的脸色。

  片刻,眼前刷地一下黑了,夏袅紧张得向前一步,看见江雾的身影彻底藏匿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夏袅却觉得他像是在挣扎,可身后有又沉又重的绳子拽着他,让他无法走到光里来。

  “吱呀”声响,灯泡应声亮起,面前的两道门都开了,江雾没招呼夏袅,转身往屋里走。

  少年高挑消瘦的背影很单薄,有一瞬间,夏袅以为对方是被那深黑拽进去的,他无端心慌,觉得江雾像是放弃挣扎,颓丧地沉溺进黑暗里,再也出不来。

  这种感觉让夏袅着急,他紧跟上前,踏进黑暗里,怕江雾一个人走太远。

  可小小的房子走得到哪里去,进了屋子,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夏袅才发现原本整洁的家变得乱七八糟,盖着老旧蕾丝边桌布的小茶几碎了,上面放置的物件零散的倒在地上。

  电视柜本就不太牢靠的门大开着,固定轴松了一处,小柜门斜斜地坠在外面,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散架,抽屉也整个瘫在地面,里面的东西散乱着。

  夏袅觉得自己的呼吸有那么半秒都是停滞的,面前的江雾颓丧地从沙发缝里摸出一根烟,又左右环顾找到打火机。

  “咔擦。”

  “咔擦。”

  两声,一簇火光在黑暗中突兀地蹿起,燃亮了江雾夹在指骨间的烟,烟雾浓浓升起又缓慢消散,江雾隔着烟雾看了一眼跟前一动不动的少年问“老周让你来的?”

  “当说客?”

  “不是...”

  听见否定的回答,江雾顿了一下,又颓丧地抬手盖住眼睛,倒在沙发背上,那是来干什么?江雾想这样问,却没说出口,他太累,所经历的一切让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消失了。

  可下一秒,一只手抽走了他手上的烟,烟蒂熄灭在地上,江雾没太在意,想着反正这屋子也脏了,待会一块打扫。

  还不等他再问夏袅的来意,对方就蹲下身凑近,握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骑车来的,在热意蒸腾的夏夜,运动过后,体温上升,手心的温度更是烫得灼人,有一瞬间江雾觉得手腕像是要烧起来,可他也没力气甩开夏袅的手。

  “江雾。”

  寂静的黑暗里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江雾放下手臂,睁开眼对上夏袅的眼睛。

  明明周围都黑着,江雾却把夏袅的眼睛看得这么清楚,少年生了双桃花眼,眼眸清澈透亮,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脉脉含情的样子。

  江雾看了一会儿,手抽动一下,想要把手腕从夏袅手心里撤出来,对方却加大力气握得更紧了。

  “江雾。”夏袅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江雾偶有听闻2班的夏袅唱歌很好听,却不知叫别人名字时也这样好听。

  语气软软的,有点拖沓黏腻,宛如陷入一团深厚的棉花里,只叫人无尽沉沦。

  他听见少年坚定的语气,看见对方执着的眼神。

  “你不要放弃,我把你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很善良,一定会帮你的。”

  “钱算借你的,等你长大,长成大人,再赚钱还。”

  “你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写欠条,好不好,江雾?”

  夏袅之前找他加入乐队的势头太劲儿,太执着,有那么一时半刻江雾以为对方还是会跟他说这事儿...

  江雾从沙发上坐起身,他凝望着夏袅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嗓音又哑又有些颤抖。

  “夏袅...奶奶情况很危急。”

  “钱...我只借这一次,写欠条,后续治疗费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你跟你爸妈说,我自己存的有一些,借得不多,两年内我一定还上,我...”

  江雾心下有些着急,他还想再说,想让夏袅相信自己一定会还,一定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对方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夏袅没有问太多,没问奶奶的情况,也没问家里发生了什么,只坚定地说:

  “他们会帮你的,我也会帮你的。”

  “江雾不要放弃,奶奶会好的,你也会好好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

  “好。”

  江雾听见自己发颤的回答,将眼前明媚的少年紧紧抱住。

  江雾别无选择,像是抱住了深黑海面上漂来的一根浮木。